第150節
明明只得咫尺之遙,偏偏,卻叫那平庸得很的李迪,給摘走了他期盼已久的果子! 李迪也是大吃一驚,全然沒料到這叫天下士人夢寐以求的榮譽,會這么突然地降臨在自己頭上。 不論是出自真情還是假意,他的頭個反應,都是果斷的推辭。 趙恒象征性地勸了幾句后,就直接讓候在里殿的趙禎行出,不疾不徐地向官家行了一禮,說出事前定好的:“多謝父皇,讓李賓客做宰相?!?/br> 朝堂上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一時間變得鴉雀無聲。 趙禎目光溫和地看向李迪這位東宮賓客,直讓這歲數長他許多的老臣一怔,眼眶漸漸發燙。 趙恒便恰到好處地添了句:“太子都這樣說了,李相,你難道還要推辭?” 李迪匆忙斂目,叫那滴將將滾落的淚,直直地墜落到地上去。 倘若到了這一步,他還做推辭的話,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惺惺作態,而非君子自謙了。 更何況,能躋身宰輔,即便只是次輔,也是為天下人謀福祉、可在青史垂名、世間無數人十年寒窗苦讀,最期盼的夙愿,他又如何能例外? 李迪懷著萬分感動,領命上任。 一場大戲就此落幕,可算從繁縟國事中順理成章地脫身的趙恒,就愉快地宣布散朝,準備專心‘養病’去了。 趙禎內心雖是茫然驚恐、甚至慌亂無措,面上仍是一臉嚴肅的。 那板著的包子臉,落在若有若無地打量著他的臣子們眼中,就使得他們忍不住贊許地點了點頭。 嘆他年紀輕輕,卻已是如此成熟穩重,難怪可得托重任。 而東宮官們則是與有榮焉:太子殿下的優秀,不正證明他們教導有方么? 唯有最了解趙禎小性情的陸辭,一眼就看出自己這學生看似穩如老狗,其實慌得一批的事實了。 他莞爾一笑,盯著已緊張到臉頰越發泛紅的趙禎看了會兒,將注意力吸引來后,就沖學生極快地眨了幾眨。 趙禎愣神的片刻功夫,陸辭已隨其他官員,往殿外涌去了。 他慢慢垂眸,鈍鈍地想了會兒,忽然抿了抿唇,露出個小小的微笑來。 不知為何,他雖還有些緊張慌亂,但在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幾下眨眼后,就莫名地一下意識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了。 心里正甜的趙禎渾然不知的是,上一刻還給與他心里無限安慰的陸辭,下一刻就心情頗好地去銷去‘太子左諭德’職事了。 眨眼間數月過去,距畫作的進展,陸辭也不過完成三分之一不到,現小太子將以實習模式取代過去的填鴨式講學,盡管早上還有太傅的講課,但他這一只起輔助的左諭德,自然就不再被需要了,可全心全意地趕工作畫,讓春來時,能照原計劃對河水進行治理。 對于趙禎的遭遇,陸辭以現代人的目光看來,當然對被趕鴨子上架的自己有著十足同情,也清楚此舉有揠苗助長之嫌。 但在這十五歲就該成家立業的大宋,想說太早,也不算了。 況且上頭還有偶爾趙恒盯著,底下臣子們再有雄心壯志,也只能保駕護航,而不敢越過他去。 這么想后,陸辭就徹底放了心,得來的下午閑暇,就全意投入到作畫之中,好早日將這莫名得來的差使完成。 但在他不亦樂乎時,趙禎顯然沒有忘記自己的這位小老師。 在經歷過監國最初幾日的手忙腳亂、毫無頭緒后,他漸漸適應下來,就惦記上許久沒好好說過話的陸辭這位前左諭德了。 特別是在他壯著膽子利用職權,悄悄翻出爹爹無端從他這沒收掉的小木龜司南和《汴京萬華圖》,重新據為己有,好好地滿足了一番‘私欲’后…… 他越發懷念起曾給自己枯燥乏味的念書時期,帶來那絲期待亮光的左諭德來。 只在做新的任命前,趙禎極慎重地同二位宰輔商議許久,都沒能拿好主意。 因看出趙禎的主要目的,是將陸辭留在身邊,最好能隨時問詢,時刻看著,寇準在提建議的時候,就往這方面靠。 但能與皇帝朝夕相處的,除卻內臣和宰輔以外,官職要么過高,要么過低,能跟陸辭曾任的左諭德所處的正四品下正對的,還真沒有。 無論是寇準還是李迪,都對陸辭毫無敵意,自然不愿阻人前程,似王欽若等人那般惡意地將人往翰林圖畫院推薦去。 但他們也清楚,貿然賜予過高的官職,哪怕僥幸過了百官那一關,也無異于將陸辭架在火上烤,怕是在京中都呆不長了。 二人謹慎下給出的建議,皆是能在太子身邊長待的職能,卻多繞著起居打轉,無一不在正五品以下。 道理趙禎都懂,但他就是不吭聲。 他不樂意。 陸辭在東宮供職時,身為左諭德,官職可是正四品下。 且有他看著,無人膽敢慢怠對方。 僅是平調的話,也就勉強罷了,現單單就為自己想留對方在身邊,叫陸辭落得不升反貶,招不知情者嘲笑的地步。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陸辭許不會在意,但他心里卻是過不去的。 在趙禎心中,目前最適合陸辭的官職,應是正三品的翰林學士,兼知制誥了。 他其實早有了這一主意,卻不露聲色,而是先將兩位最不會反對他對陸辭進行擢升的宰輔請來,客客氣氣地試探一二。 畢竟他再喜愛陸辭,且也知陸辭極具才干,但在最初同爹爹說了老實話、直接碰了顆釘子時,他就學會了先把自己真實想法藏在肚里。 見連這兩位宰執,都紛紛將陸辭的官階往下壓,趙禎在略微失望之余,就先按下不談了。 而在寇準和李迪告退后,趙禎獨自琢磨一陣,忽地靈光一閃,就接連拍板了兩件事。 一是在暗地里全力支持陸辭治水,二是派人籌備四月開貢舉的事宜。 受陸辭影響,在力有不足的情況下,趙禎處理難題的想法很簡單,很直接,卻也很有效。 資歷不夠,功績來湊。 畢竟單靠治區區蔡河水這一項,恐怕不夠的。 剛巧開春后便是新年來到,距上回貢舉,已滿三年,是時候征求天下英俊了。 在這期間,左諭德應還閑著,他也能視治水進展,見縫插針地安排別的職事。 趙禎越想越覺可行,將小算盤打得嘩嘩響之余,心情也越發好了。 陸辭渾然不知,習慣了安排好友的自己,已被熱心的學生青出于藍地安排好了快速升職之路。 他在過了半個月專心作畫的日子后,成功將進度趕到了五成,又從晏殊處得到將開貢舉的內部消息。 對此喜訊,他的頭個反應,就是興致勃勃地給幾位還在苦海沉淪的備考生寫信了。 再戰的易庶和鐘元自是逃不掉,還有汾州的狄小不點兒,雖不能下場,但陸辭也還是專程寫信將他邀來,想帶他感受一番京師的不同小地方的熱烈氛圍,好激發學習的積極性。 至于沿途的路費,陸辭通過郵遞一道附上,為防狄青不肯接受,還特意注明是以前欠下的買野物的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將充滿激勵的邀請信寄出后,陸辭就不忙替來京前還得先過解試這關的友人們擔心了,而是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治水中。 考慮到精力和時間具都有限,他甚至連完成過半的繪畫職務,都毫不猶豫地上遞奏疏,申請暫時擱置了。 正兢兢業業學習如何監國的趙禎,想也不想地就直接批示,痛快地予以通過。 在趙禎看來,爹爹將他的小夫子派去畫畫,本就是不恰當的胡鬧舉動。 太過大材小用了。 哪怕他再愛陸辭的畫作,也不會下達這般無理的命令來。 只是為人子,不好言說而已。 倒讓自王旦逝世后,就極少有機會品嘗到‘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好事兒的陸辭,忍不住笑了。 他還沒想到,那么快就能沾上學生的光。 陸辭著急的原因,也很簡單——開春了。 氣候回暖,凍土化融,雨水變頻,正是一年中最適合進行修筑堤壩,疏浚溝渠,擴充排溝等工事的好時機。 由于寇準給他爭取來的經費十分充裕,陸辭原想著只帶領民夫疏通一番溝渠了事,哪怕不治本,也能管幾年標,現就有了更大的野心了。 但在具體實施前,單靠讀那些他從館閣中借來的治水相關藏書,以及王曾提供的一些地方上的治水經驗的話,卻是遠遠不足的。 于是在走街串巷,四處繪圖時,陸辭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向河工和城南附近居民打聽消息。 不只是內澇的頻率,范圍,影響,也有這一帶取用水的情況。 這抽絲剝繭下,陸辭才意識到,治水一事,可遠不是他原本所想的簡單。 越是挖掘深入,他就越是感到了一事遷出一事,麻煩源源不絕的頭疼。 開封被譽為四水貫都,所謂四水,即為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 四水之間,并非是完全分開,而是有著相互間的聯系的。 其中,汴河源自黃河,水流最大,有東西水門,從來就為水運中最為重要的一環,極其受朝廷重視。 五丈河亦名廣濟河,引自汴河,經城北而入,是以都有著河水渾濁,泥沙淤積的特點,并不能為居民飲用。 在四水之中,水質最好的,無疑是金水河,而也被成為蔡河的惠民河次之了。 但金水河流程頗短,分作兩股時,其中一股注入五丈河中,助其航運,另外一股則被引入皇城。能被普通百姓取用的短短一段,僅位于景靈宮和舊城一段,日日人滿為患,可謂供不應求。 而想求其次,改取蔡河水,也不是容易的事——蔡河只在城南繚繞而過,能供應的,也只有在城南一隅的居民。 由于想取用地表河水極其不易,大多數汴京市民,有條件的在街巷或是自家后院中開鑿私井,家貧些的、或是租客,則需借用官井,亦或雇傭打水人。 而享受到可就近取蔡河水的商戶們,也不得不承受每逢夏季,就將泛濫成澇的蔡河帶來的苦楚。萬幸蔡河水流量不如汴、五丈兩河多,真正受到水禍的損失的,也就那么十幾戶貧苦人家,自然無法引起官府的重視。 陸辭了解到京里人取水困難后的第一反應,便是將在密州十分管用的自來水系統,引入其中。 但在實地考察過后,他很快就放棄了這一太不現實的念頭。 與頗有起伏的密州不同的是,汴京地勢平坦,還有四水中的另外三水河道四處貫通,曲結盤亙,既不能借地勢來導水,還得飛躍其他水道,難度可想而知。 加上城外并無野生竹林,就沒了就地取材的便利,不論是修建也好,維護也罷,都是件極耗錢財人力的事。 如此將費用平攤,陸辭簡單算了筆賬,發現十年內的花銷加起來,竟比幫每十戶人家開鑿一口私井供用還要來得昂貴。 哪怕他預算多,也不能瞎耗耗啊。 陸辭在摒棄這一想法后,很快又琢磨上了新開溝渠的主意。 然而就在十二年前,趙恒尚有心理政時,就已派人主持過在市內修建更多人工溝渠的工程。 現有的溝渠數量,其實已然不算少了。 陸辭若想進一步增多溝渠的話,因距上次修建過于接近,即使趙禎愿意,恐怕也會倍受群臣阻撓,被批作毫無必要的勞民傷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