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畢竟說到底,他是因為太過清楚,一旦陛下在其他臣子前表露出這一想法時,定然會遭到旁人的阻撓和反對,才要讓木已成舟,打別人一個措手不及的。 況且,哪怕王欽若等人仍不知情,單只是陛下被那婦人說得生出悔意,他明日卻著急在朝堂上將詔書取出的話…… 寇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若是如此,官家為免下不來臺,定會執意否定。 屆時要扣在‘謊報圣意’、‘擅制詔書’的自己身上的,可就是場不折不扣的滅頂之災了。 寇準隱約感到幾分不寒而栗,但讓他徹底放棄去搶這一先機,還叫忙了大半夜的一干親信也跟著白忙活一趟,他又著實不甘心得很。 能讓官家親自開口說出,要讓權于太子的話來,這樣的好機會恐怕是千載難逢的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事盡快敲定。 當詔書一讀,在朝上直接成為既定事實后,便能徹底壓得反對派說不出話來。 可他真要將自己和一干親信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壓在向來搖擺不定、還易聽信身邊jian佞所言的陛下的誠信上頭嗎? 寇準反復思量時,楊億已終于將詔書寫好,一路尋來,要予他過目。 見寇相手捧詔書時,一改方才狂熱姿態,卻心不在焉的模樣,楊億一時半會還沒往方才匆匆離去的陸辭身上想,不由關懷道:“相公可是累著了?” 寇準讓他叫了回神后,卻未開口,而是目光復雜地看了強抑著萬分激動的友人一眼,旋即召來下仆,低聲叮囑幾句。 丁謂等人有余力,派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又何嘗沒有呢? 只是事發突然,無暇分神關注那邊動靜罷了。 在兩相權衡下,他最終決定,若是在丁謂和王欽若等人處,并無自己已然走漏消息的跡象,那便壓上全副身家,賭上這么一把。 若能成功,不論最終掌權的是自己,還是自己信任的友人,他都有信心大展抱負,還這十幾年來被王欽若等人弄得污七八糟的世間一個朗朗太平,再為黎民蒼生謀求福祉。 他距離這一畢生夙愿得償的畫面,可只差在百官面前,宣讀那么一道讓它付諸現實的詔書而已??! 寇準拿定主意后,心底如釋重負,將期待已久的詔書捧著,并不細讀,而是坐在隔間的圓桌邊,漫不經心地與一臉擔憂的楊億閑話起來。 他并未等上太久,負責盯梢那幾家人的仆役,就清一色地給他傳來了‘并無異?!南?。 寇準翻看著紙條時,心情不由萬分振奮,直到看到最后一張、由生性尤其謹慎的一位下仆,特意寫上了唯一被他認作是‘異狀’的事來:大約是一個時辰前,丁謂府上偏門開啟,悄然送出一頂女子乘坐的小車,瞧著是往樂游坊的方向去了。 他之所以認為奇怪,是因那轎子雖極不起眼,走得也是偏門,但在過往,但凡是丁謂府中女眷外出,要么是為燒香拜佛,要么是要踏青賞景,亦或是正逢佳節,出門湊個熱鬧。 現非年非節的,女眷為何偏要在夜里外出,還遮擋得嚴嚴實實呢? 寇準在看到‘樂游坊’那三字時,腦子里就已嗡地一聲,旋即涌出無限失望。 樂游坊,并不是多熱鬧的好去處,但卻有一人住在那里。 ——曹利用。 而下人能想到的其他方面,他自然不可能想不到。 就憑這只言片語中透露出的小小細節,他已完全明了,自己這場‘突襲’,非但走漏了消息,丁謂還火急火燎地找同黨們商量對策去了。 寇準緩緩地擰緊了眉,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許不寒而栗。 ……若不是那狡童心細,及時兜頭潑了他一大盆冷水,自己恐怕就因心懷僥幸,而頭腦發昏地栽進了這場要命的陷阱里了。 楊億見寇準在看過這幾張沒頭沒尾的紙條后,就未再言語,且臉色變幻莫測,不由疑惑。 正待他要關懷幾句時,寇準已長嘆一聲,笑罵了句什么,又嘀咕道:“一債未平,一債又起?!?/br> 楊億錯愕:“相公?” 寇準長舒出一口氣,重振精神:“無事?!?/br> 的確無事。 陸辭在獨自回家的路上,也分神琢磨著寇準面臨的局面。 若是寇準再謹慎一些,或是肯聽他的那幾句不中聽的勸的話,只要稍微意識到‘不秘’和‘官家反悔’帶來的兇險,就不會cao之過急了。 只要寇準不被狂喜沖昏頭腦,以其能在宦海沉浮多載,在官家甚不喜其性子的情況下,還能位極人臣的本事,自保自是無虞,甚至來個將計就計。 陸辭心忖,此事要是落在自己頭上的話,那要做的頭件事情,就是放棄提前寫好詔書、再讓官家在早朝時承認、好打其他人個措手不及的大膽計劃。 而是要么按兵不動,要么來個反其道而行,叫自以為捉到寇準致命把柄、商量一夜要置其于死地那幾人計劃落空,然后互相猜疑。 丁謂等人結成的所謂聯盟,僅僅建立在‘對付寇準’這一共同目的上,彼此之間,恐怕并無絲毫信任可言。 那只要讓其他幾人親眼看到事態發展,與從劉娥處得到消息那一人所言的嚴重不符,這脆弱聯盟的分崩離析,也就離得不遠了。 思及此處,陸辭不禁嘆了一聲。 自己到底是過于人微言輕了。 只要想有稍大的舉動,就得經過上頭批準才行。 而寇準雖對他多有照顧,卻是樹大招風,還是個處處樹敵的臭脾氣。 要一昧只想借這大樹遮風避雨,獨善其身,安心等自己羽翼稍微豐滿一些的話,那恐怕不日就要轟然倒塌了。 哪怕他愿意幫著cao多一份心,主要得看對方肯不肯聽。 不過,只要不是寇準因輕敵而出了明顯大紕漏,陸辭也不愿插手。 他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猜測,并不見得就一定準確。 而要讓寇準信服,他卻是一次都錯不得。 一陣冷風嗖嗖灌來,陸辭淡定自若地緊了緊圍脖,又稍稍催馬,好早些回到家去。 ——說到底,還是得盡快提升自身實力才行啊。 太子監國之事,絕對急不得,卻可徐徐圖之。 等趙禎的地位水漲船高,自己身為東宮官,加上小太子的溫善脾氣,肯定也能跟著往上提幾級。 陸辭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盤算著,忽然在呼嘯的北風中,分辨出一道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極微弱的細小叫聲。 他不由一怔。 在猶豫片刻后,還是勒了馬韁,翻身下了馬背,朝距離不遠的聲源尋去了。 于是不久之后,因陸辭忽然在夜里被中書省人傳走,一直未歸之事,而頗感擔憂的柳七和朱說二人,具都無心睡眠,也顧不上明日還要去館閣,默契地各裹著一床羽絨被,形象全無地窩在火盆邊,一邊烤火閑聊著,一邊掩飾著內心的憂慮,一同等陸辭回來。 等帶著一身被風刮來的寒氣的陸辭,終于回到家中,徐步步入廳中時,就見到兩位友人還在這等著自己。 陸辭心里既感動又無奈:“你們這是何必呢?我是被寇相叫去,京中不久前鬧了那樁監守自盜案,戒備正是最嚴的時刻,根本不可能出什任何差池?!?/br> 朱說老老實實地就要解釋,而耳朵尖的柳七,已將注意力投往陸辭懷里了:“攄羽懷中所藏何物?” 陸辭莞爾一笑,大方地將裹得嚴實的外衣解開,露出被他藏在懷里的那只在街邊徘徊沒多久,就已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奶貓來:“一只迷路的小貍奴?!?/br> 那只自被陸辭抱起后,就知曉自己捉到救命稻草的小貓兒,一點也不怕生地一邊奶聲奶氣地‘咪嗚咪嗚’叫著,一邊往他的懷里撒嬌一般地藏。 陸辭用溫暖的圍脖將它裹住后,才小心藏入懷中,現在到了極為溫暖明亮的室內,那小貓兒還是不敢離開陸辭身上,毛茸茸的爪墊微微顫抖,嫩嫩的爪子則使勁兒地鉤住了陸辭的外裳。 柳七湊近前來看了幾眼,笑瞇瞇道:“愚兄有幾位故人,也愛畜養小貍奴作家寵,卻不知攄羽也有這些喜好?!?/br> 朱說也瞄了幾瞄。 陸辭雖不愿對其見死不救,卻也沒有留下自己養的打算。他并不接柳七的調侃,只道:“待天氣好些,就讓人去打探它家主人是誰,將它早些送回去?!?/br> 柳七隨口道:“攄羽若喜歡,留下不好么?” 陸辭笑了笑。 不知為何,他立馬就想起遠在汾州的那只小貍奴了。 比起懷里這柔若無骨,在大冷天里只能受驚地咪咪叫的小東西,那只小貍奴卻是充滿野性,身形矯健,忠誠不二,還能打獵養家。 陸辭不由自主地笑了。 對上柳七探究的目光,他淡定回道:“連《左氏春秋》都不會背,還指望我留下它養?” 真要養的話,他也只養姓狄的那只啊。 柳七:“…………” 聽陸辭口吻云淡風輕,卻顯然是認真的,他一時間只剩震驚了。 他并不知曉,‘小貍奴’其實是特指的某一只,聞言,只忍不住充滿同情地看了眼對自己被嫌棄之事還一無所知、正沖著陸辭討好地咪咪叫的小貍奴。 可憐的小家伙啊,注定做無用功了。 柳七嘖嘖有聲地揉了揉那小貓兒腦袋,卻被這不領情的小東西惱怒地拍了一爪,才悻悻收回。 嘚瑟什么? 沒聽攄羽剛說么,想做陸家的小寵,還得先背上一本《左氏春秋》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樂游坊有曹利用的宅第(《長編》卷一七四)。不過是仁宗賜的。我沒找到他之前家的住址,就挪用了一下。 順帶一提,王欽若住在太廟一帶。 2.文中所提的 劉娥 ‘近來更有了迫切聯合外臣,為此不惜亂攀親戚的荒謬舉動’,出自《如果這是宋史2》 劉娥勉強把前夫任命為侍衛司馬軍都虞侯,并且實際主管本司事務,把京城里的軍隊抓到了一半,接著再去攀親帶故找幫手,就一連串地碰壁,撞得一臉的大頭包。 她先是撲向了權知開封府劉綜,暗示都姓劉,俺們是親戚。結果劉綜退避三舍,不對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離得太遠了,不可能有親人在宮里;沒舍,不對啊,皇后,俺是河中府的,跟您離得太遠了,不可能有親人在宮里;沒辦法,過了一陣子,她又急沖沖地召見另一個大臣劉燁,這次策略改變,直接就要證據——劉卿家,把你的家譜拿來,咱倆很有可能是同宗。 劉燁的回復非常謙恭到位,一連氣地說“不敢,不敢,不敢,實在不敢……”至于怎么不敢,為什么不敢卻啥也不說,劉娥心照不宣,羞怯難當,也沒了下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撿來的小貓兒仿佛一點不怕生,尤其是對救了自己一命的陸辭,更是黏乎得很。 下仆想將它抱去用碎步臨時堆的小窩去,卻被它兇巴巴地用柔軟的爪墊拍開,不得不哭笑不得地看著它在陸辭無奈的縱容下,趾高氣昂地翹著尾巴,跟在主家后頭,一道進了臥房。 陸辭更衣時,它就一蹦到架子上,一派認真地看著;陸辭飲茶水時,它一躍而下,在桌上打打轉轉;陸辭熄燈時,它好奇地湊了過去,對著忽然沒了光的燈油嗅嗅。 陸辭也不多關注它,確定重要物品都收入箱屜中后,就隨手將被子一拉,往自己身上一蓋,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小奶貓興致勃勃地對這屋里的物件挨個小心輕碰,好生研究一陣,唯一不敢做的,就是上床去。 頂多在實在忍不住時,用倆爪子扒拉在床邊,盯著熟睡的主家看會兒,就輕輕‘咪’上一聲,繼續耍弄其他小物件了。 因在政事堂中耽誤了那一陣子,導致陸辭未睡多久,就不得不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