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聽到配方無比熟悉的吹捧,饒是陸辭自詡臉皮甚厚,還是感到招架不住。 要只是柳七那種玩笑調侃,也就罷了,朱說這份發自內心的真誠,再聯系上范仲淹在史書上堪稱無瑕疵的評價…… 陸辭臉上微燙,明智地轉移了話題。 他揚了揚繩子拴在手指上的那幾個小包,遺憾道:“早知你是今晚回來,我就不只買這些了,好歹得跟對柳兄那樣,給你安排個接風洗塵宴?!?/br> 朱說毫不猶豫道:“館試未過,本就不當慶祝。況且攄羽兄有職事在身,每日很是繁忙,我還厚顏宿于此處,已是給攄羽兄添了莫大麻煩了,又如何當得起特意接風洗塵?” 陸辭:“……” 盡管個頭壯實了不少,膚色也黑了一些,但還是熟悉的小正經。 原本正趁此機會,悄悄挨在門欄邊上,借著窗花的掩飾津津有味地看二人久別重逢的好戲的柳七,聽了這義正辭嚴的一番話后,頓覺臉皮一痛,又本能地意識到不妙,趕緊灰溜溜地回去繼續做題了。 他之前怎么就抱有那么天真愚蠢的念頭,覺得朱說一來,就多了個人與他分擔這甜蜜的負擔呢? 柳七揉了揉眉心,只覺無比頭疼。 兩年未見,以至于他幾乎忘了,朱說對陸辭的話,素來是信服聽從的。 哪怕枯燥無味,也是甘之若飴。 他哪兒是多了個難兄難弟,明明是多了個小饕餮的眼線和監督,定叫他從明日起,連方才那種偶爾放松的機會都絕了! 就在柳七暗暗叫苦的時候,將風塵仆仆的朱說送回房里的陸辭,已轉行到他房門前,輕輕地叩了叩。 柳七哼哼一聲,故意道:“忙著呢!” “方才我都看到你躲在廳門邊上了,只想在朱弟面前給你留些面子,才未揭穿?!标戅o呵呵笑了:“你有本事扯謊,沒本事開門?” “……”柳七彬彬有禮道:“請進?!?/br> 陸辭進來后,倒不似柳七所安心的那般,要追究方才摸魚之事。 而是直截了當地拿起桌上他一下午寫好的那疊練習作,仔細翻看起來。 陸辭并未細看,只粗略翻了翻,大致過目一遍后,就知柳七并未偷懶,而是認認真真地在寫的了。 “若都能寫得這幾篇的好,”陸辭隨手在桌上放下小食,莞爾道:“額外增加的那幾篇小懲,倒暫時可以免了?!?/br> 柳七乍聞這等好事,頭個念頭就是懷疑:“……當真?” 小饕餮向來狡猾,自認識以來,就沒見過對方吃虧,還擅拿捏他的脾氣,引得他暈頭轉向。 現都被抓個正著了,居然還能遇上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好事? 陸辭卻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微垂眼簾,長長的睫羽在燭火的柔輝下,打出一片動人的陰影,連曾一度流連花叢、覽盡絕色的柳七都有一瞬的恍神。 陸辭倒不知燭火給他開了個濾鏡,在稍微醞釀一下情緒后,就演出了想要的語重心長的效果:“若真強令你在一日之內寫完那十多篇,無異于逼你熬夜,或是敷衍了事。真要你如此的話,那豈不是弄巧成拙么?我原本就未想著要刻意去折騰你,不過是故意唬你一跳,本意不過是盼你正視館試,莫要掉以輕心……” 見柳七神色微動,陸辭復又嘆息一聲,下了一記猛藥:“若是不成,你大不了回去繼續當你的知縣,我在這京中,卻又得恢復孑然一身,連個說會話的人都尋不得了?!?/br> 聽陸辭破天荒地示弱起來時,柳七頓時就跟著懵了。 這軟刀子磨一下,可比呵斥他一萬句都要來得要命。 看著陸辭看似平靜、實則充滿感傷的神色,柳七不自在地輕咳一聲,眼角余光一掃小饕餮特意給他買來的小食,更覺愧疚。 他也不多說,只下定決心,鄭重道:“攄羽的意思,我已知曉了?!?/br> 陸辭眼底飛快掠過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口中卻只淡淡道:“好?!?/br> 聽出這看似簡單、其實沉甸甸一個‘好’里所蘊含的意思,柳七接下來一邊啃著芙蓉餅、一邊練寫賦時,心情都還是無比復雜。 果真,就像他所想的那般,小饕餮面上總是笑瞇瞇的,其實孤零零地在京中,心里肯定不快活。 他虛長那么些歲數,受這么多照顧,還不知體諒對方,實在是有些丟人現眼了。 加上有朱說在旁虎視眈眈,每日與他切磋詩賦,柳七在之后這十幾天里,就真靜下心來,拿出了自貢舉后就再沒有過的認真勁兒,結結實實地刷完了陸辭給他準備的題集。 陸辭暗中觀察他們幾日后,見二人一個比一個認真,也就徹底放下了心,專心研究他的治水方案了。 ——依他對寇相的了解,在欠下那份‘人情’后,哪怕從林特手里要來撥款有多艱難,對方都一定會憋著這股火去沖上門來廝殺的。 怕是用不了太久,就要準備動工了。 一晃眼就到了館試那日。 當柳七和朱說隨著神色各異的人流,一身輕松地從里頭出來,不由對視一眼,心里頗感微妙。 館試真正所考的內容,竟完全被陸辭所出練題的范疇所覆蓋了。 對功底本就扎實,還臨場沖刺了十數日的兩人而言,自是太過簡單。 因陸辭之故,柳七對留于京中任職這點,內心充斥著前所未有的干勁和渴望,此時更是忍不住加快步伐,只想快點回去,將心中感受告予陸辭知曉。 朱說雖不解他是何來的沖勁,也不愿落后,加快腳步跟上了。 二人默默較勁,柳七快步走得一身汗,連途經的香風陣陣的秦樓楚館都未多看一眼,不一會兒便到了陸辭的家門口。 最巧的是,他撞見了陸辭與晏殊有說有笑,形容親昵得就差勾肩搭背,一同騎馬進宮去的情景了。 柳七面無表情。 這叫哪門子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第一百四十章 陸宴二人皆有公務在身,且是背對著柳朱的,因而并未發現滿是悲憤的柳某人,親親密密地一同走了。 飽受蒙騙的柳七杵在原地深吸口氣,只覺滿腔沸騰著酸溜溜的滋味,猛然扭頭問一言不發的朱說:“朱弟,你怎么看?” 朱說渾然不知他的滿腔義憤從何而來,不禁略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柳兄不認得那人么?依愚弟之見,那位定是攄羽兄的新鄰,晏殊晏同叔了?!?/br> 他記得清楚,在攄羽兄給他寄來的某封信中,確實捎帶過一句‘與交情甚篤的一位故友做了近鄰’的話。 畢竟朱說每讀他的攄羽兄的來信時,向來都是極認真,逐字逐句地看的。自然對此印象不淺,此時再憑對方官服顏色和制式,一眼就能認出了此人為晏殊。 柳七面上凈是一言難盡。 他默默地抹了把臉,無語地看著一臉不解、完全不配合他的朱說。 怪只怪他一時昏頭,問錯人了。 在看到剛才那一幕后,怎么這傻乎乎的朱弟還認為,他最關心的會是對方身份呢? 難道不該是他們二人聯合,夜里對故意自身說得那般孤苦伶仃,才哄騙得他不惜刷題刷得廢寢忘食,就為爭取留在京中為其作陪的陸狡童,進行一番重重的譴責嗎? 朱說皺了皺眉,關切問道:“柳兄臉色不好,可是身體有恙?” 更叫柳七氣結。 小饕餮不騙他的話,自己能有哪門子的恙??! 眼見著朱說是根本指望不上的了,柳七唯有怒氣沖沖地撇下對方,在下仆們的好奇注視下獨自回了房,旋即將門重重一關,懷著孤軍奮戰的勇猛,挽起寬袖,親自研起墨來。 待真正落筆的那一刻,更是力透千鈞,入木三分。 他要寫詞!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此時陸辭自是無從得知,柳七意欲聯合朱說一起譴責他未果,就憋在屋子里寫了首《定風波·譴薄幸》的閨怨詞來泄憤。 他與晏殊一路閑聊著進宮,在要分道時,才想起是邀對方上門來的時候了:“館試已畢,不知同叔今夜可得空上門來,赴我一約?” “實不相瞞,館試的日子,我也記得清楚?!标淌馑市Φ溃骸凹词箶d羽不問,我也將不請自來的。到時只勞煩攄羽備上幾壇好酒,為我與新友們引見一二了?!?/br> 陸辭莞爾:“一言為定?!?/br> 定下邀約后,陸辭便往繼續東行,入東宮門不久,果然又在往資善堂的路上遇到了左看右看,假裝散步的小太子趙禎。 趙禎年歲雖小,卻當得起‘言出必行’四字。 從那日承諾過后,他每日一到這時候,就雷打不動地多了個‘出門散步’的習慣,每回‘剛巧’就能碰上來講經的陸辭,再由陸辭帶著,一同回資善堂。 趙禎剛開始這么做時,其他內侍們還以為只是小太子的心血來潮,除試圖勸阻幾句外,并談不上多么重視。 直到察覺出這‘巧合’透著十足微妙后,他們才猶豫著上報給了自周懷政被免職官關押后、權知資善堂都監的林內臣知曉。 林內臣一聽,面上不動聲色,卻越發覺得陸辭手段了得。 若說陛下對其的看重,最初是建立在三元及第的難得祥瑞、以及那副極其俊俏的好容貌的基礎上的話,之后就是因王旦等人為其一路保駕護航,極力推進他奏疏中所提的建議的話…… 如今能將看似溫和內斂、對臣下卻向來是一視同仁的太子殿下拿捏得服服帖帖,這般傾力回護,還能堅持下來,就全憑的他個人本事了。 再一思忖,林內臣越發覺得陸辭很是了得。 不然在這大內多年得意的周懷政,能栽這么狠一跟頭? 純粹是小覷了對方。 退一萬步來說,陛下身體是越發不好了,膝下又只得一位皇子尚存,往后大業由誰承繼,新帝又肯聽誰言,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林內臣只略一斟酌,就知道該如何開口同陛下說了。 要知道即便是同一件事,由同一人告知,卻能因細微處措辭的不同,而導致截然不同的結果。 林內臣自是其中翹楚。 他決口不言太子殿下是為‘親自保護左諭德’安危這點,只挑了個官家難得心情不錯、問起東宮中事時,才假裝無意地拋出,殿下較從前的性子要活潑許多了。 官家果真就來了興趣:“哦?此話怎講?!?/br> 趙恒對林內臣的話,倒無半分懷疑。 好歹上回他故意不讓下人通報、去東宮看望太子時,就見到過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子在高高興興地把玩那只小司南,很是天真爛漫的模樣。 林內臣才笑著將太子近來不再一昧悶頭念書,而時不時帶著內侍在資善堂附近散散步的事,給說了出來。 他巧妙地隱沒了太子的真正動機,只歸于小郎天性。 還將陸辭每回去到資善堂時,都會無奈地先將流連忘返的小太子提溜回去的事,也當做趣聞,與官家說了一遍。 官家果真被逗得龍顏大悅,連連撫掌不說,還玩笑道:“狡童雖只長六哥幾歲,卻是三元及第,要出息多了,自然制得住他?!?/br> 林內臣聽得這話,眸光倏然一閃。 別聽這話明面上是玩笑居多,但那份將陸辭視作子侄輩的寵溺,表現得越是隨口,就越證明了此為發乎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