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說到自己拿手的話題時,狄青果然就恢復了一些元氣,慢慢地說了起來。 他也不愿長篇大論,免得讓陸知州聽得乏累了,便長話短說。 平鋪直敘下,并無驚心動魄的感覺,卻因條理清晰,而添了幾分生動有趣。 加上陸辭雖是在聽小孩兒說話,也是溫和笑著,極認真地傾聽,并不因對方年紀小、身份低而就對其看輕忽視。 聽到最后,陸辭不由心念一動,隱約捕捉到什么。 他微微蹙眉,兀自沉吟了起來。 狄青雖不知所措,卻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擾他。 索性心里喜滋滋地趁這時候,光明正大地打量這冠玉一般精致漂亮的面孔。 未過多久,陸辭就回了身,正色詢道:“你方才說,天雖轉冷,但鳥群近日來卻仍能出來覓食?” 狄青點頭:“的確如此?!?/br> 陸辭蹙眉:“食物的來源是什么?” 農人將田里收獲的糧食,看得就跟自己的命根子一樣重要,秋收時都會搜刮得干干凈凈,哪兒會讓田野里遺落那么多谷物下來,全便宜了野鳥? 狄青默然回想片刻,回道:“陸公祖,據我所知,應是蟲卵?!?/br> “蟲卵?” 陸辭喃喃地重復了一遍。 他心念電轉,飛速思考了起來。 等飯菜被一一送上來時,陸辭一邊分心招呼狄青動筷,一邊回想著前些時日看到的,關于汾州過去一年的氣候的記錄。 ——相比往年,今冬的確要溫暖得多。 陸辭油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 他心里壓了事,又迫不及待地想尋人去驗證心中猜測,這下倒應驗了他剛對狄青的調侃了。 滿桌子的美食,他竟是破天荒地無心品嘗。 狄青一直盯著陸辭看,當然看得出,陸知州不知為何,自他說了那話后,胃口就變得不好了。 他心里茫然,不好發問,怕惹了陸辭心煩,但也猜得出來錯定是出在自己身上的,情緒不免有些低落。 陸辭回過神來后,自然發現了狄青的小糾結,不由笑著給他夾了一條由店家精心煎好的野鴨腿:“我來時是用過紅豆粥和rou包子的,這會兒不餓。為了讓我不被人彈劾鋪張浪費,這桌子菜,還得靠你幫忙消滅了?!?/br> 他說歸這么說,卻只是玩笑而已。 這么一大桌菜,可不是御膳那樣的精致小巧,而是道道份量十足的。 哪怕自認胃口大的陸辭,都不覺能將半桌掃完,當然也不會讓狄青撐壞了肚子。 他雖起了一會兒就回官衙去的念頭,但也知那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很快就平復了剛才的小小焦慮。 既然已坐在這了,他便預備陪這立下提醒他的大功的小貍奴用完這頓冬至飯,將多余的打包了讓其帶走,再自行過去。 殊料狄青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自然也將這話當了真。 既然關乎‘彈劾’那般要緊的事,狄青一下就精神起來了。 他用力地點了頭后,就放開肚皮,以風卷殘云之勢,大口暢吃起來。 陸辭起初還能一臉慈愛地笑著注視著他,而漸漸地,笑意就不可自抑地淡去…… 等盤子全空,狄青還意猶未盡地搜刮這盆里最后幾粒飯,毫無勉強之態時,陸辭已甘拜下風,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陸辭淡定地喝了口茶,心想從今天起,還是別叫狄青小貍奴了。 ——干脆喚他狄小飯桶吧。 第一百一十章 在親眼看著狄小飯桶對這份量十足的滿滿一桌子來了個風卷殘云后,陸辭才頗感嘆為觀止地放下茶碗,再叫來伙計,打包了幾份吃食。 又不顧狄青推拒,分了一半給他,笑瞇瞇道:“天冷下雪后,就別往山上去。今晚吃飽一些,再睡個好覺,下回做好準備,我是真要考校你的功課了。 ” 一句考校課業,便結結實實地堵住了狄青的嘴。 一直低著頭的他,此時不由抬起了眼,認認真真地再看了笑盈盈的陸辭一眼,才真的接過了那幾個紙包。 ——今日回去,一定要將那兩本書背個滾瓜爛熟才行。 送狄青回了住的地方后,陸辭便帶著其他幾樣吃食,嘆了口氣,任命地回官衙去了。 此時官衙里,除了被安排值守的幾名吏人外,已無人在。 見才休衙了大半日,陸知州就一人復返了,所有人都明顯地吃了一驚。 因閑得無事,他們原本都聚坐在地上,用最簡單的擲錢幣法進行關撲。 “陸、陸知州?” 他們面面相覷一陣后,還是其中一人反應最快,連忙起身,連身上從地上沾來的灰塵都沒來得及拍,就趕忙行禮:“您放衙還專程回來一趟,可是有什么吩咐?” 陸辭看到他背后的那幾人正手忙腳亂地收拾關撲殘局,不由莞爾:“我的確是有樁事要辦,才特意回來一趟。你們值守辛苦,而且今日既是冬至,民間且廣開關撲之禁,你們不得回家團聚,稍微放松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完全不必如此緊張?!?/br> 聽他口吻輕快,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為首那人賠著笑臉道:“多謝公祖體恤?!?/br> 陸辭見他神色一松,就又提醒道:“不過博戲財物,需得酌情量力,以宜情為主,可切莫上頭了?!?/br> 眾人紛紛點頭。 陸辭也不再耽擱,徑直進了拜訪陳年資料的庫房里。 這一呆,就是整整三個時辰。 陸辭肯定了內心猜測后,卻無半分松快和得意,而是更沉重了。 受小旱和暖冬影響的,即將在來年面臨蟲卵孵化后的飛蝗成蟲威脅的,顯然不止是汾州一地而已。 至少在汾州四面的州府,都難逃類似的命運。 后世科技發達,又積累了無數前任防蝗的寶貴經驗,多管齊下,才使蝗災漸漸退出了舞臺,讓后人開得出‘何不食蝗’的玩笑。 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早在唐太宗時期,其就已提出食蝗之策了。 但蝗食糧,可比人食蝗來得快得多——且那飛蝗鋪天蓋地,是連成人都能生生撲倒的密集。 它們食盡糧后便飛走,禍害下一個地方去,捕捉些許進行食用,且不說會否吃出毛病來,也是杯水車薪。 而被其食盡的地里糧食,卻是要支撐未來數月的心血。 哪怕得了皇帝戲賜的饕餮小名,陸辭也絲毫心態輕松地不會將飛蝗視作盤中美餐。 若是周邊郡縣的情況,也類似此處的話,那一窮二白的汾州也是無法獨善其身的。 重中之重的是,哪怕極可能被人當做無事生非、危言聳聽,他也必須將此事盡快上報朝廷,竭力引起重視,越早進行防患,才越有可能安然度過這一劫。 陸辭在看完關于糧庫里存量數量的記錄時,還是親自去了趟糧倉,草草清點了袋數,親眼確定過了,心里才稍定一些。 往年雖有小旱,但只傷了皮毛,加上朝廷賑濟及時,以至于現在尚有盈余。 哪怕是在最壞的場景中,要應急地養活一整個汾州里的萬余戶,只要節省一些,撐個一兩月,還是足夠的。 買糧是暫時不用指望的了。 還不知蝗災的影響范圍會有多大,只要周邊難逃一劫,糧食就將變得供不應求,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 唯有先取糧庫里的應急,熬到賑濟糧來后,再撐到第二季的作物成熟,才算是徹底度過危機了。 但陸辭剛要稍微放下心,就立即想到另一茬,不由神色微變。 不好! 往年歸往年,今年的情況,可是大有不同的。 ——被那場不久之前的榮王府大火所殃及到的,可是包括了左藏庫等地方的! 可想而知的是,在搶救庫物的十萬火急的時分,被列為首選的,當然是更為值錢、也不耐火燒的綾羅綢緞精細物件。 笨重又數量甚多的糧食,就被理所當然地放棄了。 資金蒸發,國力驟降,加上前些年官家四處修建宮宇所敗的積蓄…… 要真發生點什么,至少三五年里,是做不出有效的應急方法的。 而且就官家那沉迷修仙、熱衷于裝神弄鬼的一貫作風,陸辭實在不敢寄托希望到皇帝身上。 他十分懷疑,屆時蝗災真的發生后,說不定官家實事不干,卻要開壇祭祀了。 那有什么卵用? 除了給遠離災情的人們一些心理安慰外,難道還能讓蝗蟲們羞愧地畏罪自殺嗎? 不論如何,指望賑濟,怕是不現實的。 內憂外患下,陸辭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怎么他運氣這么不好? 去到館閣任職吧,館閣失火。 來到汾州吧,汾州鬧蝗。 莫不是他仕途前期走得太順,后期就要鬧得波折連連吧。 陸辭難得地迷信了幾分,最后還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揉著眉心,從庫房里走了出來。 而之前還在關撲的那幾人,已收拾好東西,擺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模樣了。 ——哪怕他們膽再肥,知州表現又很是通情達理,他們也不可能敢在知州都辛苦忙碌時,在邊上關撲戲耍啊。 之前膽子較大,敢接陸辭話的那人,更是殷勤地送了干凈水和巾子來:“公祖請用?!?/br> 在糧倉里鉆來鉆去,陸辭身上面上的確沾了不少灰。 于是對這份好意,他便笑著接受了。 望著這一張張面帶討好、對即將到來的蝗患一無所知的面孔,陸辭越發覺得責任重大,路漫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