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陸辭倒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但見何老這般反應,便笑著搖搖頭,也不勉強,先離開了。 何家父子就如兵士一般站得筆直,恭恭敬敬地目送他離去后,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真的歡喜。 ——有這么一位連他這種糟老頭子都肯溫和對待、又不失雷霆手段去懲治鬼祟宵小的知州,汾州城里的好日子,怕是才剛起了個頭呢。 何老如此感嘆著,忽然察覺到四周有人開了二樓的門窗,在探頭探腦時,不由挺起胸膛,大步拽著兒子,朝水井走去。 卻說在得知租下此庭院的不是別人,正是新任知州時,幾乎將整條街巷的人家都震驚了。 特別是原還看重陸辭的容貌氣質、以及表現出的財力,盤算著將女兒嫁給他的人家,更是心情復雜。 結果沒等他們糾結完,就發現陸知州一下衙就閉門不出,讓他們根本找不到上門拜訪的時機。 后來陸辭著手刑獄方面,讓禍害鄉里的攔路虎再無出頭之日,叫人拍手稱快之余,也給其添了幾分兇名。 只要一想到齊京等人的下場,他們不自覺地就不敢妄動,更遑論是攀親了…… 陸辭倒不知道他們的糾結心思。 因距飯點還有那么一會兒,他就在集市里閑逛了一會兒。 然而沿途遇到的百姓,居然不乏認出他身份的,且都一臉大驚大喜地向他行禮,然后就心滿意足地讓出道來,只繼續用熾熱的目光追隨一段。 陸辭起初還感到一些不自在,后來也就適應了。 汾州百姓的行徑,讓他想起密州城里熱情的井巷街坊的同時,也清晰地感覺出了兩者的不同。 難道是因為……官威? 陸辭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rou包子。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可能不明白我為啥要寫到攔路虎這個人,還用了一定篇幅。 因為史料上,狄青之所以負罪,就是因為殺了這個人(有一說是他自己殺的,有一說是他哥哥殺的、他只是頂了罪)。 所以狄青的命運,從陸辭來汾州的第一天,就已經改變了^_^。 注釋: 犯人依法定程序的申訴后,受訴機關必須依法予以復審。如不同意受訴,則須出具文書,犯人便可越訴。無故不受訴的,要受處罰。 對上訴案復審的辦法是:如犯人系在錄問或宣判時“翻異”而向原審機關申訴的,該機關必須“移司別勘”,即將案件交給非初審的其他審判機構重新審理,又叫“別推”。 如犯人系在宣判后向上級機關申訴,或雖向原審機關申訴但“別推”后仍不服而申訴不止,則須由上級機關復審,稱為“移推”?!耙仆啤睍r,上級機關須“差官別推”,即派遣與原審不相干的其他機關的官員前往審理,更多的則是把案子移交到其他機關所在地就審,也可以由本機關直接審理(或派員前往或把案子移交過來),但絕不能送回原審機關審理,要嚴禁原機關插手?!耙仆啤焙?,犯人仍不服的,則須再次“差官別推”。 每次復審,都必須有錄問官錄問。錄問官不能駁正冤假錯案則要受罰。當然,復審并不是沒有限制的,北宋時原則上規定為三次,三次復審結果相同而犯人仍不服的,司法機構一般不再受理。(《兩宋文化史》) 第一百零八章 說起冬至的節令美食,當然首數餛飩和稀豆粥。 餛飩的話,陸辭各種各樣的餡兒都已嘗了不少,想要品嘗的興致,自然就不那么濃郁了。 相比之下,紅豆粥平時就要較少見到一些。且在這讓人縮頭縮腦的大冷天里,一口口大鍋里冒出的道道雪白的蒸騰霧氣,加上豆類和米糧被煮得軟爛時所散發出的特有清香,就額外吸引人。 半個巴掌大的rou包子下肚后,陸辭雖不覺饑餓,但見著這熱鬧場景,嗅著這宜人的食物香氣,腳步不知不覺地就朝著那口大鍋的方向邁動了。 四周的人一直悄悄地打量著陸知州,見人往這走來了,意外之余,皆默契地往邊上退了退,生怕擠著一絲潔白衣袂了。 陸辭意外地眨了眨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這番好意,便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對著滿眼驚艷的店家道:“來一碗?!?/br> 做夢也不知自己能得此殊榮,店家簡直如夢游一般,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后伸了長柄的大勺下鍋,攪動得無比濃稠了,才小心翼翼地往上撈起。 陸辭見他當真要往那隨手抓來的大盆里倒粥了,不禁輕咳一聲,好笑地開口提醒道:“小碗足矣?!?/br> 受寵若驚的店家原要給陸知州的豪華待遇,可是個足以媲美臉盆的大瓷盆。 陸辭只瞅了一眼,就覺自己哪怕漲破肚皮,也絕無可能喝完的。 況且他還得留著些胃部空間,去品嘗別的冬至美食呢。 陸辭在勸住店家無處釋放的熱情洋溢后,才拿到了正常份量的紅豆粥。 接著,就在眾人稀奇的注釋中,從容地捧著碗,如一名尋常食客一樣,尋了處干凈的空桌子,施施然地坐下了。 紅豆粥煮得極其軟爛,散發著讓人食指大動的清香,稠度也是剛剛好的。 只要稍微拌入些糖,略作攪拌,就是既飽腹、又可口的一道美食了。 若不是圍觀的客人越聚越多,饒是自認臉皮頗厚的他也有些扛不住,他定是要細細品嘗,緩緩下咽的。 將一小碗紅豆粥用得干干凈凈后,陸辭淡定地離了店,預備去集市上好好逛逛,置辦一些過年用的物件。 然而還沒走多遠,他的眼角余光就瞥到一道頗為眼熟的瘦小身影,不由駐足,往街對面看去。 雖穿著一身灰白的士子襕衫,但那精神模樣,果然是小貍奴。 因今日正是冬至,街上行人眾多,使得聚在陸知州身邊看熱鬧的人群,也被襯得沒那么顯眼了。 穿著半舊襕衫、專注于手頭事的狄青,于是并未留意到陸辭就在不遠處。 對這小小年紀就乖巧懂事、渴求知識、卻又有自食其力的成熟和獨立的小貍奴,陸辭還是頗感興趣的。 他毫不猶豫地延后了購置年貨的打算,而打算走近一些瞧瞧,這小貍奴又在搗鼓什么名堂。 就如陸辭所猜測的那般,對方此時所做的,可不是什么斯文事。 狄青默然地一手拎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鈍刀,另一手捉著一只半死不活卻還在撲騰的野鴨頸子,走到貫穿城內的小河邊上,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陸辭還看到,地上擺了零七雜八的東西,怕都是狄青事前準備的。 狄青渾然不知,陸知州此時此刻就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兀自背對熱鬧的大街,嫻熟地挽起寬袖,拿出事前準備好的一塊破布草草裹在身上。 只是陸辭一個錯眼的功夫,他就已無比干凈利落地將親手逮來的野鴨割了頸,倒提著放了血后,用準備好的開水一燙,就開始拔毛了。 過年過節的,小貍奴也準備給自己萊頓加餐了? 陸辭看他那嫻熟無比的手法,明顯就不是一回兩回,不免有些好笑。 這山里長大的窮人家孩子,哪怕才半大不小,本事卻是不小的。 就比這動手能力,恐怕都比他這大人強多了。 狄家社離汾州州城有頗長的一段距離,除非村人要兜售山貨,否則輕易不下來的。 這都冬至了,書院也散了學,狄青卻還不回去么? 陸辭正想著,狄青就已完了工,還極懂事地收拾了一地狼藉,未給清道司的人添額外的麻煩。 緊接著,就一臉高興地捧著這碗仔細剁好的野鴨rou,小跑著往別處去了。 陸辭略一猶豫,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畢竟是從山里現打現殺的野鴨rou,rou質定比養的要有韌性許多……大冷天里,尋常獵人都不愿上山去了 ,得些新鮮野味,也不那么容易。 若是狄青是要拿到集市上賣的話,他倒是很樂意付多一些,給買下來的。 陸辭這么盤算著,卻見捧著一大碗鴨rou的狄青并未往集市方向走,倒是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越跟,就越覺道路熟悉。 等穿完好些巷道后,見著近在咫尺的那宅邸,可不正是他自己的? 因人大多都出門買年貨去了,狄青一路上,也沒碰到多少住戶。 他警惕地左右瞄了瞄,就俯身將裝了鴨rou的干凈瓷碗放在了臺階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拍響了門,又附耳去聽。 他不知道的是,陸辭已給所有下人都放了個短假,自己又出了門,因此這偌大宅屋里,正是一個人都沒有。 聽得里頭沒有動靜,他面上不禁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來,只好稍微加大了力度,將門拍得‘哐’一聲作響。 他似篤定這回里頭的人會聽見了,于是不再貼耳朵上去聽,而是轉身就準備溜走—— “狄青?” 陸辭見這小貍奴竟是將他頗為想要的野鴨rou主動送上了門不說,還準備繼續做個無名英雄時,就有些哭笑不得地走了出來,將正要開溜的人給叫住。 狄青整個人都被嚇得往上小小一蹦,瞪大了眼,結巴道:“陸、陸知州?!?/br> 陸辭笑吟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鴨rou:“這是?” “……”狄青呆呆地看著笑瞇瞇地陸辭,面頰上一點一點地變得燒紅,聲音也越來越小了:“我、我也不知曉?!?/br> 狄青猶記得自己送來的那些山貨,都不被這位好看得要命的郎君接受,硬要來個銀貨兩訖。 他根本不想要那些銀兩,只想偷偷看那郎君好看的笑。 無奈那些下仆卻不肯白要他的,愣是要將錢算得清清楚楚。 何時才能再見那位陸知州的面呢? 狄青打獵時琢磨著,背書時琢磨著,去學院時也一直琢磨著。 自從被送到官學去后,陸知州對學田的打理表示出了十足的重視,也給出了好些方案。 在漸漸實施起來后,盡管第一批作物還未成熟,但學院里至少不再似從前那樣捉襟見肘了。 狄青非但不需要用到家里錢,還能把糧食節省一些補貼回去。 不過,狄家雖供不起第二個兒子去念書,但也不至于貪小兒子這點東西,加上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狄父大手一揮,就讓他不用剩下口糧,全塞自個兒肚子里去就好。 加上狄青本來就自學了一身打獵和挖山貨的本領,學院一放課,他只要做完課業,就上山閑逛,去折騰東西去了。 一想到陸辭在買他親手挖的山藥時,露出的那特別好看的笑……狄青忍不住對藏在各處的山藥情有獨鐘。 可惜不管他摘再多,陸宅暫時也不需要了。 狄青也不氣餒,打來摘來的山貨,全給拖到集市上抽空賣了。積少成多,他陸陸續續地攢了一筆小錢。 他開始琢磨著,用這點錢買些什么,才能讓陸知州高興。 在陸宅里帶的那個把時辰,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也對下人們小聲的閑聊內容記憶猶新。 他們笑著說,郎主的小名兒之所以是皇帝御賜的,就是因為官家知道他們的郎主喜歡吃食,以前在京里時還三天兩頭就有御膳送上門來,郎主去了各地的友人,每月也會寄些吃食來。 狄青就把這些話都放在心上了。 天寒地凍,大雪封山,野物幾乎在集市上絕跡,他照常上山轉悠時,發現那么只覓食的野鴨,可快把他給樂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