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絕處逢生,官家尚未回過神來,王旦已猛然抬頭,銳利的目光直掃那人,情急之下,竟是先官家一步脫口而出道:“此話當真?!”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這場大火其實發生在夏四月,但因為剛剛才考據到,寫得時候不知道,所以……你們懂的qaq。 大中祥符八年(1015)夏四月壬申日,榮王趙元儼的府邸忽起大火,火勢太大,撲救無效,燃燒了十二個小時,一直蔓延燒到左藏庫、內藏庫,以及朝元門、崇文院、秘閣。難以計數的財帛和文物化為灰燼。 王旦聽到消息,急忙馳入宮禁。 真宗對宰輔說:“太祖太宗兩朝積累,朕不敢隨便亂用,不料一朝殆盡,實在太可惜了!” 王旦安慰他說:“陛下富有天下,財帛不足憂;所慮者政令賞罰之不當。臣備位宰府,天災如此,臣當罷免?!?/br> 王旦更擔心的是朝臣對管理國庫的人動殺機,慫恿皇上殺人。于是特意強調:“我聽說這次火災,主管國庫的官吏都在收拾、搶救錢帛,諸班軍校也都奮力向前,人人都使出了百倍的勇氣。很不簡單!” 真宗說:“朕所憂者惟軍儲爾,錢帛所傷不多,至于大禮賞給,亦可以漸致,若軍儲不足,須至累民,此朕所甚憂也?!?/br> 顯然,這一場大火,由于庫守搶救及時,錢帛損失不算太大;但大典禮儀物資和軍備物資,各類布帛、帳幕、油傘、服裝、旗幟之類,損失嚴重。 按照天人感應的傳統,這是上天示警,宰輔首當其責。王旦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于是開始上表“待罪”,聽候真宗發落。 但真宗認為責任在帝王,不在宰輔,于是檢點近年來的所作所為,降下一道“罪己詔”,并請求朝廷內外直言得失,以求改進帝國工作。 君臣搶著承擔責任,這種政治風景,罕見。 (《大宋帝國七百年7真宗趙恒下》) 第九十四章 在一片愁云慘淡中,受到大火殃及時,因書籍性質,而理應最為損失慘重的崇文院,竟能近乎全身而退,只傷皮毛這點,就顯得分外醒目了。 并且,由于清點之后,各處損失很是觸目驚心,唯恐天子暴怒下降罪相關看守之人,包括這位親口向官家匯報災情的計省官員在內,都空前地放下了對這位注定借這陣東風而大出風頭的郎君的嫉妒,決心若是官家詳細問起,就毫無隱瞞,且對其大加稱贊。 果不其然,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的趙恒和王旦,乍聞此訊時,都不由露出大喜的神色了。 王旦意識到自己趕在陛下前頭,失態地問了那句后,就重新緘口不語了。 官家絲毫未察覺道這位素來穩重的王相的小小失態,不斷追問起這位官員,關于崇文院在陸辭一官職僅居次等的校理的帶領下,究竟是如何保住數不勝數的藏書的來。 那官員在得知這一喜訊后,也是大吃一驚過的,為防是崇文院人怕受責罰而胡說八道,他在親自驗看和清點損失時,就分外用心。 得知此言非虛后,他方細細過問了當時情景,自然不可能漏過陸辭的優異表現。 不論是未雨綢繆,或是臨危不懼,還當仁不讓地組織起當值人,有條不紊地救火,甚至不忘在有閑暇時,趕回去救助其他兩館的做派,無一不亮眼無比。 哪怕沒有夸大其實,只是平鋪直敘,也足夠讓趙恒聽得津津有味了。 趙恒不厭其煩地讓他翻來覆去地把陸辭救火的事跡講了四五遍后,分明已將所有細節都掏出來了,還是有些意猶未盡,笑著看向王旦道:“王相啊,好一個英雄出少年!我起初只覺此子年紀雖小,才貌俱佳,頗有名士之風,方對其另眼看待。如今一看,就這難能可貴的氣魄,不正是宰輔之氣?不怪你說北地多俊秀,有這小狡童在,就足抵得千百人了!” 現結果擺在眼前,崇文院幾近無損,于趙恒眼中,一貫被自己欣賞、額外提拔的陸辭,就變得萬分順眼,簡直怎么看怎么都好。 王旦見官家龍顏大悅,不復之前陰沉,心里徹底安定下來。 相比之下,他更看重從此事中顯露出的陸辭的品德。 只處于集賢校理這一小官之位,就敢在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蘇全院之困,足見初心誠正,能力逸群。 且陸辭數月之前,還曾遭上司屢加刁難,甚至彈劾,卻不曾生出絲毫不忿。 更不曾上奏辯解,申訴自己冤屈,導致矛盾加劇。 只不卑不亢地行分內之事,息事寧人,讓院中可繼續平靜運行。 年紀輕輕,非但不爭強好勝,貪圖功名,逢迎上司,卻愿意承擔責任,一心輕自己而重大局,不傷和氣不斗閑氣,光明磊落的恢弘氣度,確實如官家所言的那般了不起,頗有國士之風。 ——產生了天大誤會的王旦,自然無從知曉,以陸辭公款吃喝會友的從容快活,當然從頭到尾都不覺自己受了委屈,才不會同其計較。 他微微笑道:“幸有陛下仁政,政理清明,世間諸多鐘靈毓秀,方有出頭之機?!?/br> 這話趙恒自然愛聽,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若我忘了賞他,王相可需提醒我才是?!?/br> 王旦從善如流地應了。 陸辭對這番談話,自是一無所知的。 即便要論功過進行賞罰,也得是許久之后的事了,朝中少說都得轟轟烈烈地吵個十天半月,才能通過皇帝拍板,得出具體結論來。 他十分滿足于三天兩頭有御膳,又無頂頭上司制掣的悠閑生活,完全不在意升職與否。 甚至在他看來,其他地方損失如此厲害,官家定會無比痛心,那他們能無賞無罰,逃過一劫,就算皆大歡喜了。 崇文院無疑是受到大火牽連的諸多建筑里程度最輕的一個,不但保住了絕版的古籍,被焚毀的那些書的雕版也還在。 但由太宗親手設計,促人修建,數十年來屹立宮群之中,使京人引以為豪的崇文院本身,還是被燒得只??湛湛蚣?,殘磚斷瓦了。 朝廷廣開榜單,招募工匠,匠人一下變得供不應求,且必然會優先重建為起火源的榮王府、宮門等地。 崇文院的話,則要稍慢一步了。 救出的數千書籍,也經不起風吹日曬,便在原崇文院所在的位置邊上,臨時建起外院數所,足夠遮風避雨,囤放書籍。 然供館職處理公務的地方,就變得無比簡陋了。 偏偏在這樣一落千丈的工作環境下,忙碌程度卻是大增。 單是整理雕版,對被燒毀的書籍重新刊印的工作,就足夠讓所有人忙得腳不沾地,分身乏術,根本無望回歸陸辭所期盼的清閑狀態了。 畢竟原先官刻本的來源,包括國子監、崇文院、秘書監、司天監和校正醫書局等。 現一場大火,直接燒掉了崇文院和秘書監兩處,刻書量卻一下暴增,重任瞬間落在了另外數監的頭上,自是手忙腳亂。 陸辭粗略一算,忽略其他兩館且不談,單是集賢院里的藏書,要完成重新刻印的工作,就起碼得排到明年四月了。 因其他兩館都有院士主持,都親自往國子監跑得勤快,顯是要爭著先把自己館里的雕版刻印出來。 崇文院的院士蘇嵩卻是被罷職了,剩下幾名校理,當然無法與那兩院士相爭。 宋綬眼睜睜地看著其他兩館的新刻書絡繹不絕地從國子監送出,屬于集賢院的卻被一再擱后,看似遙遙無期,出者也寥寥無幾。 心里難免感到幾分憤憤不平,滿腹牢sao,朝陸辭道:“如此也要相爭,就這氣度,如何當得院士?” 他雖是個書呆子,卻還是知道有些話說不得的,才險險憋住了。 要不然,他真想罵那幾人一個忘恩負義,才過去多久啊,就把陸辭帶領集賢院里官吏,幫著搶救其他兩館書籍,才叫三館成危巢下完卵的功給忘得干干凈凈,竟仗著官職高上幾等,光明正大地壓著陸辭。 陸辭卻是毫不在意,還心平氣和地安慰他:“集賢院藏書雖是最多,卻不似其他兩館還具旁的職事。上頭催促,他們心里著急,爭時不免脾氣急了一些,也在所難免。子元多加體諒吧?!?/br> 宋綬深深地看了此時還溫和微笑的陸辭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位一來就深得他眼緣,近些時日的交往更讓他引以為善友的陸攄羽,可真是脾氣好過頭了。 若換了別人,單是三元及第的風光,就快能把尾巴翹上天去,更別說如此得陛下恩寵看重,免試推入館閣之中,一來就領了第二等的職事。 偏偏陸辭毫無傲氣,只默默無聞地做事,堪稱與世無爭。哪怕是這回帶領館職眾人搶救書籍、保全大半的功績,也只做分內職責,絕口不提,更別說邀功了。 性子這么柔軟和善,還老被那些人欺壓刁難,屢屢吃虧。 這不,面對這明晃晃的搶功行徑,對方半點不急,他卻簡直要氣得看不下去了。 宋綬忍不住為自己這過分老好人的朋友發愁時,陸辭卻樂得光明正大地忙里偷閑,每日不慌不忙地做著分內的抄寫、???、繕寫等事,做著一條穩定地推動進度的安靜咸魚。 在陸辭看來,單靠目前在館閣中常規任職這幾十號人,就想要完成這般龐大的工作量,顯然太緩慢和吃力了。 以朝廷對藏書的看重,不可能忽略掉這點。 若他所料不差的話,等針對這場大火的具體賞罰下來后,朝廷應該很快就將采取相應對策,從各地選人中挑出‘學行之士’,擔起圖書典藏整理的次要職務了。 陸辭心安理得地混日子的時候,朝中也正為了此回大火之事,吵地翻天覆地。 官家近來為愁這事,連仙都修不動了,整天就雙眼放空地坐在龍椅上,沒精打采地聽底下人爭論不休。 王旦之前要將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的表態,并無半分作偽,一旦確定官家歡喜于陸辭逸群,沒了殺心后,就安安心心地上表‘待罪’,在府中候著,等待發落了。 而官家歷來極其看重王旦,凡事都要征求對方意見才作決斷,當然舍不得把這天災的‘罪’降在其身,讓自己身邊少了得力人。 兩相權衡下,他索性舍下一些顏面不要,大大方方地下了罪己詔,歷數了過去些年的錯處,就欲此事蓋過。 不料罪己詔才下沒幾日,就終于查出,榮王府失火之事,并非天災,而是人為。 既是人為,就需厘定責任,進行懲處。 等具體查完,便得出結論,這場驚變要具體量罪的話,需受極刑者,竟高達一百多人。 面對這一百多條人命,向來秉持祖宗傳下的‘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行事的趙恒,難免猶豫了。 而靜心待罪的王旦,一聽說這一急變后,更是片刻都坐不住了,趕緊上表,說道:“只為此事,不但臣已遞表等待降罪,連陛下業已降下罪己詔,且昭示天下了。才過數日,忽又將災禍之由歸咎于他人,此有朝令夕改之嫌,如何向天下昭示誠信?” 一直沒怎么吭氣的樞密使寇準,也挺身出列,幫腔道:“依臣看來,火雖是因人而起,然難以撲滅,且因大風而迅速延燒,又何嘗不是‘天譴’呢?” 趙恒一想也是。 對于動作太慢,吵了好些天,都快平息了才弄清楚是人為而非天災的這些官員,他心里其實也正不滿著。 罪責都已經攬在身上,面子也丟了,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此改來改去,豈不顯得他不辨事情真相,白白折騰一趟嗎? 于是放棄了追責的想法,索性還將當坐者的罪過,以‘撲救足勇’為由,一概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代中央官府刻書單位很多,有國子監、崇文院、秘書監、司天監和校正醫書局等。其中以國子監所刻的“監本”為最多、最有名。(《兩宋文化史》) 2.和氣: 王旦與趙普以來的大宋宰輔一樣,都是負有“以天下為己任”道義擔當的人物。他們與宋帝一道,在推演天下太平時,特別注重“和氣”。所以,與歷朝歷代相比,大宋帝國是最少酷毒戾氣的時代?!皻㈩^”“滅門”這類狠戾心機,似乎很難出自帝國精英之口。他們很難說一句“拉出去殺了”,很難瀟灑一揮手,說什么“該殺殺,該抓抓”,盡管他們有這個權力。在這方面,就像王夫之評價太祖趙匡胤用過的那句話,“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他們寧肯陷入“仁者之愚”,也不愿意一逞“兇暴之氣”;寧肯因為“仁者之愚”而貽誤良機、而面臨不測、而遭遇后人視為“迂腐”的嗤笑,也不愿意在當下啟動殺機。(《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下》) 3.追責的具體過程如文中所說,因為陸辭在其中起到的影響局限在集賢院,所以就沒做改變了。 第九十五章 朝中風起云涌,館閣里頭,卻還是一片風平浪靜。 ——至少目前如此。 即使日日沐浴在宋綬飽含心疼的目光中,陸辭仍是一掃大火那日的強勢做派,恢復了老實內斂、平淡無波的狀態,中規中矩地完成份內之事,絕不插手其他。 被隔三差五送到家里來的御膳養叼了胃口后,陸辭連樊樓任店等大酒樓都甚少光顧了。 只每天雷打不動地去一家位置偏僻、環境清幽的茶館,飲飲新釀的霜果茶,再嘗嘗店家親手做的新鮮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