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太宗、太祖時,進士所授之官既低,出官之后,亦鮮為長官所禮。 與那時的窘境一比,現今這位官家,在授予官職時,可要優厚多了。 即使每甲待遇皆有不同,隨等次逐級下降,但再怎么比,也比前些年的好上太多。 在一再強調皇恩榮重后,終于到了眾人滿心期待的重頭戲,只聽林內臣無比清晰流利地念道:“——以新及第進士第一人陸辭為將作監丞,第二人蔡齊,第三人蕭貫為大理評事,并通判諸州。第一等十三人并九經關頭為秘書省校書郎、知縣;第二甲為二使職官;第三甲為初等職官;第四甲并諸科為試銜判司薄尉;第五甲并諸科同出身,并守選?!?/br> 宣讀過詔書后,林內臣向陸辭遞去帶笑一瞥,便施施然地上了馬車,回宮去了。 這次的授官安排,與上回貢舉的所差不多,眾人或喜或憂,但總體是舒了口氣。 叫他們最感到意外的地方,卻是狀元陸辭所得的授官。 官家對陸辭的看重偏愛,可謂眾所周知了。單是層出不窮的賞賜,就看得人人眼紅。 怎么到了授官時候,反倒循用常調,不見出格了? 他們卻忽略了,陸辭及第時年方十七這點。 若按舊制,及第時年未冠者多將守選,復游太學深造,待及冠后進行召試,才得以授官。哪怕是一路受到破格提拔,得官家倚重的晏殊,也留秘閣讀了三年書,方得召試的。 陸辭得以省下這三年,官家和寇準都沒少費工夫,丁宰執的推波助瀾,也功不可沒。 在心緒復雜地看了眼寵辱不驚、仍是淡然微笑的陸辭后,不知里情的眾人就默契地移開了視線,各自掛心自身的處境了。 在前四甲的有了明確的著落,自是萬分歡喜,矜持地彼此恭賀起來。 而第五甲的雖早有預料,但真正得知要守選時,還是難掩失落。 畢竟守選可不只是等候空缺那般簡單,且不說那空缺是好是壞,是遠是僅,更愁人的,就是迫在眉睫的吏部銓試了。 因銓試不合格,以致舊曠不官的守選,可不在少數。 陸辭一聽自己確定留京,成為這屆新科進士中晉身京朝官的唯一一人時,饒是已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許失落。 卻不只是這一時半會的,都要留在開封城中,不得天高皇帝遠,去各地品嘗各色美食的緣故。 而是離別在即,不論是省試落榜的鐘元和易庶也好,還是被授為知縣的柳七也好,或是二使職官的朱說,試銜判司薄尉的滕宗諒…… 這么四散開來,少說幾年,多則幾十年,都難再聚一起了。 柳七幾人顯然也想到這點,面上不見多少歡喜,而是沉默地回了房,提上提前收拾好的行囊,一起乘車,回租賃的院所了。 因離別的日子越發臨近,此時馬車里的氣氛無比凝肅。 連平時最愛活躍氣氛的柳七都死氣沉沉,蔫了吧唧,更別說是不知所措的滕宗諒,和一直抿著唇的朱說了。 陸辭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直到院所快到了,他才忽然開口道:“你們要何時才會知曉,具體分去何處州府監軍?” 滕宗諒和朱說皆不知答案,下意識地看向柳七。 “這也是我頭回中舉?!绷呖扌Σ坏玫亟o自己辯解了句,又補充道:“但按常理推斷,應就這一兩日的事吧?!?/br> 陸辭嘆息道:“經此一別,往后天南地北,難以再會……” 聽陸辭一說,柳七幾人也沒了笑,之前只勉力壓住的幾分傷感,更是重新冒了頭。 勾起幾人愁緒后,陸辭話鋒一轉,笑道:“不過現今郵驛暢通,即便相隔千里,逢年過節傳些書信,亦頗簡單?!?/br> 聞言,滕宗諒唇角微微上揚,朱說緊繃的臉色也輕輕一松。 柳七剛要大力附和,就聽陸辭輕咳一聲,盈盈笑眼里滿含期待,終是沒忍住問出了最關心的那句:“寄書信時,不妨也順道寄些好存放的當地特色吃食來,好讓我有個睹物思人的機會?” 柳朱滕三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新進士及第年紀太小也要守選。仁宗寶元元年(1038)就有詔曰:“吏部流內銓,新及第諸科人年十七下者,令守選?!?/br> 《宋史》的《王子韶傳》也說,“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中進士第,以年未冠守選,復游太學。久之,乃得調?!?/br> 2.授官的詔書是我糅合了《宋會要輯稿》某幾屆的安排的成品…… 3.太宗、太祖時,進士被授的官都很低,待遇也不如真宗仁宗神宗朝的好。 王嗣宗作為開寶八年(975)的莊園,都只當了個司理參軍(從八品)的小官。他“嘗以公事忤知州路沖,沖怒,械系之于獄,然則當時莊園所授之官既卑,且不為長官所禮?!薄段墨I通考》卷30. 4.京朝官: 京官乃指與選人品級相近的低級文官,不一定要在京師任職。京官的寄祿官,北宋前期有秘書省著作佐郎、大理寺丞以下到秘書省校書郎、正字、將作監主簿等。 第八十五章 陸辭這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一出,馬車內凝滯的淡淡離愁,就于無形之中被驅散不少。 朱說忍不住揚揚唇角。 不知怎的,雖有些失敬,但他的確忽地覺得,惦記美食的攄羽兄真是十分可愛…… 察覺到這一念頭后,朱說不免有些心虛,趕緊點了點頭,算是應下,就馬上開始盤算起有哪些吃食是易于存放,又可郵寄的了。 滕宗諒愣了愣后,還當陸辭純粹是為活躍氣氛、疏散傷感的說笑,便從善如流地接了茬,爽快道:“這有何難?一年四季,每季總有不同的時令小食,屆時定擇上一些,給攄羽弟寄來?!?/br> 朱說還在細忖,就被滕宗諒給搶了先,不由擰了擰眉,也立馬跟上道:“我還是每月一寄罷。再耐放的吃食,也還是鮮著好?!?/br> 二人如此識趣,陸辭滿意地微微笑,點點頭,又靜靜地看向柳七。 柳七:“……” 看著毫無原則地縱容小饕餮的這二人,柳七故作哀戚地嘆了口氣,勉強道:“那我也一月一寄吧?!?/br> 無暇美玉般的俊容瞬間冰消雪融,唇角一彎,沖他輕輕一頷首。 柳七被晃得眼一花,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句‘倒也不虧’。 滕宗諒這下不樂意了:“你們一月一寄,豈不襯得一季一寄的我吝嗇小氣?這可不行。干脆就定下,我們三人都一月一寄罷。我月初,朱弟月中,柳兄月尾?!?/br> 被分派了任務的朱說和柳七對視一眼,具都看出幾分莫名燃起的昂揚斗志,對此建議并無異議。 滕宗諒三下五除二地將寄信頻率和時間都給確定了,如此效率,也讓陸辭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欣賞,贊道:“待去到地方任官時,滕兄若還能保持如此精干的話,前途大有可期?!?/br> “承攄羽吉言了!”滕宗諒得意地搖了搖折扇,忽感嘆道:“不過我別的不指望,只想別被分派到一些個窮鄉僻壤去,再爭取早些回京來?!?/br> 只是作為選人,每一次差遣的任期為三十個月,要想從試銜轉正,首先要一期;再從正升監當官,又要一期;從監當官升知縣,要兩任…… 由知縣任滿兩年,還不算真正成資,需經磨勘合格,才能改為京朝官。 即使成為京朝官后,也不見得就能留在京中任職,而更大可能,是被繼續委派到地方上去,再經歷個兩三轉。 破格提拔他是不敢指望了,要能一切順遂的話,自己或許才能在不惑之年,回京中穩定述職。 朱說對此不予置評,甚至對于漫長前路,還充滿了躍躍欲試感。 他畢竟與陸辭同歲,現不過十七,又得了個頗高的二甲作為起點,哪怕經過三四轉,也正值壯年,自沒有類似滕宗諒的憂慮。 倒是柳七感同身受,也有些唏噓:“路漫漫而其修遠!” 二人惺惺相惜地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不過柳七的處境,到底比滕宗諒的要好上許多。 因名列一甲之故,他不是被編入秘書省去別地做校書郎,就是去地方做知縣。 要想從知縣關升至通判,只要兩轉就夠了。 接著不管從通判升知州,繼任別處,還是改官為京朝官,都是讓柳七心滿意足的出路,也遠不似滕宗諒的遙遠。 當然,還是比不得得天獨厚,為這幾百及第進士中唯一一個直接躋身為京朝官、還因進士頭名及第注定可超資轉官的陸辭。 秘書監雖是形同虛設,館職卻是出了名的清貴肥缺。 不但聲名顯要,頗受朝廷優禮,最重要的還是,在官階升遷方面也極得照顧。 選人拼死累活個三年任滿,需不犯錯,才能得升一級,若有出身,或可酌情增上一等。 相比之下,館職官就是個極叫人眼紅的存在——若是被皇帝看重,不犯錯誤,哪怕越級提拔個五級,也不無可能。 正因如此,館職極其難入。 按照慣例的話,哪怕只是末等,也得先擔任一段時間的其他官職后,再應試入館的。 譬如前些年的狀元王曾,便是通判諸州一任后,才得應試,進入館閣的。 別人或許沒注意,心細的柳七卻發現了:昨日的詔書之中,不知為何只宣讀了陸辭的寄祿官階,偏偏對差遣只字不提。 須知官員升遷,看重的不是虛的階官,而是確切的差遣和職務。 連榜眼和探花都得了通判的差遣,陸辭身為一路被官家看重的三元及第的狀元,又怎么可能被人粗心大意地漏下? 柳七心里依稀有了猜測。 只在事情未定之前,不好明說。 陸辭并不認同滕宗諒的話,反駁道:“雪中送炭,難道不比錦上添花有趣?在我看來,越是一窮二白的地方,越是有利于大顯身手,隨意施為?!?/br> 見三人具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陸辭莞爾一笑,索性再點幾句:“你們雖是選人,但卻是進士出身,躋身時肯定是有些優待的。莫忘了考察標準雖因職務而異,可總歸脫不了“七事”、“四善”和“三最”便是……” 和籌備貢舉全心全意,只知死讀書的三人不同的是,陸辭對自己的出路一直有些清晰明確的規劃,于仕途升遷方面,當然也了解甚多。 只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就算僥幸登科,也肯定會被派遣到地方去,因而對中央官職所知不多,倒是對地方官職了若指掌。 這會兒就便宜了柳七他們。 正當三人聽得入迷,只恨手頭無紙筆做記錄時,馬車已到了地方。 陸辭便在他們意猶未盡的注視中住了口,先下了車,笑著向車夫道了謝后,便任健仆們取下行李,歸家去了。 在走進前院,將要入屋的這一小段路,柳七都一直與陸辭說著話。 忽就提起:“攄羽既然要留京任職,便不適合繼續租賃屋宅住了,不如挑處好的,買下來?!?/br> 不過汴京之中寸金寸土,豪貴富賈無數,想買下合心意的宅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現陸辭階官不過從八品,每個月正俸不過十八貫,哪怕不吃不喝地攢上半年,恐怕也只將將夠買個……馬廄。 陸辭道:“先等等,不急,反正差遣都還沒下來,也不好選址?!?/br> 柳七輕咳一聲:“攄羽若不嫌棄,愚兄這尚有些積蓄……” 他倒也不是全靠家里,少了去秦樓楚館的開銷,又時不時給書坊供些新的詩詞稿件,每刊印一定版次,他都能得不少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