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這疑惑不但徘徊在趙恒心中,更也在后一步落水,找人找得滿頭大汗的衛兵們,以及最早下來捉人的各班人馬心里。 ——金明池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飛梁,引數百步,屬瓊林苑。 無人料到的是,狡猾的陸三元不但泅技頗佳,還提早摸清了地形。 從瓊林苑出發,只要順著這湖往北游幾百步遠,就是金明池了。 陸辭一落入水中,就一直潛在水里,等游出一段距離后才露頭換氣。 往后隨便一看,卻見一片混亂。 ……怎么回事? 陸辭在略微驚訝過后,也就更冷靜了。 不管是怎么回事,總歸是對他有利的。 離得更遠之后,在眾人差點把這湖翻了個底朝天的時候,他就淡定地沐浴在兩岸其他游人的注視中,慢慢地朝北游。 不久之后,就見到不遠處池里的‘學舟楫,習水嬉’的神衛虎翼水軍了。 盡管這群神衛虎翼水軍因常年需在定期向京民開放的三四五月來這金明池習水,而有了對外人目光熟視無睹的定力,但忽然看到個從水里冒出來、作士人打扮的小郎君時,面色還是不由得有幾分古怪。 若是赴聞喜宴的士人,不慎落水也會有衛兵撈人,又怎么會游上這么遠? 是該戒備,將人驅趕,還是將人捉拿,或許視而不見? 水軍兵士正不知所措時,陸辭也未太過接近他們,在離著還有數十步時就停下了。 他朝著神色各異的他們,頷首一禮,以剛好夠他們聽清、卻不會叫岸上行人聽明白的音量,笑瞇瞇地道:“新科進士陸辭,奉旨投湖,還請見諒?!?/br> 在他的計劃中,原來就只打算借著他們進出水的動靜做掩護的,自然不必太過靠近他們。 陸辭往四下一看,很快物色了一處,就泰然自若地上了岸。 好歹是士人身份,又在大庭廣眾下,肯定不能赤身下水,以免有辱斯文,因此他投湖時,特意留了輕薄的里衣。 此時它緊緊地貼附在身體上,陸辭只覺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只礙于還在外頭,不能脫掉洗浴,唯有暫時忍了。 而在外人眼里,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白皙得與衣料相差無幾的肌膚被襯得朦朦朧朧,而一頭烏黑如墨的長發失了發簪束縛,如流水般披散下來,只留幾縷粘在如冠玉般俊美的側臉上,一黑一白的對比如若驚心動魄。 加上眸若點漆、唇似丹朱,還有那慵懶風流的姿態,都讓觀者不知不覺地失了神。 小娘子們紛紛以扇掩面,耳根赤紅,卻又忍不住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反復小心偷看。 陸辭對不知情的游人們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只利落地翻上湖岸,稍作歇息。 得虧他游得不算太遠,又游得慢,否則不比現代時鍛煉得當的這身體,肯定會吃不消。 陸辭懶洋洋地半躺半坐著,權當自己是一條被曬的咸魚,幾乎想要融化在暖洋洋的陽光里。 而他也沒等多久,聽了之前叮囑,帶著提前準備好的干凈袍服來的朱說,就飛快地循聲跑來了。 見陸辭這般狼狽辛苦,朱說不禁抿了抿唇,也不好大聲喊他名字,免得被四周人認出陸辭身份來,只敢小聲道:“攄羽兄?!?/br> “多虧你了?!?/br> 陸辭安撫地拍拍他,故意玩笑道:“愿賭服輸罷了。況且若能得三元,莫說投一回湖,哪怕投個百回,愿意的肯定也大有人在?!?/br> 朱說也知道是這道理,不由揚了揚唇。 那他們哪怕跳個上百回,也做不得一元。 在心里這么作答后,朱說又問:“可要回去尋了柳兄,再一起回去?” 陸辭不假思索道:“那倒不必。他早已婚娶,捉婿也不會捉到他頭上,他與滕兄結伴便是。反倒是你我都得小心一些?!?/br>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朱說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只正經道:“攄羽兄所言在理。不宜再在此處逗留了,早晚有人尋來,還是盡早離去吧?!?/br> “也好。那你別忘了先給柳兄捎個信,免得他還在找人?!?/br> 陸辭說完,便不疾不徐地披上外衣,與找完人捎信的朱說一同,從這跟熱鬧喧天的瓊林苑比起、要冷清得多的金明池,從從容容地雇了馬車,回期集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太平興國元年(976),太宗詔令兵卒三萬余人開鑿大池,周回九里余,引金河水注之,稱為金明池。池中有“水心五殿,南有飛梁,引數百步,屬瓊林苑。每歲三月初,命神衛虎翼水軍教舟楫,習水嬉” (《兩宋文化史》) 第八十三章 等期集所的人例行前去瓊林苑,匯報狀元陸辭已回到期集所時,皇帝趙恒先是一愕,旋即很是哭笑不得。 “這陸辭啊?!壁w恒一邊搖著頭,一邊忍俊不禁對來報信的林內臣道:“這連中三元的人就是不一樣,機靈得很,我倒是白為他cao心了?!?/br> 林內臣起初還有些忐忑,見官家對此不怒反喜,語氣里還帶著顯而易見的親昵,心里就落定了。 這份不得了的恩寵,恐怕只有幾年前的寇相公,和如今的晏殊能一較高下了吧。 他對陸辭就更看好幾分,面上則笑著附和:“那可不,單這一手金蟬脫殼就玩得漂亮,快把所有人都瞞過了?!?/br> 在多方人馬匯集,就差掘地三尺地尋人的瓊林苑里,又有誰能猜出,陸辭早就安然無恙地回期集所了? 趙恒又笑了幾聲,一邊在內侍們的攙扶下慢吞吞地起身,一邊悠悠道:“到底是迫他落了水,還是讓御醫上期集所走一趟,再派幾個心細的去照顧幾天吧?!闭f到這,趙恒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多偏心,不禁輕咳一聲,隨意補了句:“省得那寇老西兒又成天念叨?!?/br> 林內臣權當不知,只恭敬應是。 趙恒在起駕前,又丟下輕飄飄的最后一句:“至于那身公服,丟了倒不可惜?!?/br> 為何不可惜? 林內臣心里霎時如明鏡一般:那當然是因為只消再等上幾日,朝廷就要給這些個登科進士們正經授官了。 按照慣例,陸辭身為狀元,一個從八品的丞監階官,和一個正七品的通判職事官是跑不了的。 然而三元及第者本就罕見,若是陛下執意破格提拔,或是給些特殊優待,只要別太過分了 ,想必朝中也不會有什么阻力。 尤其寇準為首的那干北人,更是樂見其成。 林內臣琢磨著,順道將宴畢的一些瑣碎事務給吩咐下去了。 去搜尋陸辭的衛兵,也都可以撤下。 留下各個捉婿人家的健仆面面相覷,無措地看向主人家的姣姣,等待指示。 而聰慧的姣姣們從押宴官的淡定反應里,也能看出些門道來,猜出自己今日這捉婿是功虧一簣了。 她們懊惱地嘆著氣,將下仆召回,悻悻然地打道回府了。 稀里糊涂地錯失了最后的捉婿良機,之后就只能請冰人上門,再做爭取了。 而她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陸辭,此時正端著姜湯,一臉無語地看著躺在榻上,因賭氣而背對他們、一聲不吭的柳七。 不就是只將計劃提前告訴了朱說,而沒告訴他么,至于氣成這樣,還跟個小孩兒似的得人哄才行? 陸辭心里好笑,面上倒不顯,免得柳七徹底炸毛了。 他用瓷勺舀了勺尚溫的姜湯,坐在床頭,好聲好語地勸道:“柳兄即使要睡,也先喝了這碗姜湯驅寒吧?!?/br> 對這亡羊補牢的好意,柳七只重重地‘哼’了一聲作為回應,仍是紋絲不動。 他在湖里撲騰了好一會兒,又嗆了好幾口水,被風吹了那么一下,的確有些頭昏腦漲。 御醫剛剛奉旨來房里看診時,卻驚訝地發現,從瓊林苑一路游到金明池的陸三元什么事都沒有,比斯斯文文的外表看起來可要強健得多了。 倒是原地落水又很快被撈了起身,只泡了那么一小會兒的柳七,隱約有著發虛的癥狀。 不過離真正感染風寒還有那么一段距離,加上到底年輕,底子也養得不錯,御醫倒不擔心。 只叮囑柳七多飲幾碗驅寒的姜湯,也就足夠了。 一想到自己體魄竟還不比陸辭強健,柳七就更覺面紅耳赤了。 但經此一遭,他也終于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柳七憤怒地一拍桌:“好你個陸攄羽!” 他最氣的,反倒不是自己頭腦發熱下白跳一場,以至于因不會泅水而丟了大臉。 而更都多是這么樁要緊的事,小饕餮竟然合謀串通時都不喊上他,只單單叮囑了朱說! 陸辭解釋道:“一事不勞二主,況且柳兄生得風流倜儻,瀟灑俊俏,一舉一動都很是引人注目,一有動靜,早被人發現了。朱弟相比就低調得多?!?/br> 柳七沉著臉,也不亂發脾氣,只翻身上了塌,一副明擺著‘不聽不信’的架勢。 最重要的是,柳七這人在前些年沉迷眠花宿柳時,就是出了名的對女子心軟。相識的歌妓若是溫言軟語地哀求幾句,多半能求幾句佳詞來。 要是對方如易庶那回遇到的一樣,直接使出美人計的話……陸辭想想,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只不知柳七是喝多了酒還是怎么的,竟這般幼稚地耍起脾氣來了。 然而想著柳七義無反顧地投湖替他解圍、竟連自身安危和顏面都置之腦后的舉動,陸辭在感到哭笑不得之余,又很是感動,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行吧。 陸辭誠懇地認了錯:“此回確實是我考慮不周了。既然柳兄介意,下回我定與你商榷過后再行事,保證下不為例?!?/br> ——至于下次是什么時候,那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柳七微瞇了眼,勉勉強強地撇了撇嘴。 卻也不著急轉回身來。 見柳七還是故作毫無反應,陸辭深深地嘆了口氣,與老實巴交地坐在邊上的朱說,飛快地對視了一眼。 朱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陸辭挑了挑眉,再問:“柳兄,你是真的不喝?” 柳七一言不發,裝作閉目養神。 “也罷,”誰知陸辭下一句便是:“那我替你喝了?!?/br> 在干脆地撂下這句后,他就瀟灑仰首,將這碗溫度剛好的姜湯一飲而盡。 柳七:“…………” 碗剛放下,朱說立馬就細心地遞上備好的糖漬蜜柑一小碗,好讓他含在口中,消除辣味。 “多謝朱弟?!?/br> 陸辭笑瞇瞇地接過,直接含了兩顆,兩頰一左一右地微微鼓起,又壓低了聲音,向朱說低聲說了什么…… 柳七聽不清楚,索性也不聽了,只萬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