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等抵達闕門,需得下車時,懨懨不快的陸辭才勉強調整好失望的情緒,重新帶了淡笑,與柳七一同下了馬車。 他剛下車,那站在不遠處,一個個身量挺拔,著了鮮亮戎裝,顯得雄赳赳、氣昂昂的金吾衛們,就眼尖地捕捉到他,列成筆直的一隊,毫不猶豫地沖他行來了。 在不知情的其他登科士人的驚訝注視下,為首者行至陸辭跟前,猛一頓住,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拱手一禮,沉聲道:“親勛翊衛羽林郎將齊駱,奉令點金吾衛十三員,特為陸三元開道?!?/br> 聽齊駱報出官職后,所有圍觀的士人,都不禁暗暗地抽了口氣。 本朝雖輕武重文,武官甚受文官鄙薄,但他們這些新科士人,在兩個月后的授官之前,可還只是一介白身。 昨日被賜下的那身綠羅公袍,所代表的也只是皇帝對他們的看重和額外恩寵,卻不是真的被任命官職了。 即便是在兩個月后,被授官位最高的陸辭這個狀元,通常也是從將作監丞作起,為從八品官。 但這位負責給陸辭行這聞所未聞的‘開道’之舉的金吾衛,卻是親勛翊衛羽林郎將,也就是堂堂正正的第五品上階官了! 這是多大的榮耀??! 怎么又是陸辭?怎么能又是陸辭? 官家到底有多重視他?! 要是不想著期集所中還得設法跟陸辭打好關系,得個職事的話,怕就不只是用灼燙的嫉妒目光盯著陸辭看這么簡單了。 陸辭對那一道道炙熱的目光宛若未覺,只莞爾一笑,也客客氣氣地回了一禮:“今日就有勞齊郎將了?!?/br> “我等奉命行事,陸三元不必多禮?!?/br> 齊郎將有些意外于陸辭非但沒有文人的傲氣,還向他釋放出友好來,遂略微不自在地飛快一頷首,就重新站直了身形,往后退了一步。 稍后片刻后,他見赴期集所的新科士人都到齊了,便率先領著十三名英姿勃發的金吾衛,往停馬處走去。 在走前,還不忘向陸辭道了一句:“還請陸三元跟上”。 他大步流星地行至馬側,帶頭干凈利落地一個翻身,就跨上高頭大馬,往闕外行去了。 十三名金吾衛默契分開兩列,一臉嚴肅地緊隨其后,陸辭也一個漂亮的翻身,躍上了朝廷給他特意準備的駿馬背鞍,不慌不忙地綴在后頭。 因是出闕順序,需按甲次名序所排,柳七他們就與陸辭分開了。 在陸辭之后,騎著租賃得來的矮腳灰馬的,便是身為榜眼的蔡齊,和探花的蕭貫了。 陸辭所騎的為御用軍馬,自是非同一般的神駿,且因大宋較前朝失了不少領地,馬場稀少,供馬不足,又優先給軍隊征用,剩下能流出做民用的,自是些品種較劣、或是年歲較高的馬匹了。 蔡齊不得不仰頭看著前面意氣風發、英俊瀟灑的陸辭,和給他開道的那兩列英氣勃勃的金吾衛,再看自己好不容易租來的灰撲撲的老馬,不禁心里暗暗嘆息。 不過這么一點小小惆悵,很快就被闕外的盛況給沖得一干二凈了。 就算不提在后世的見聞,哪怕只見過汴京元宵燈會上那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熱鬧后,陸辭都認為自己不會再為‘人多’而驚訝到哪里去了。 和好歹親眼見證過這場面的柳七不同,陸辭想的是,即便京中有女待嫁的人家悉數出動,外加一些愛看熱鬧的閑漢,總不可能比全民同樂的元宵會還多—— 宮門一開,一匹匹快馬一出,已在街道上等候多時的民眾們,就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來! ——才怪! 對這人口無比密集、此刻歡動如年節的都邑之民的激動,陸辭顯然毫無防備,瞬間被震得腦中嗡嗡作響。 官家趙恒那句猶如玩笑的顧慮,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大街小巷中皆有觀者擁塞通衢,人與人間摩肩仍不能過,公卿以下的士庶云集,甚至為搶到最能看清這些新科進士的位置,紛紛角逐爭先。 公卿豪賈雖不屑與他們爭那些位置,但也不甘示弱,在家中樓臺里列出各色彩幕,迎風招搖,乍一眼望去都有數百面,無比壯觀。 這日的大小酒樓更是賺了個盆滿缽滿,樂簡直得合不攏嘴。 他們單靠著要在這些新科士人中挑選東床快婿、自持矜持的妙齡一位位仕女,就成功把所有二樓以上的包廂都租了出去。 這些香氣襲人的嬌貴客人,占好位置后,就憑窗往外爭看這些個意氣風發、前途無量的綠衣郎。 而在看不見外頭熱鬧的一樓里,則擠滿了她們的下仆,隨時準備著聽她們一聲令下,前去捉婿。 連在他前頭的齊郎將也被這嚇人的陣仗驚了一驚,忍不住皺了皺眉。 先前他還覺得,為這么件無異于被新科狀元撐場面、掙頭臉的小事,居然要出動整整十四員,實在小題大做。 現在一看…… 就那些人滿眼放光、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模樣,攔不攔得住還是回事呢! 然而后悔也晚了,齊郎將只有硬著頭皮,一邊高聲叫喝,驅退在跟前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一邊揮鞭撥馬,試圖給后頭的陸辭以及那幾百號新科進士,開出一條能騎馬單行的通道。 只是陸辭乍一露面,人群就再度沸騰了。 再不懂里頭門道的人也清楚,能在趕赴期集所的路途中,領頭出來的,除了進士科的狀元郎外,根本不作他想。 之前陸辭以十七的輕輕年歲奪得省元時,就已通過城中小報在汴京大熱了一通,可因陸辭鮮少出門,認得他的人,可比知道他名字的人少得多。 即便是對陸辭奪得兩元的事跡津津樂道的這些,也不敢想的是,陸辭竟然能—— 有眼尖又記性好的,就頭個喝了出來:“喲呵,這回竟是三元及第??!” 還有只純粹來看熱鬧,對前情不甚了解的,就先瞎嚷嚷一嗓子:“出來了出來了,可算都出來了……這為首的便是狀元吧?怎生得那般高大,跟個武官似的?” 這句話,立刻引來了周圍哄笑一片,有人嘲道:“你那是什么眼睛,那是金吾衛里的官兒,專門叫官家派了出來,給新狀元開道的!” “那新狀元到底是哪個?哎喲喂呀,你擠著我了!長沒長眼!” “怎么那么好相貌?真是他?” “好俊俏的小郎君!怕還未及冠吧!” “走都走出來了,還能有假?” “城里有小娘子的人家,這下可都要搶破頭了?!?/br> “官家特意派這么多人護送,怕不是就是為了防著新狀元被搶走了吧?” “一、二、三,行第三個出來,那怕不是探花?咋長得還沒榜眼好看哩?” 蕭貫不慎聽得一清二楚,臉上倏然赧紅一片,握著韁繩的手,也忍不住緊了緊。 有人評頭論足道:“照我看,這狀元也太俊了些,就這模樣,合該當探花去?!?/br> 就有人對他嗤之以鼻,嘲笑道:“你出什么餿主意?他既有能當狀元的才識,官家又豈會舍得叫他屈居第三,做什么探花?這一口氣就派出十幾個金吾衛給他開道的架勢可見,官家不知得有多喜歡他!” …… 這些從喜氣洋洋的民眾們嘴里出來五花八門的議論,陸辭只當過耳煙云,統統忽略了。 對這熱鬧喧嘩到恐怖的架勢,有人是無比享受,譬如柳七、蔡齊等人,只覺十年寒窗苦讀,就為此時非凡榮耀;有人則度秒如年,就如面無表情的朱說他們,只想早早熬過這段不長不短的路途。 察覺到無數道充滿覬覦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后,可憐陸辭幾乎寒毛直豎,顯然是最想快走的一個。 然而人潮太過洶涌、觀者過于密集,連開道的金吾衛都挪動得萬般吃力,已是盡力了…… 要不然,這位面上淡定自若的狀元郎,是最愿來個快馬加鞭,哪怕是落荒而逃,也幻想趕緊把這段艱難的路走完的。 在大小樓臺上觀看這行綠衣郎的少女們,見著陸辭模樣,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妙目,俏臉飛紅地齊齊驚呼一聲,然后向彼此投去敵意滿滿的一瞥。 只是志在必得的她們剛要著下仆們迅速行動,就見到金吾衛們謹慎地分出幾人,把為首的狀元包圍起來。 見此,她們不禁失望地一同發出一聲嘆息。 不過也好,她們暫且沒機會,其他人也是一樣的。 回去需趕緊告訴爹爹娘親,看能否捷足先登……如若實在不行,就等聞喜宴那日。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根據《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期集活動主要有:朝謝,謁謝先詩先圣,賜聞喜宴,拜黃甲敘同年,刊題名小錄,立題名碑等等。 是四月十七唱名,十八去期集所,二十九朝謝,五月初二拜黃甲,敘同年,五月初五去國子監謁謝,五月十八左右立題名石在禮部貢院,然后是聞喜宴。 根據在位皇帝的不同,活動順序常有變化,不過活動內容是一樣的。 2.期集所也叫狀元局,在北宋徽宗之前,都在開封府興國寺舉辦(《夢溪筆談》)。 3.狀元局設有糾彈,主管題目小錄,掌儀,典客,掌計,掌器,掌膳,掌酒果,監門等職事,分別管奇跡期間的各種事務。這些職位由狀元一一差點,但必須‘具所差名姓申禮部,御史臺’。 特權正如我文里提到的那些,并且,“其不與職事者,出錢而所得絕不佳,不沾杯勺,無乃太不均乎!”(《燕翼詒謀錄》) 直到嘉定七年(1214年),才對職事數量和人選資格進行了控制,必須優先在狀元、省試前十,太學上舍生,解元和有名望的人里選了。 3.在期集期間,狀元榜眼探花必須常宿在狀元局里,其他人就可以宿在局外,甚至還有不參加期集的人。 不過不參加的終在極少數,因為‘與諸同年款密,他日仕途相遇,便為傾蓋’。 4.直到神宗熙寧6年變成朝廷撥款(不過也有定量,總數在三千貫左右)之前,都是由新登科的人按照甲次高下來出錢籌措期集活動的經費的?!堕L編》記載,‘貧者或稱貸于人’。 5.朝謝:最早的“朝謝”是要送銀子的,每人足足的紋銀一百兩。不過估計后來皇帝不好意思,所以就不收這份謝禮,改為讓大家寫一篇“表”贊美一下皇帝算了。(《活在大宋》) 6.授官:9771057年間,也就是太宗,真宗和仁宗三朝,第一人為監丞,是文官37階的第27階,從八品,第二人、第三人為大理評寺,為28階,正九品;并通判諸州。 通判就是差遣即職事官,上州通判是正七品,中、下州通判為從七品。 第一甲的其他人則試初等幕職(從八品),知縣;第二等以下判司簿尉(文官37階的第37階,從九品)。 最大的好處是他們都可以免于銓選考試,也就是及第之后都可以直接授官。第五甲的人則還要通過吏部銓試,且等有空缺出現后才能去。(《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620621 根據《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之一,977年這一屆貢舉授官后,前三名授官后,還各賜錢二十萬(相當于兩千貫)。 第七十八章 不長不短的一截路,陸辭恍然間卻覺得如同走了一萬年。 等終于進到被借用作期集所之用的興國寺,那一聲聲浪潮般的呼聲跟著遠去后,陸辭才釋去繃了一路的緊張感,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行已被熱情過度的民眾拉扯得衣袍凌亂,頭冠歪斜的金吾衛,也在長官的果斷帶頭下,火速撤離了。 吃過這么一個大虧后,也算長了教訓了——下回再接到類似任務,可得再三思量才行。 因離得不遠,又一路上都分神來留意陸辭面上淡定、實則不時受驚的有趣反應的柳七,已忍不住低伏在馬頸間,不厚道地捧腹偷笑了。 上回未親眼見著他被大膽人家當東床快婿捉走的狼狽,這回能看到他難得流露的那幾絲緊張不安,可終于讓柳七過足了癮。 柳七動靜越來越大的發笑,引得周圍士人莫名地盯著他看了又看,柳七卻是旁若無人,笑夠了本才抬起頭來。 冷不防地對上陸辭面無表情的凝視,他忽然就……笑不動了。 陸辭微瞇了眼,向他微微彎了彎唇角。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