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第七十三章 就個人想法上,趙恒顯然是偏向于將頗得他喜愛的陸辭擢作頭名,點為狀元的。 三元及第者,本就是鳳毛麟角,現要能成就這位虛歲僅十六的小郎君得此光績,不說后無來者,也已是前無古人了。 落在汗青之上,便是他文治清明,人才輩出的最佳佐證。 然而重賦輕論的科場舊條、規程范例皆為先朝所定,多年來一直無易,蔡齊卷之賦,又確優于陸辭卷之賦許多。 要將這片極得他心的論落在榜眼,他斷不舍得;要破格提此論作者至榜首,他就得破了舊制,恐會惹來爭議。 趙恒猶疑許久,索性將幾位考官召進殿來,將事態說明,再聽他們討論。 寇準一聽被擬在頭兩名的都是北人,頓時就抑制不住唇角得意的上揚了。 在不知膠水人蔡齊是圓是扁,倒對陸辭有零星了解的情況下,他率先出列,鏗鏘有力道:“依臣之見,進士只重詩賦,則不近治道;諸科僅試對義,側念誦之工,則罔究大義。長久以往,士皆舍大方而趨小道,舉子濟濟盈庭,然有才識者不過十知一二。陛下若求理道,則不應以雕篆為貴,而需取士之實矣?!?/br> 趙恒雖因這‘傻呆’的寇老西有時說些極不中聽的話,做些惹他不痛快的事,而越發不喜歡他。 但今日這話,卻說到他心頭上去了。 忽略掉最后幾句教訓他辦事兒的語氣的話,幾乎能讓他舒舒服服地點點頭。 不錯,他想點陸辭為狀元,可不只是對方的模樣氣質好的緣故。 然而真正下定決心,可不能光聽寇準一人的。 于是趙恒又看向最為倚重的宰相王旦,笑問道:“王相公認為如何?” 寇準瞪大了眼,狠狠盯住了被點名的王旦。 王旦假裝沒看到寇準對他擠眉瞪眼的一系列瘋狂暗示,只咳嗽了聲,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此子位列榜首還是榜眼,且是小事,然見微知著,可知今貢舉之弊也。自先朝以來,貢舉取人先詩賦而后策論,卻令舉子不根經術,不本道理,只憑誦讀詩賦,死背子集,便可剽盜偶儷,以應試格。然僅習詩賦,僅重詩賦,所得之技能,實不足以為公聊。世間雖亦有兩者兼優者,然奇才異士不可多得,不可一概而論?!?/br> 王旦說話緩緩,語氣平淡,可內容卻是前所未有的銳利,全然不似他平日給人的溫和印象。 王旦所看到的,顯然不是陸辭會成為榜眼還是狀元這種小事,而將這當成了勸說官家,對貢舉制度進行大幅改革的好契機。 然而他平日太過內斂,此話一出,不光寇準很是意外,連趙恒都怔了一怔。 趙恒又問了平日最看重的幾位臣子的意見,得到的都是清一色的“少壯時當求天下正理,而非閉門學做詩賦”的答復。 他不由感到幾分驚奇。 此時此刻能立于殿中的公卿大臣,可都是通過重詩賦的貢舉中選拔出來的。 然時隔多年,他們非但不愿維護重詩賦的這一慣例,倒更似對此帶起的風氣感到深惡痛絕,一致認為‘詩賦浮靡,不根道德’。 因官小言輕,但因得官家青眼,而也在最后時有了發言機會的晏殊,更是坦坦蕩蕩道:“只重詩賦取士,易令士人不曉世事,縱使高中,也是學非所用,用非所學,而無所適從?!?/br> 寇準極難得地給了晏殊一個正眼:這南邊來的混小子雖礙眼,關鍵時刻還是曉些是非明理的。 其實類似的批評近些年來早就有了,但趙恒未曾真正重視過。 唯一做出過的改動,也只是幾年前順話說的‘兼取策論’而已。 直到今時今日,他欣賞陸辭的論勝過蔡齊的賦,卻因舊制中的賦高于論,而難擢作頭名感到為難時,才正視起這個問題來。 在近乎所有人都贊成對以詩賦取士的規程進行改變時,唯有與寇準最為交惡、卻因‘天書造神’之事而深得趙恒看重的王欽若站了出來。 他與寇準頗有宿怨,兩人針鋒相對多時,哪怕不識得陸辭是哪號人物,既是寇準竭力要推薦的,他就毫不猶豫地唱了反調:“臣認為不可。賦雖小巧,然需指題命事,若能順解,則證辭理甚精。策論雖有目問,然期間敷對,多挾他說。再伏惟祖宗之法,得才不少,可見考校文藝,固有章程,不須為一子思變,以長浮薄之患?!?/br> “遵循舊制?”寇準冷嗤一聲:“真照你這廝說的一切遵循唐制,最年少的進士及第者,不都該為探花郎了么?!那還爭個什么?” 王欽若淡定自若道:“榮不宜過,他虛歲不過十七,得探花郎也是莫大殊榮,有何不可?倒是寇公這般急切,要讓不知情的人見了,怕是會誤以為要做狀元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家息子呢?!?/br> 見這混賬玩意兒就是故意要壞自己好事,還揭他膝下無子的瘡疤,寇準瞬間雙眼一瞪,當場就要暴起。 還好熟知他臭脾氣的王旦反應夠快,狠狠地踩了他一腳,就在二人又開始向彼此冷嘲熱諷前,鎮定自若地及時帶著群臣告退了。 只是在告退之前,王旦嘆息般宛若無意地補了兩句:“天瑞安可易得?三元及第,其實也稱得上百年一遇的瑞應啊?!?/br> 對于有德才而脾氣壞的寇準,以天下為己任的王旦,哪怕被對方三番此次地‘詆毀’,也還是選擇了厚道的包容。 可對攛掇陛下造神造天瑞,鬧出勞民傷財的封禪鬧劇,還害他也被迫攪入這攤臟水,以至于晚節不保的王欽若和丁謂等人,王旦就毫無半分好感了。 王欽若不禁瞇了瞇眼。 聲音雖輕,卻足夠讓趙恒聽個清楚。 趙恒面上,不禁露出幾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剛還吵得不可開交,鬧鬧哄哄的宮室內,很快重歸了安靜。 侍立在旁的內臣不由心情忐忑,大氣都不敢出,而趙恒此時卻是再無糾結,手持朱筆,釋然一笑,果斷寫下了心目中最合適的名次…… 唱名之日。 皇帝趙恒御崇政殿,殿試官、省試官以及宰臣,館職等一同入殿,侍立一旁。 而五百多名應殿試貢舉人,則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竭力按捺住內心的緊張和期待,安安靜靜地等在崇政殿門之外。 顯然很體諒應舉人們的焦慮心情,在等待唱名時,御藥院倒沒對隊列有嚴格要求了,只是派有不少身強體健的衛兵立于邊上虎視眈眈,隨時準備著將有出格舉動的舉人按走。 相比較拼命往前擠,想著再靠近殿門些,就能更早聽到自己名字一樣的其他人,陸辭在瘋玩了這幾天后,此時心態是空前的佛系平和。 因殿試唱名時,是皇帝坐在御桌邊,而站著的宰執和中書侍郎按照事前擬定的名次拆開試卷,一同觀看后,依次唱名于閣門。 閣門階下站著六七名衛士,他們聽到之后,便立刻齊聲喊出登科士子的名字。 喊聲洪亮如繞殿雷,還要重復喊個三四聲,士人才應出列。 因此,根本不必擔心站得遠一些,就會錯過自己的名字。 該來的肯定會來,不會來的,湊再前也不會有,何必費工夫去擠?難道因為站得靠前,名次也會靠前一些嗎? 不存在的。 陸辭在用帶毒的雞湯成功勸說了友人們后,就帶著一副隨時要發心梗的模樣的他們站在了人群最后,避開了人擠人的難受。 還不時與他們低聲聊上幾句,好分散一下他們注意力,也省得名還沒唱,人就暈倒了。 柳七無疑是這四人里唯一一個有過類似經驗的,卻也是此時最無法理解小饕餮還能保持平心靜氣的人。 他上回體驗過從開頭的滿懷躊躇,到中途的惴惴不安,再到結束時的傷心失望,這回哪怕對自己的發揮還算有幾分信心,也在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中變得蕩然無存了。 誰知會不會又重蹈覆轍呢? 猶記得那天,階下衛士們念遍了那一百多號人,他滿懷艷羨地望著身邊一個個舉子意氣風發地走進殿去享受榮光,強自鎮定,結果卻等不到自己的名字的光景…… 見柳七時而憂心忡忡,時而魂不守舍的模樣,陸辭不禁挑了挑眉,忽道:“柳兄聽題?!?/br> 柳七一愣。 不等柳七回過神來,陸辭已悠然念道:“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 柳七剛要條件發射地答上,一直豎著耳朵偷聽的朱說已飛速搶答:“茍富貴,無相忘?!?/br> 陸辭很是欣慰地在朱說肩上拍拍:“還是朱弟自覺。不過對朱弟你,我倒是沒擔心過的?!?/br> 朱說不由笑了起來。 柳七這才明白過來,哭笑不得道:“攄羽莫不是天生缺了一脈,方不知緊張慌亂為何物?” 都站在崇政殿大門前,只等唱名了,所有人都緊張得滿頭大汗,雙股戰戰,唯獨陸辭還跟平日去踏青般的悠閑姿態,甚至有閑暇來揶揄他們。 滕宗諒也被陸辭的沉靜感染,舒出一口氣來,也調侃道:“真要算來,攄羽弟才是最有可能大富大貴的那位吧?!?/br> 朱說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陸辭莞爾一笑,正要接話,忽見殿門從內被徐然推開,行出不茍言笑的衛士七人,立于階下。 顯然,在這段于眾人眼里顯得無比漫長的等待后,傳臚的準備工序已然完成。 而能在皇帝面前,被宰執親口念出,再被這七人齊聲高呼,得面賜及第的第一個名字,便是這期貢舉的狀元,舉人中的天下第一。 那真是讀書人這輩子最最榮耀的事,子孫后輩,都可憑此為豪。 除了陸辭還因覺得事不關己,而能保持淡然的微笑外,哪怕是再冷靜自持的人,此刻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 他們死死地盯著那有官家、有考官們所在的崇政殿室的方向,在心里無數次地念叨著,希望這個被第一個念出來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 在一片落針可聞的死寂中,殿內忽響起了一道聲音,單單地喊出了一個名字。 但因離得太遠,聲音也不夠大,連最前排的人都只聽到幾個模糊音節。 擠在最前排的那些舉子正著急時,比他們離得近,也聽得清清楚楚的那七名衛士,已昂首挺胸,以最洪亮的嗓門,將方才聽得的名字呼喊了出來。 ——“陸辭對策崇政殿,擢為第一,今魁天下,賜進士及第?!?/br> 作者有話要說: 陸辭: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注釋: 1.唱名賜第的過程我這章和明日那章都會詳寫,就不在這里做注了。 若對文言文版的過程感興趣的話可以看劉一清的《錢塘遺事》卷一零 2.“傻呆”是王旦給寇準貼的標簽。他對寇準是真的很維護了…… 寇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物。他在外郡任職,自己生日那天,建造巨大的喜棚,大宴賓客,所用的服飾奢侈不說,還出現了制度僭越。他得罪人太多,于是被他人告發。 真宗很不愉快,對王旦說:“寇準這廝事事都想仿效朕,這可以嗎?” 王旦很安靜,仿佛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緩緩答道:“寇準賢能是賢能,但對他的‘傻呆’你說有什么辦法!” 一番話,說得真宗心意疙瘩全消,也說道:“對,這正是‘傻呆’而已?!?/br> 一場可能的大獄消弭于無形之中。 (《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下》) 3.王旦雖然在反對真宗搞造神鬧劇上沒能堅持反對到底,但的確也盡力了。 要做一個大局,必須有中書支持,如果當朝宰輔不支持,那事是做不成的。真宗皇帝趙恒決定賄賂當朝宰輔王旦。他先派出王欽若去勸說王旦,王旦作沉吟狀、猶疑狀。真宗了解到情報后,找了一個機會,邀請王旦到內殿宴飲,席上,君臣談笑甚歡。臨別時,真宗賜給王旦一壺緘封的美酒,并對他說: “此酒極佳,拿回去跟你家人一塊享用吧?!?/br> 王旦拿回家,打開一看,里面是滿壺的珠寶。 王旦應該有忖量,但這事比詔令還嚇人。詔令可以駁回,不服從;但皇上賄賂你了,你怎么辦?王旦,雖然是一代賢相,也很有“以天下為己任”之擔當,大宋王朝那些優秀的宰輔都不缺這個品質,但他們也都同時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弱點:對“名位”的貪戀。王夫之認為這是宋代大臣的通病。王旦也不例外。他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中,決定加入這個棋局,做一枚過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從此以后,王旦對“神道設教”事不再持有異議。 (《大宋帝國三百年7真宗趙恒下》) 4.關于闡述貢舉重詩賦的弊端的各種觀點,出自《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