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陸辭笑著在他穿得鼓絨絨的背上拍了拍,簡單道:“申時見!” 朱說仿佛受到莫大鼓舞,眼睛發亮,也跟著笑了一笑,一轉身,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尋自己隊列了。 陸辭看著他氣勢十足、卻因圓溜溜而大打折扣的背影,忍俊不禁。 等他很快找到隊列時,分別站在他前后的兩人,便立馬認出這是在群見那日致辭的陸解元,笑著讓出了位置來。 “多謝二位?!彼麄冎鲃俞尫派埔?,陸辭也投桃報李,笑著拱手小行一禮:“在下陸辭陸攄羽,密州人士,不知是否有幸得知二位名姓?” 離他們入場還有那么一會兒,在排隊等候時,倒沒禁止舉人間交談這么一說。 因此巡鋪官在平平靜靜地看了他們一眼后,很快就挪開了視線。 那兩人也十分爽快,各自報上了姓名來,站前頭那位笑著揶揄一句:“那日群見致辭后,何人不知陸攄羽之名?” 后頭那人也故意打趣他:“即便攄羽不說,似你這般打眼的青年才俊,我們雖長個十來歲,但也不至于老眼昏花,當然是認得出的?!?/br> 前頭那人又道:“又與中原奪一魁首,與有榮焉?!?/br> 后面那人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這也是他們尋陸辭釋放善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從太宗朝起,朝廷上就一直有著崇北貶南的風氣,南北之爭十分激烈。 朝中官員以曾為宰相的寇準為首,多為北地出身,自矜尊貴,對漸露頭角,尤其以晏殊為首的那些個聲名鵲起的南方士人頗為忌憚不滿。在這些尚未獲得一官半職的舉人間,也同樣受到影響。 在這兩人看來,陸辭身為北人,天然就與他們是一派的。 陸辭對此預先進行過了解,也不見怪,只是在聽到二人名諱后,他就忍不住怔住了。 排在他前面這人名叫龐籍,字醇之,單州成武人,官家出身;后面的則叫…… “蔡齊?” 陸辭微微一愣,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由重復了一遍。 蔡齊也怔住了,以為自己玩笑開得不妥,回答時不免多了幾分小心:“正是??墒怯泻尾煌字??” 陸辭仍覺奇妙,不禁失笑道:“不瞞子思,在發解試時,與我同屋而住的那位舉子,也姓蔡名齊?!?/br> 此蔡齊正值壯年,生得高大俊朗,英氣逼人,自不是他在發解試時有過一屋之緣,最終還誤入歧途了的那位落魄舉子能比的。 蔡齊沖陸辭眨了眨眼,絕口不問那人如何,只笑道:“由此可見,攄羽與蔡姓之人,真是緣分不淺了?!?/br> 陸辭莞爾:“有緣的何止是我與子思?子思與醇之可是同年生人呢?!?/br> 蔡齊與龐籍都是虛歲二十九,早已成家立業,有妻有子了。 倒是陸辭,虛歲僅有十六,但因談吐得體,成熟老練,他們相處起來,也覺春風拂面一般舒適。 三人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又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就輪到他們了。 隊列中其他原就心緒緊張,異常沉默,根本無心跟其他人交談的人將此看在眼里,加上也都輕易認出了陸辭的身份,頓時更覺不安了。 不因別的,只因那三人光是站在一起,那輕松自如、自信洋溢的氣場,就顯得額外不同。 他們在旁默默看著,只覺莫名刺眼。 好在隨著三人陸續通過檢查,被引領進入試場,他們所忍受的這份詭異折磨,也就跟著解脫了。 單是這樣,就讓不少人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氣。 陸辭還不知自己單是跟那兩人聊了會兒天,就給其他舉子帶去了龐大的心理壓力。 他笑瞇瞇地跟在監門官后頭,由對方引領去座席上。 只不過,他請木匠專門打造、不顯奢華,但細節上十分講究的椅子,幾稱得上醒目,在監門官將他領到那間大試所時,哪怕距離還有些遠,也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地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坐席了。 就這量身定做的椅子,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當付過定金的陸辭幾人帶著健仆去收貨時,店家卻堅決拒收尾款,只懇請這位得以代表舉人們致辭的陸解元,如若榜上有名的話,就為他的鋪子寫上一首廣告詩。 對方還信誓旦旦道,哪怕不是一首完整的詩,只得隨便幾句,他也將心滿意足,總比拿幾貫錢好。 直讓陸辭哭笑不得,又因柳七等人起哄,他只有無奈地答應了。 他非是不愿為人寫幾句廣告詞,也不是擔憂會寫不好,只覺得自己落榜的可能性,絕對比上榜的要大。 怎么不論是友人也好,還是外人也罷,一個個的都比自己要來得對他有信心呢? 對于這點,陸辭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落座,他照常先擺好文房四寶,鋪開試紙,解下圍巾和厚重外衣,披在了椅背上。 完成這些后,他一邊安靜等著其他人落座,一邊打開孔明瓶,含了一口溫熱的蜜水在口中,卻不咽下,只含著,順道活動起了手指關節。 這樣能保證口腔不干燥,還可帶來些許暖意,又不至于因飲多了水、而在考試期間要頻跑茅房,白白耽誤時間。 考場里正如他所料的那般,冰冷得仿佛連空氣都要凍住,每呼出一口氣,都能清晰看見一團白霧。 此起彼伏的,還不乏一些體弱患病的考生吸溜涕水、抑聲悶咳的聲音。 陸辭慢條斯理地把事前準備好的棉花耳塞取出來,堵住那些接連不斷、卻很能干擾思路的雜音,然后閉上眼,開始冥想。 等監試官著吏人發下雕印好的試卷后,陸辭方睜了眼,將那口蜜水徐徐咽下,專心看起命題來。 省試與解試的考試內容和順序皆都一樣,不同的地方,則在于考試的時長,以及考題的數量了:省試每天一場,共考三場,皆是巳時開始,申時結束。 第一場試律賦和律詩,各一首。 這次備考,自認已在上回押中題時耗光了運氣的陸辭,直接采用了題海戰術,不求精準,但求大致能涵蓋住范圍。 這回知貢舉的主司,也不是什么別出心裁、標新立異之人,所命之題,也中規中矩。 賦的題目為《司空掌輿地之圖賦》,出自《周禮·司空》,為鄭康成所注;詩的命題則為《蒲車詩》,出自《史記》卷二十八的《封禪書》。 看到這倆題后,原本還有那么點擔心主司劍走偏鋒、取些聞所未聞的怪句為題的陸辭,也就徹底安下心了。 在別的舉子一邊忍受寒氣,一邊苦思冥想時,陸辭動作卻不疾不徐,先把墨研好。 等墨汁好了,他的手指也暖了起來。 再沉吟片刻,便穩穩當當地開始下筆。 草紙雖順連于卷前,但卷首需預留半張,容封彌官進行封彌。 陸辭自然不會犯這么基本的錯誤,等留了白,寫下個‘奉’字了,才落下賦題——《省試司空掌輿地之圖賦》。 得虧在這些時日里,不曾有過半日松懈,一直廣取命題而做,現雖未運氣好到再次押中命題,但也頗感熟悉。 他只看了一眼,就有了大致腹稿,研墨的那段不長不短的時間里,就將其晚膳了。 思定而落筆。 陸辭將此賦限定的官韻‘平土之職圖掌輿地’在心中反復念誦,寫時小心慎重,確保不落一韻,不錯一字:“率土雖廣,披圖可明,命乃司空之職,掌夫輿地之名。奉水土……辨九區而底平者也……尊臨下土……” 對這位代表舉人在群見時做過致辭的年輕解元,巡鋪官也難免多些關注。 見其他人還在瑟瑟發抖時,這位卻準備充分地將自己裹成半顆粽子,就覺得頗為有趣了。 現看他從落筆到完成,竟是一氣呵成,期間不見片刻遲滯,也不見猶疑涂抹,不免心里嘖嘖稱奇。 這究竟是莽撞大膽,還是胸有成竹? 若換作旁人,他定然認為是前者。 但放在這位小有名氣的陸解元身上,可就不一定了。 巡鋪官好奇不已,但作為巡視之人,也不好在一學子身邊多做停留,只有將這疑問默默憋在心里了。 陸辭也暗暗為自己的表現嚇了一跳。 也許是經歷過發解試的緣故,有了經驗做底子,加上他心態一貫平穩,真正進了考場,面對這一貫苦手的律賦,居然半點不覺堵塞艱難。 大概是這幾年里悶頭做題太多,都做出本能反應來了,身體記憶加上慣性思維,加上并不生僻陌生的題目,他只略為一項,就像做平日習題一般自如,硬是寫出幾分順暢自如的感覺來…… 著實有些不可思議。 會不會寫得太簡單了? 省試交這么一份試卷上去,能成么? 陸辭頭回因做題太快太順利,而莫名地生出幾分茫然。 不過在瞟了瞟時漏后,他就不再糾結細想,專心審讀過了幾次,不見有犯點抹細碎之錯,就先將試卷移開。 他狠狠灌了幾口還殘存了點溫度的蜜水,重新活動了下發僵的手指,才繼續盯著詩的命題瞧。 ……等省題詩寫完后,若還有時間,再考慮重新看看自己這首賦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省試場所: 孟昶故居是從982年期被尚書省所遷的,992年起,貢舉考試開始從這里舉行,之后一百年都沒有變動過。 2.宋代禮部貢院的場地,連片設席,座席毗臨,沒有正經間隔,只用木柱子簡易隔開,所以很容易考試時私相授受,全程受到嚴密監視。 3.在慶歷年間對貢舉進行改革之前,省試所考內容仍和解試大致一樣。(《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 4.賦的題目和陸辭所寫的賦借用自歐陽修的《省試司空掌輿地之圖賦》(《歐陽修全集》卷59) 5.詩的命題出自仁宗天圣五年的省試 6.從陸辭這一屆的殿試開始,就要開始謄錄啦!不過省試還沒有。 7.為方便封彌,卷首半頁需留白。 8.南北之爭十分激烈,趙匡胤就是個帶頭人,據聞還曾說過南方人不能為相……當真宗想要破格提拔晏殊時,遭到寇準的激烈反對,理由就因為晏殊是南方人。(《宋代政治史》) 第五十九章 舉子們或是奮筆疾書,或是絞盡腦汁,躊躇不定時,御史中丞劉筠作為權知貢舉的簾內官,則是無所事事。 他獨自坐在都堂之中,垂簾兩側皆以小幕釘著,身邊一人也無。 他自己往外看,隔著紗簾,只能看到一個個模糊的考生身影。 外頭行來行去的小試官,若無要事需稟,也不得隨意靠近。 他枯坐一個時辰后,不見有舉子扣簾上請,心安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更加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