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等周夫子的課一結束,就將眾人召集到前院之中,把今年要開貢舉之事,給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底下一時間嘩然一片,在欣喜期待、躍躍欲試之余,大多數人都不約而同地審視起身邊人來。 每州的解額是有限的。而在人才濟濟的密州城內,最出名的顯然就是這所南陽書院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的身邊人,就是不久后將遇見的競爭對手。 在逐漸意識到這點后,最多的復雜目光,漸漸就集中到了此時此刻也神情自若,淡淡微笑的陸辭身上。 一提到榜上永遠名列前茅的驕子,夫子們跟前最受看重的寵兒,幾乎所有人都只會頭個想到陸辭。 陸辭拍拍朱說的后肩,又仗著個子高挑,在還愣著的易庶頭上敲了一下:“走了?!?/br> 他率先離去,朱說理所當然地緊跟在后,易庶慢了幾拍,但也條件反射地跟在了后頭。 對這消息表現得最事不關己的鐘元,早已在書院大門外等著了。 看到陸辭背后跟了兩個,他‘呸’地一下吐出剛還百無聊賴地叼在嘴里的草莖,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一個順手,就將陸辭的書袋給接到自己手中,隨口問道:“怎的又多了一個?” 鐘元這么一說,易庶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竟被陸辭邀至其家中去了,頓時整個人都明亮了起來。 陸辭笑:“你猜?” 鐘元一個激靈,想也不想就駁了回去:“不猜!” 每次陸辭擺出這狐貍一樣狡猾的笑模樣來,他再順著對方的話琢磨,往往就不知不覺地踏入了陷阱。 宣布完這句后,鐘元就死死地合住了嘴,一個字都不往外蹦,就怕讓陸辭有機可乘。 見他這般戒心十足,陸辭只有遺憾地聳了聳肩,繼續同朱弟說笑了。 少年人一到了十五上下,個子就如抽條的小樹一般,一下竄高許多。 四人具都手長腳長,哪怕背著書袋,腳程也比從前要快上不少。 其中又以陸辭為最——人在古代,他難免懷有長不高的憂慮,每日都不嫌麻煩地親自煮用些乳制品,還讓朱說也跟著一起用。 朱說原是對這些腥味頗重的飲品敬而遠之的,無奈他從來都拒絕不動陸辭的邀請,也就強忍著受了這份情意。 久而久之,朱說不僅漸漸地變得習慣了飲用乳制品,還不知不覺地接過了每日煮奶的活計。 成效也十分顯著。 兩年過去,鐘元某日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原最引以為豪的個頭,非但都不如比自己還小兩歲的陸辭了,連那一開始的矮豆丁朱說,身量也拔高許多,如此來勢洶洶,大有將要趕上他的派頭…… 易庶云里霧里地就跟著陸辭回到了陸家,受寵若驚地捧上了一杯熱茶,就聽陸辭問道:“你們何時能備好家狀、公卷?定個確切的日期,我們好一同遞交保狀去?!?/br> 易庶一驚:“保狀?” 陸辭頷首,笑吟吟地問道:“這回應舉,易郎可愿與我們結保?” 易庶除非是腦殼忽然壞掉了,否則就不可能不同意的。 “榮幸之至!” 他激動得站了起來,又在鐘元莫名其妙的注視下訕訕重新落座。 陸辭見他冷靜下來了,才繼續道:“李夫子將為我們尋上一位合適保頭,待你們其他的都備好了,我才好再尋夫子去說?!?/br> 易庶這才明白過來,方才自己見到的那些顯是被人重新整理過一遍的陸辭舊作,到底是做什么用處的。 不愧是陸兄,連公卷都是夫子們主動提前給準備好的…… 易庶這么想的,對陸辭是越發佩服和仰慕了。 朱說盤算片刻:“我需告假數日,好回義父家去取家狀,來回一趟,該要十日吧?!?/br> 他還未正式自立門戶,而家狀之中必須包括三代、鄉貫和戶主等內容,自然需經過繼父。 陸辭對此并不意外,點了點頭后,就看向鐘元和易庶:“你們呢?” 鐘元則痛快道:“我的家狀一直都在娘親屜里擱著,何時要,何時就能取?!?/br> 與無數望子成龍的家庭一樣,鐘家對鐘元寄以厚望,這些自然都是早早備下的。 易庶也迅速道:“我這也簡單得很,直接去取就是?!?/br> 陸辭頷首,又同三人敲定準備公卷、試紙的時長,確定無誤了,才讓鐘元送易庶回易家去。 易庶還沒完全從‘竟能同陸兄一同結保應舉’的巨大喜悅中清醒過來,滿心還想著如何能在陸家多賴一會兒,苦于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只有不情不愿地在鐘元大大咧咧的陪同下,回家去了。 二人一走,陸辭便看向朱說,緩緩詢道:“你義父那,該不會對你取狀之事有所阻撓吧?” 朱說心里一暖,搖頭道:“義父絕非心胸狹隘、做派下作之人,陸兄請放心?!?/br> 陸辭到底有些不放心:“距解試之日雖還有兩月之久,但此事卻絕對出不得差錯的,你真有把握?” 朱說頷首:“關乎緊要,愚弟不敢有虛言?!?/br> 畢竟關乎朱說的家務事,除非他主動開口,陸辭也不好主動提出跟他走一趟。 而朱說又從來就是個不愛拿自己的事去勞煩陸辭的人,因此陸辭只有通過仔細觀察他神色變化,以此判定有沒有強硬態度的需要了。 現見朱說口吻篤定,陸辭才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昨晚夜不歸宿的柳七,也晃晃悠悠地從外頭回來了。 他清楚陸辭和朱說都不喜他一身酒氣,哪怕午時就醒了,也未急著回來,而是焚香沐浴更衣,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模樣,才不急不慢地往陸家來。 他笑嘻嘻地主動打招呼:“陸弟與朱弟都放課回來了?” 陸辭瞇著眼,盯了柳七片刻,直到對方神色間露出幾分不自在了,才慢悠悠道:“貢舉將開,柳兄是今晚動身,還是明日啟程,好返籍應舉?” 柳七微微一愣。 在很快消化完陸辭的話后,他不自覺地站直了,恍恍惚惚道:“此話當真?” 陸辭好笑道:“這還能作假?” 柳七眼底倏然泛出幾分狂喜和茫然來。 他一時間以為自己置身夢中,一會兒又意識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在情緒萬分激蕩下,導致他沒搞明白要先做哪樁,整個人在原地胡亂地轉了幾圈后,才找到方向,一下竄了出去。 陸辭看他這迫不及待的架勢,好笑地同朱說對視一眼,接著打開屋門,尋了個滿街找活干的閑漢,讓人去碼頭訂今夜啟程的船了。 一轉身見朱說神色微忪,陸辭不由微笑著調侃道:“初時總見朱弟恨不得將柳兄打包送出門去,現倒成了最舍不得他的人?!?/br> 朱說縱有些許離別的傷感惆悵,也被陸辭這含笑的口吻給逗沒了。 他耳根發燙,偏偏無從躲避陸辭帶笑的注視,唯有無可奈何地告饒道:“陸兄!” 陸辭這才有所收斂,正經道:“你這相對而言,沒那么著急,干脆就明日再動身吧?” 朱說對此自無異議。 好歹同吃同住同學了近兩年的人,一朝離去,雙方都很是不舍。 陸母得知此訊后,連鋪席都不去了,親手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又去大酒店里買了幾瓶酒來,給柳七踐行。 柳七本就是幾人中最心思細膩,多愁善感之人,要籌備應舉的興奮一淡去,就只剩傷懷了。 再等他豪爽地牛飲了將近一斗酒下肚,更是神志不清,等跑了幾回茅房后,他就死死地握住陸辭和朱說的手不放,在陸母善意的微笑中,眼淚汪汪地呼喚道:“唉,陸兄??!朱弟??!” 陸辭冷靜地將酒壇子挪得離他遠了一些:“柳兄,你已醉得不輕了?!?/br> 前世的年紀不算在內的話,他小柳七都快有十歲了,當得起哪門子的陸兄? 朱說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只深深地嘆了口氣。 柳七長吸口氣,用袖子草草拭淚,又大聲地嚎了起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 朱說被說中心事,情緒頓時也跟著越發低落起來。 陸辭見朱說這架勢,好似下一刻就要作起詩詞來,趕緊拍拍柳七肩背,淡定道:“省試時不就能在汴京再會了么?鼎鼎大名的柳七郎,該不會連再過一回解試的信心都沒有吧?!?/br> 對陸辭的激將法,柳七卻破天荒地不曾搭理,甚至還不顧自己會否因此丟臉地嗚嗚哽咽起來。 陸辭干脆也不理他倆了,一邊自酌自飲,一邊隨他們宣泄情緒。 只要再一會兒,將柳七在船只出發前,及時打包丟上去就好。 誰知柳七哭著哭著,就吟了起來。 他吐詞不清,陸辭不由皺起眉,湊近了點去聽。 就聽柳七一邊揉著陸辭的手,一邊喃喃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陸辭眉心一跳,忍無可忍道:“…………我不是你相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試紙:為考試用紙,要考生自備,由官府加蓋印信后發還,考試時用 2.解額:解試有一定錄取名額限制,就是解額,每個州都不同。從景德四年開始,就開始按照比例來解送。 3.省試:解試合格的舉人,在次年春天到京師的禮部參加考試。 由于禮部屬尚書?。瓷袝_),所以才稱為省試 第三十七章 陸辭先用一勺雙下駝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然后就面無表情地臨時出門,雇了輛驢車,一轉身就叫來隔壁鐘元,讓他將還抽抽噎噎、淚水噠噠的柳七郎給架了上去。 他把這已喝得爛醉如泥,都還不忘一路吟詞的酒鬼貼心地送到船上了,才安心回返。 結果一進門,就見僅是微醉的朱說已將方才柳七所吟誦的雨霖鈴給完整地復寫了出來,正星星眼地專心欣賞品味。 “……” 陸辭扶了扶額,后知后覺到朱說歷來就頗欣賞對方的詩詞,聽聞佳作,會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記錄下來,自是理所當然的。 而在他出門叫車的那么一會兒,光一口雙下駝峰角子,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給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直接道:“時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發,早點歇息去?!?/br> 朱說滿口應下,將還未干透的紙小心捧著,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來,總徘徊花街柳巷、楚館秦樓,給歌女良妓們譜寫詞曲的柳七郎,肯正經為離別的友人做詞,還是如此難得一見的婉約派佳作,幾乎稱得上是改邪歸正了。 雖將朱說打發了回房,陸辭這一夜卻很是輾轉反側,總是不甚安穩。 柳七郎那還好,被這么胡亂折騰一通,一想到省試時還要見面,他就難過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