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孫父這時已信了八分了,還感到很是不可思議:“我那女弟,何時有這等本事了?” 給他遞來這消息的,只是同他在生意上打過幾次交道的一個富商,說時也只是隨口一提,當個趣事來說。 要有些誤差,也不奇怪。 孫父彼時想的是,反正寫信也不費事兒,頂多費個百來文錢,要能在這窩囊的meimei身上再榨出點油水,豈不何樂而不為? 不想來的會是這么一條大魚。 孫靜文樂道:“商賈間事,靠的不外乎是八分運勢,二分本事,姑母又需為母則強,厚積薄發,也并無不可為處吧?” 不論是孫靜文還是孫父,都沒往陸辭這么個才十三四歲的小郎君身上聯系。 孫父不置可否,只板著臉道:“與其在這亂猜,還不如你盡快動身,將人接來親眼看看?!?/br> 孫靜文嘻嘻哈哈地應了。 家里雖稱得上富裕,但財力雄厚的親戚,誰怕都不會嫌多的。 這可跟他之前所想的,多一個上門打秋風的討嫌鬼,完全不同。 更何況是那個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模樣漂亮的小郎君呢。 孫靜文高高興興地帶著廝兒,騎馬出門了。 孫父留在書房里,自個兒琢磨一會兒,始終覺得這事兒不可思議的很,但到底比之前打算的隨意將人接來就放一邊、能撈點錢就撈一點的態度,要慎重許多。 他召來侍女:“等一會兒人接回來了,別往原來說的地方領,帶到清正居去?!?/br> 他原來打算拿來安置陸辭的地方,只是個擴建房屋時多出的下人房,僅是臨時添了幾件擺件撐撐場面罷了。 既然兒子信誓旦旦地說,陸辭一擲千金之舉堪稱豪富,談吐亦是不俗,眼界定然也十分之高。 最重要者,陸辭愿為哄母親高興獨自遠行至此,見些造價不菲的胭脂水粉,也不惜大撒銀錢,顯然是個極孝順的。 既然重感情,那他這個做舅舅的,不也當仁不讓地當沾點光么? 只是當日沒想到meimei還藏了這陶朱公的本事,他想的是將個遲早要變成打秋風的討嫌鬼打發得遠遠的,亦看著孤兒寡母好欺負,不欺白不欺,才做得太不留情面了些。 現要修復關系,就很是困難了。 好在陸辭年紀小,meimei也未跟著來,他要哄哄一個半大郎君,想必也不是多難的事。 不論如何,都不能輕忽慢待了,而需當貴客一般款待。 尤其是在他們最為缺錢的現在……還得同兒子說說,將人哄好,但別帶人到處亂走。 畢竟一個孩子,縱使出遠門,娘親因擔憂而多讓其帶了些盤纏,也不可能撐得住這般放肆的揮霍。 他得盡快將陸辭手里的錢擠出來才行。 這些天陸辭采購的那些貨物,都已提前送到碼頭邊的塌方了,需要隨身攜帶的行李,看起來并不算多。 孫靜文對此更絲毫不覺有任何不妥——世間總不乏錦衣夜行、財不露白之人,要是出趟遠門,非得弄得連鍋碗瓢盆都帶上的繁瑣,那才是小家子氣。 況且,他可是再清楚不過,單是從自家店鋪賣出去的貨物就已不少,而具體跑哪兒去的了,還是他家伙計親自送去的呢。 陸辭既然有意藏富,他當然也善解人意地不去揭穿問詢。 在得知昨日有過一面之緣的孫靜文,就是自己的表兄時,陸辭面上掠過一抹淡淡的不自在,只很快掩飾過去了。 但這份稍縱即逝的神色,還是被孫靜文給清晰地捕捉了去。 在孫父霸占陸母奩產時,孫靜文雖才八歲,似懂非懂,但也開始記事了,當然明白陸辭這幅神情和明顯冷淡下來的態度意味著什么。 他假裝不知,仍然是無比熱情的態度,連非親非故的朱說,都當親弟弟一般的親熱。 在孫靜文背對著二人時,朱說飛快地朝陸辭眨了眨眼,再看向孫靜文的背影,就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了。 頭回見厚道穩重的朱說做這么活潑的表情,陸辭差點被他逗笑出聲。 這么一點忍俊不禁,被恰巧回過頭來的孫靜文給看到,還順道給誤解了去,心里跟著放松了。 雖然上一輩間有點不甚愉快的恩怨,可自己的這位小表弟,性子還是非常好的嘛。 清正居是孫家拿來招待貴客的地方,擺放陳設,無不講究精致。 陸辭卻只淡淡掃了一眼,連半絲欣喜也無,就平平靜靜地點了點頭,姿態優雅而矜貴。 朱說雖沒見過這般奢侈富貴的居所,但他一向不被外物而影響,自然也是一派淡然。 孫靜文將二人反應默默看在眼里,對陸辭身家不凡的猜測,已是十分地確信了。 等東西放下后,孫靜文就親自領著陸辭往祖父所在的安慈居去。 陸辭笑瞇瞇地對一臉擔憂地也想跟來的朱說道:“這是我親外祖家,而我一貫與朱弟你情同兄弟,你也莫要太過客氣,將自己當做外人。還請你在這等我一會兒,待我探視過翁翁后,再與你一同用膳?!?/br> 孫靜文看出這‘朱說’在陸辭心里地位不輕后,趕緊也笑道:“一會兒翁翁說不定將留我倆用膳,怕是會叫朱小郎君白等一場,就算不留,也要好一會兒了。不若就先為朱小郎君上午膳吧?” 陸辭抿了抿唇,微赧道:“如此便勞煩表兄了。不過我與朱弟具是忌口頗多,娘親提早讓用慣的廚娘替我寫了一份可用的吃食單子……只是得給你們添麻煩了?!?/br> “自家人的事兒,哪兒能算什么麻煩?” 孫靜文爽快地一口應下,隨手將單子接過,草草看了幾眼,就忍不住眼皮一跳了。 這凈是些昂貴的精細食材,一些他連聽到沒聽過,連孫家都不可能餐餐吃得起的。 但既應承下了,孫靜文也只有硬著頭皮,轉身交代下人去街上采買來。 而外頭等著的孫父也好歹沒忘記,自己拿來將meimei騙回來時用的借口是什么,便厚顏請了阿爹幫著做戲做全套,躺床上裝一回病。 孫翁翁雖不滿長子編出自己病了的瞎話來,還是不忍拂了他面子,勉強應了。 二房三房都還在外頭巡視生意,并未回來,唯有大房三口具在。 陸辭剛一進到屋中,就聽到這從未見過的外祖父重重地哼了一聲,先發制人地訓斥道:“鬧脾氣就一去不返這么多年,要不是我得了這病,怕是都要不認我這爹,這翁翁了!” 陸辭仿佛沒看出外祖的膚色紅潤,體格瞧著也是結識健康的、只是時不時咳嗽幾句來裝個樣子。 反正再高明的醫者,也是治不好一個裝病的人的。 他輕嘆一聲,微微笑道:“翁翁勿怪。自娘親帶我搬去密州后,就從沒接到家中信,但亦從未停止過牽掛家里。此番一接到信,卻就知道祖父身體不好之事,娘親這些年沒少受苦,未曾養好,這下因太過憂慮,一下病倒了。我為了照顧娘親,才耽誤了幾天功夫,晚了些上路?!?/br> 這位外祖父隱約聽出那么一點弦外之音,頓時更加不滿:“這是什么話?難不成做爹娘的不寫信給她,她就不知主動寫信回來了?就連要cao持內外事務的外嫁女,都該早些回來看看,她個寡居在家的,更是無事在身,就更該跑勤快一些!” 陸辭倏然斂了面上的淡笑,口吻變得冰冷,話面上倒還是客客氣氣的:“翁翁有所不知。當時我母子二人過得一窮二白,過得最苦時,哪怕我年歲漸大,也不得書讀,單靠娘親一人勞作cao持,想要維持生計已是艱難,何來的無事在身,又何來寄信的錢呢!況且在外過得不好,就頻頻寫信回家,萬一勞得翁翁和大婆掛心,或是破費接濟,那便不好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根據史料記載,宋朝進士及第的平均年齡是36歲左右。 所以陸父在三十多歲趕考是很正常的。(《假裝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一章 此言一出,外祖父與孫父臉上神色,都多了幾分訕訕。 孫父到底在陸辭身上有所圖謀,打的是修復雙方關系的算盤,顯然不會樂見氣氛鬧僵,便及時出來打個圓場:“我那女弟啊,也太逞強了些。既然過得困難,為何不寫信回來呢?家里決計不會袖手旁觀的?!?/br> 陸辭微微一笑,并不接這話茬,只淡淡瞥了眼緊抿著嘴、滿臉惱羞的不悅的所謂外祖,忽道:“翁翁此咳癥綿久不去,可喝過藥了?” 孫父對此早有準備,笑道:“還是陸郎心細,的確是到喝藥的時候了?!?/br> 便招呼下人將提前備好的滋補藥湯呈上來。 不料陸辭極自然地接了過來,莞爾道:“我既是代母侍疾,自也當輔進藥湯,只是這藥……” 他皺了皺眉,似察覺到什么一般,將藥碗湊近鼻端,輕輕嗅了幾嗅,眉頭倏然皺得更緊,看向四周的人里,就多了幾分疑惑了:“我略通藥理,此分明是尋常滋補藥湯,常人飲了的確可強身健體,但對于體虛至需得臥塌休息的頑咳之癥,反倒會使其耗空底子,加重病情?!?/br> 陸辭將藥碗放下,以聽不出喜怒的平靜口吻質疑道:“連最基礎的對癥下藥的做不到,莫不是根本都沒請大夫來看看?” 本來就沒有病,還看什么大夫? 孫父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外甥涉獵頗廣,竟然連藥理都懂的一些,還一聞就聞出來了。 他面上笑容一僵,佯怒道:“竟是請了名庸醫來診治!難怪爹爹飲用此方許久,病癥不見好轉,反倒加重了不少!得虧陸郎——” 陸辭搖了搖頭,不等孫父假裝發完脾氣,就已起身,往外走去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與其追究責任,倒不如即刻去城中尋覓良醫,為翁翁診治?!?/br> 孫父臉上的笑終于掛不出了,差點沒直接出手攔他,得虧孫靜文也覺得不妥——真將人請來了,那裝病的事豈不就穿幫了嗎? 別看孫家財大氣粗,可要買通城里所有大夫,尤其是小有名氣,口碑頗佳者,那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一旦傳了出去,自家無病裝病,還騙了個孝順的外孫千里迢迢自密州而來,孫家就得顏面大失了。 孫靜文想也不想地追前一步,誠懇道:“尋醫問藥之事,怎好勞煩陸郎?我與爹爹這就出門去,亦好將功補過?!?/br> 陸辭蹙了蹙眉,不悅道:“我為孫家外孫,此回又是替母盡孝而來,怎就當得起勞煩二字了?表兄不必多說,我這便前去?!?/br> 見阻攔不住人,孫父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辦法——搶在陸辭將外頭的醫者請回來前,先請上一兩位,賄賂串通好后,開一兩方真治頑咳的藥湯,起碼將陸辭這比狗還靈敏的鼻子給騙過去再說。 孫家人急匆匆地出去了,陸辭卻不急不慢地先回了趟清正居,把朱說叫上:“朱弟,陪我上街一趟?!?/br> 朱說半句緣由都不帶問的,就迅速放下手中書籍,跟著陸辭身后去了。 等上了街,甩開孫家廝兒后,陸辭就將方才之事,跟朱說簡單說了一遍。 朱說感慨道:“我竟不知,陸兄還有聞辨藥材的本事!” 陸辭云淡風輕道:“你要知道,那才有鬼了?!?/br> 朱說一愣。 陸辭唇角微揚,沖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對藥理,自始至終便是一竅不通的?!?/br> 朱說云里霧里,不由問道:“那之前是怎么?” 陸辭笑了:“他本就沒病在身,又怎么可能真的飲用些亂七八糟的藥湯?除了補品,不做他想。我胡謅幾句,他們做賊心虛,就被我輕易詐出來了而已?!?/br> 朱說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時間除了哭笑不得,就只有佩服之至了:“若他們做戲做全套,配備了真的藥湯,陸兄將如何?” 陸辭微微笑道:“配給老者的藥物,除極個別的病癥外,或多或少都有滋補成分。是藥三分毒,哪怕他們真對自己狠得下心,我也不能算完全說錯了?!?/br> 只是那么一來,他就會改變策略,非在邊上以侍疾之名守著,親眼看著對方將藥喝下去才走。 ——群演也是需要工資滴。 陸辭心情頗好地帶著朱說,沿街沿巷地找著大夫,順道買了一些在密州不見出版的參考書目回去,可謂給足了孫家跟某些大夫串供的時間。 等回到孫家了,孫父立馬堵在外祖父的房門之前,客氣又堅決地表明了,已有三名醫者在里頭,就不勞煩外甥費心了。 陸辭卻道:“的確不好擾了翁翁歇息,只是有那虛不受補的前車之鑒,我著實不敢輕易放心。還請大伯請人將所開藥方謄抄一份,我好交由他們討論,也不算讓他們白跑一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