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陸沉音否認道:“我雖然去了,但嘉容樓主不是因為我才來的?!彼拱渍f,“是師父請她來的?!?/br> 白檀怔了怔,隨后蒼白地笑了笑說:“原來玄塵師叔也去了,看來我不僅虧欠了你,還虧欠了玄塵師叔?!?/br> 陸沉音沒說話,人依舊站在門口,沒進來的意思。 比之過去,她今日太冷淡了一些,白檀看出來了,以他的智慧,當然也知道是為什么。 “師妹?!卑滋创瓜卵?,盯著茶杯說,“多謝你,也多謝玄塵師叔。我本以為自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救命之恩?!?/br> 陸沉音沉默了一會才說:“師兄是為救我才命在旦夕,我為師兄做什么都是應該的。至于師父,他幫師兄等于是在為我償還恩情,我會好好回報他的?!?/br> 白檀突然就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他以前能說會道,總能把陸沉音哄得開開心心,可現在他那些技能好像都喪失了。 他靜默地看了她一會,有些疲憊道:“你回去吧,我沒事,不耽誤你時間?!?/br> 陸沉音道:“既然來了,就先為師兄補全今日的靈力吧?!?/br> 她終于走了進來,將朝露放到桌上,朝白檀伸出手。 白檀怔了怔,恍惚憶起素云長老說過,這段時間一直是陸沉音在照顧他,每日為他補全靈根匱乏所需的靈力。 他安靜地望向陸沉音,她很專心,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等靈力補完,就干脆地站起來要走。 白檀目送她到門口,在她真的離開之前,突然開口道:“師妹會回報玄塵師叔,我也要回報師妹才對。你要我怎么報答你?” 陸沉音背對著他說:“師兄為什么覺得你需要報答我?你救了我,我救你不是應該的嗎?” 一報還一報,這樣說一點都沒錯。 可白檀心里清楚,他是在緊要關頭救了她沒錯,但他同樣也害了她。 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是他高估了自己,以為一切盡在掌控,誰知…… “你真的不用我做什么?”他語氣復雜地問。 陸沉音回過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搖頭道:“不用。師兄什么都不做,大約就是最好了?!?/br> 她沒說清楚這話到底什么意思,白檀也不需要問,他心里清楚得很。 窈窕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白檀閉了閉眼,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個自嘲的笑容、他握緊了拳頭,心思繁復間沒怎么注意茶水的溫度,直接端起來一飲而盡,結果被燙得很難受。 他咳了許久,嗓子疼極了,這個時候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他的修為都沒了。 未來百年內,也沒有修行的可能了。 他如今,是個廢人了。 白檀閉上眼,復又咳嗽起來,咳的眼淚都出來了。 這大概就是報應吧,他想。 青玄峰上,宿修寧于云端崖邊撫琴。 容楚鈺拿了劍,正在后山練劍,他一刻不曾陪同。 端坐在琴前,睜開眼望著云海波瀾,宿修寧回想著方才自法器中看到的陸沉音與白檀,思索著他們的對話,神色平靜,眼神沉寧。 太微劍半段劍刃刺入一側青石之中,劍柄上長生結隨風飄動,畫面寂靜又美好。 只是它傳給宿修寧的心音,破壞了這份美好。 “我之前跟你說過,你的劍意變了,你那時不承認,現在呢?” 太微曾是太淵真仙的佩劍,在宿修寧結丹的時候,太淵真仙親自將它傳給了他。 除了太淵真仙,陪伴在宿修寧身邊時間最長的就是太微了。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最了解他的話,那一定是太微。 宿修寧望著遠處云海,語氣平靜道:“變了就變了吧?!?/br> 太微一怔,想說什么,但宿修寧接下來的話讓它自己都困惑了。 “你覺得劍意到底是什么?它真的需要永遠一成不變嗎?” 他似只是隨口一問,“師父教我太上忘情,劍道無情,又到底是不是要我斷六親,斬愛恨?” 宿修寧撥動琴弦,古琴音色清潤,他彈琴的心態亦十分平和,琴音流淌而出,令聽到的無論是劍還是人,都慢慢平靜下來。 靜下心來,太微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劍,只記得太淵是怎么做的,他那么做了,飛升成了真仙,我也希望你能那么做?!?/br> “可師父沒做的,也不一定是我不能做的?!彼扌迣幷Z氣冷靜道,“師父曾跟我說,太上忘情,不是無情。他教我的劍道,名喚無情,也不是真的沒有感情?!?/br> 太微覺得自己智商不夠用了,又閉麥了。 宿修寧今天難得話多,他好像要把他這輩子對太微說的話全都在今日說完。 “我這樣想的時候,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就證明我并沒想錯?!?/br> 他微微揚眸望著天,天色漸漸暗下來,太陽一點點落下,風吹起他輕巧飄渺的白紗衣,他很慢但很理智地說:“我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樣了,但肯定不是現在這樣。我記得那時會因為練成了一套劍法高興許多天,會因為師父一句斥責難過很久,也會因為師兄對我天賦的羨慕稍稍驕傲,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情緒我都沒有了?!?/br> “我隱約記得,師父曾問過我怎么了,我問師父這樣不對嗎?這樣練劍會更專心。師父看著我很久,只摸了摸我的頭,跟我說,如果這是我自己找到的道,那也很好?!?/br> “太微,我想我一直以來,都想錯了?!?/br> “師父沒有要我什么感情都不能有,如果他真的像你我曾以為的那樣想,婧瑤當初總是纏著我,跟在我身后,他不會放任不管?!?/br> “可能一直以來,矛盾的根源就不在我的道,在我自己的心?!?/br> 太微聽得云里霧里,有點被繞進去了,整個劍都有些動搖。 宿修寧在此刻揮了揮手,水鏡現出,一點點變大,鏡子的那邊波動了一下,出現了一位白眉白須的佛修。 “歸一大師?!?/br> 歸一大師念了聲佛號,溫和道:“玄塵道君?!彼従徴f,“你安排齊師侄托付老衲的事,老衲已吩咐下去了,你盡可安心?!?/br> “今日打擾,不是為了這件事?!彼扌迣幬⒋寡垌?,云煙之中,他身形影影綽綽,如畫中仙。 歸一大師看了他一會,笑著說:“太淵真仙飛升前曾跟老衲說,玄塵道君渡劫時或有疑問,想來如今時機已到,他有幾句話囑咐老衲,在玄塵道君困惑的時候,告知于你?!?/br> 宿修寧倏地抬眸,清寒的雙眸目光沉熾地望著水鏡。 歸一大師溫善道:“真仙讓老衲告訴道君,萬事隨心而行便好,只要不會后悔,那么哪怕在眾人眼里你是錯的,但在你心里,在你的劍意里,你就是對的?!?/br> 《清靜經》里講,真常之道,悟者自得。 每個人的道是什么,教是教不會的,需得自己悟。 有些事在別人眼里可能是錯的,但你心里覺得它沒錯,堅持下去,此生不悔,那它便是對的。 即便它一開始是錯的,最后也會被修成對的。 水鏡散去,宿修寧站起身,天空云卷云舒,雷鳴震震,陸沉音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襲白色錦袍,銀冠簪發,雪色發帶飄逸搖曳的青年站在黑云滾滾之下,烈風吹得他衣袂錚錚作響,他在崖邊筆直而立,似最巍峨的山脈,最凌俊的仙人。 有那么一瞬間,陸沉音覺得他就要從此渡劫而去了。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道閃電直接劈在她前面,她睜大眼睛,不得不停下。 雷聲隨著閃電而來,宿修寧自一片雷云之下驀然回首,面如美玉,氣質絕世,望向她的眼神,似蘊藏著世間所有的春風與夏雨,溫柔而驚艷。 陸沉音突然就平靜了下來,她展顏一笑,發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 她感覺到了,宿修寧一直卡在渡劫中期的修為進益了,雖然她看不透,但她猜必然已到了后期。 其他人也和她想得差不多。 紫霄峰玄靈道君洞府,他自閉關中睜開眼,怔怔地望著窗外雷云滾滾,有些茫然。 原以為宿修寧身陷情劫,恐難以參透,但這又是什么? 他突然有些遲疑,他的安排,他的所思所想,是不是錯的? 屬于渡劫后期的神識自整個青玄宗漫延而去,所有在此刻看著天的人,都能想到是誰人有這般威能。 渡緣寺里,歸一大師敲了一下木魚,微笑著念了句“阿彌陀佛”。 飛仙門里,蔣門主臉色難看地望著雷云,難掩心中怯怕。 流離谷內,赤月道君看著宿修寧命鶴童送來的信物,藍寶石銀簪、如意結、玉塤,一樣不缺,齊整完全,那隨信附上的退婚書,他壓了許久也沒想好怎么交給江雪衣。 江雪衣站在七弦塔最高的地方,仰頭看著雷云,控制不住地想起陸沉音看宿修寧的眼神。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眉心一點朱砂痣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魔宗內,正在修煉的婧瑤猛地站了起來,奔到殿外望著天空滾滾雷云,想到宿修寧得道,離飛升更近了一步,她下意識為他感到高興。 可回過神來,她又意識到她早不該有這樣的情緒。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暗了暗,看著自己布滿疤痕的手心,自嘲地笑了笑。 更多的人怎么看怎么想,當事人現在也沒心思去在意了。 雷云散去,天空恢復成正常的傍晚夜色的時候,陸沉音這才邁開步子,跨過閃電劈開的地面,一步步走向宿修寧。 宿修寧就站在古琴之前,雋永如月地等著她過去。 等她終于走到他面前時,便問他:“師父是快要飛升了嗎?” 宿修寧低下頭,慢慢道:“也許?!?/br> 陸沉音看著他,用眼神描繪著他的睫羽,他挺拔的鼻梁和薄薄的唇瓣。 “但在那之前,為師還有一件事要做?!彼鋈贿@樣說。 陸沉音順著問:“什么事?” 宿修寧沒有回答。 他抬手將她攬入懷中,她靠在他胸膛上,鼻息間滿是他身上清寒冷淡的梅花香,她所有的不安都被安撫了下來。 宿修寧抱著她緩緩抬眸,望著天界的方向。 他想,他不能到了飛升的時候,還和她只是師徒關系。 他不可能讓他們永遠套在這樣的禁忌之下,他想要名正言順。 雖然這也許要經些波折,恐還會被口誅筆伐,為他帶來無盡罵名…… 但他,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