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云夢譚_分節閱讀_10
兩個人中間僅隔著五米多寬的通道,青年攤開一本雜志做幌子,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托住腮幫,漂亮的嘴唇微微蠕動,似乎在嚼口香糖,這使他盯人的眼神蘊含捕食者的欲念,好像一只精明的貓科動物盯著一塊鮮美的肥rou,肥rou的名字叫孟想。 媽的個腳,你娃兒硬是想把老子打來吃了唆?看清楚,老子是直的! 孟想心塞氣惱,抬頭45度望天,噴出一團隱形的烈焰,一張臉隨即化作制冷機,妄圖以凜然霜雪嚇退妖魔。青年面不改容,喜、怒、憂、思、悲、恐、驚這七情他似乎只會第一種,以柔情脈脈的眼波對抗孟想的殺氣,嘴里忽然吹出個白色的大泡泡。這是美眉們拍性感照時的必備道具,更常被艾薇污加工,說穿了都是用來撩漢的。隨著泡泡爆裂,孟想的定力也炸開了,合上書本準備撤退,但走前不忘跟田田打招呼。 “田田,我有事回家了,待會兒再跟你聯系?!?/br> 發完短信,晃眼又見青年朝他扔出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輕飄飄飛上半空,盤旋著落到他跟前,是一只簡易的折紙飛機。 左近都是人,他怎么敢公然做出這種rou麻舉動。孟想已然懵逼,眼珠警惕地左右轉動,唯恐受人矚目。不得不夸日本人會裝逼,一個個都擺出埋頭苦讀,無動于衷的死相,估計青年接下來就是扔內衣內褲他們也照樣安靜如雞。 孟想暗稱僥幸,本該盡早抽身,好奇心卻被紙飛機上的鉛筆圖案勾住,鬼使神差展開來看,竟是兩顆用箭串起的心。 這飛機顯見得是一封無字的求愛信。 有毛病??! 孟想屁股下的椅子仿佛置換成烙鐵,燙得他彈跳而起,抓起書包一路小跑,出門后拿出信紙狠狠撕,邊撕邊罵那小子腦筋不正常,隨便給陌生男人發情書,莫非丘比特喝醉了,拿起弓箭亂射一氣,自己倒霉才被誤傷。 這時那青年不慌不忙跟出來,正巧目睹孟想兇狠撕紙的情景,孟想也恰好對之對視,只見他靈動的眼睛冷凝了一秒鐘,漫出憂傷的煙霧,看上去像個無辜的孩子,極易觸動人性中的柔軟。孟想心善,遇到受傷的流氓貓狗都難受,自然受不住那樣的眼神,急急忙忙將紙屑扔進垃圾桶,拔腿往車站趕,心里涌起些許慚愧。 同性戀也是人,也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嘛,我不接受也不該那樣傷他面子,將心比心,是做得有點過分了。俗話說“一報還一報”,我今天做了不好的事,以后說不定也要被人家拒絕,那豈不是報應??? 他胡思亂想走到街上,右手邊是一扇扇晶亮的櫥窗,日光下反射強烈,宛如一排古銅鑄的鏡子,展出一幅寧靜的街景。他隨意瞄向其中一扇,馬上被觸動驚訝開關,櫥窗里不僅有他瞠目結舌的傻樣,同時還映著一個悠閑漫步的人影,是剛才在閱覽室里向他空投情書的小狐貍精。他就在街對面,斜斜地跟隨前進,孟想乍一扭頭,他便沖他嬉笑,亭亭站立,等待他接下來行動。 怒火頃刻燒死了細芽般的愧怍,孟想想不到世間會有如此皮厚之人,方才撕信的事根本沒對他構成打擊,倒白害自己遭了回良心罪。 越跟他計較越給他臉,最好當成空氣,隨便他咋個跳。 孟想頭頂黑云繼續前進,櫥窗里的人影也聽從他的步伐調動,快慢都同他保持一致,儼然要來一場男版的尾、行。不過這跟蹤狂的舉止比游戲里的猥瑣男從容多了,步姿優雅表情輕松,一路笑盈盈的,像一只跟隨主人散步的小貓。孟想別扭得直冒汗,既想盡快甩掉這討厭的尾巴,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進入地鐵站后,青年逐漸與他拉近距離,到了月臺上更堂而皇之站在他旁邊的通道排隊,看樣子打算和他乘同一列車,一路跟到住地去。 他逼人太甚,孟想不能再被動,拿定主意后驟然轉身虎著臉直挺挺沖過去,青年面露詫色,即刻調頭逃竄,孟想提速追趕,口中高喊著:“止まれ(站?。?!”。二人一先一后在整齊的隊列里鉆出歪歪扭扭的縫隙,孟想眼看要抓住目標,不料青年突然改變奔跑路線,倏地跳下站臺企圖穿越鐵軌。列車進站鈴早已拉響,隧道里閃出橙色的車燈,一眨眼功夫巨大的車頭猶如饑餓的怪獸巨口大張地疾撲過來,而青年尚未爬上對面的站臺。 人群中爆發尖叫的聲浪,孟想站在浪尖,中斷呼吸,列車長蛇形的身軀飛速掠過眼前,咆哮著碾壓人們的神經后填滿整個軌道,車門大開,車廂里涌出各色面無表情的乘客,等車的人們因目睹了數秒鐘前的驚險一幕,尚有猶疑,但當發現車站廣播運作如常時,他們迅速恢復平靜,也若無其事依次上車。半分鐘后,列車準時出發,月臺秩序井然,形如蜻蜓劃過的水面,漣漪散去了無痕跡。 只有孟想驚魂未定,走到月臺邊緣,惶急地朝對岸人群掃視,很快找到定睛的焦點。那要命的冤家好端端站在正前方的道沿邊,臉不紅氣不喘,頭發絲也沒亂一根。捕捉到孟想的憂懼,他露齒歡笑,像做了什么值得表揚的好事,朝他用力揮手。 孟想恨不得跳到對岸暴揍他一頓,并且立刻心想事成,車站上的巡查已接到報警,吆喝著奔向那擾亂安全秩序的壞小子,青年見狀再次撒開脫兔般敏捷的身手竄上自動扶梯。日本人守規矩,乘扶梯時一律靠左,右邊作為緊急通道向來暢行無阻,這給他的逃跑提供極大便利,在警察眼皮底下輕松溜走了。 擔心再遭遇跟蹤,孟想索性徒步返回,6點在吉野家吃了份400円的牛rou蓋澆飯,又四處轉了轉,拖到快八點才回到野口家,他打的主意是野口每晚9點后才著家,要是莉莉七點半來,見家里沒人,說不定會知趣退卻。 然而事與愿違,他抵達時野口家的窗戶亮著燈,虛掩的大門內隱約傳出暢快的笑聲,野口桑和莉莉正興致勃勃聊天。 他吃驚欲躲,不慎踩中一只花貓的尾巴,吃痛的小家伙狠命一爪撓中他的小腿,人和貓的叫聲疊加著沖擊室內人的聽覺,野口迅即前來開門。 “孟君,回來啦?!?/br> 孟想只好假笑搭訕:“野口桑,您今天回來得真早啊?!?/br> 野口高興道:“今天生意不錯,不到七點東西全賣光了,松本小姐等你很久了,快進來吧?!?/br> 在他無心逼迫下,孟想勉為其難進門,野口家很小,玄關連著和室客廳,莉莉端坐在幾米外的墊子上,笑容可掬地含胸問好:“羅布師兄,晚上好?!?/br> 孟想趕忙依樣畫葫蘆,行禮后脫掉鞋子,等野口重新坐定,再在他對面靠近玄關的地方席地而坐。日本沿襲中國古代禮儀,講究座次方位,野口坐的位置是主人席,莉莉先來被他安排在上賓席,孟想年紀最輕,主動坐到下席,以示對賓主和長輩的尊敬。這都是他在日本撞墻碰壁學來的經驗教訓,做習慣了也覺得是對自身素質教養的陶冶,身為華夏子孫,有必要繼承祖先的禮儀,免得被當成粗魯淺薄的野人,讓借鑒者看笑話。 他的表現讓主人客人齊露贊許之色,野口沖莉莉夸講:“這孩子很懂禮貌,敬語也說得不錯,比外面那幫野小子強多了。如今日本新一代的風氣越來越壞,好多年輕人做事沒規矩,女的公然在車站里化妝,穿著短裙蹲在路邊吸煙,走路把雨傘晃來晃去,根本不管會不會碰到其他人。男的更不像話,在公眾場所大吵大鬧,吃東西抽煙喝酒,在地鐵里蹺二郎腿,大聲接電話,隔著人堆相互叫喊聊天,太讓人生氣。我小時候人們在街上看到行為不端正的小孩和少年可以隨意教訓,甚至抽上一耳光也沒關系,那些孩子的父母如果得知情況,非但不生氣,還會當面向人道謝,哪像現在的孩子嬌生慣養,只知道吃喝玩樂,日本的未來要是交到他們手中,非完蛋不可?!?/br> 每個國家的老人似乎都熱衷崇古貶今,孟想在國內也常聽爺爺輩們數落當今小孩缺乏教養,學了一身歪風邪氣,國家交給他們遲早要完,同是“垮掉的一代”接班,也不知道數十年后中日兩國分別是什么景象。 莉莉堆笑搭話:“就是說啊,所以我才不想生孩子,現在社會風氣太墮落,要是他長大不學好怎么辦?!?/br> 野口嗔怪:“這種想法也不行,我們國家已經嚴重老齡化了,女人要都像您,國家也會滅亡的。遇到好男人還是結婚吧,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也是為社會做貢獻嘛?!?/br> “呵呵呵,瞧您說的,好男人哪兒是那么容易遇到的?!?/br> 這是典型的日式寒暄,相當于正式談話前的預熱,等氣氛足夠圓融了,野口替莉莉引出開場白:“那個,莉莉桑,您不是有事要跟孟君商量嗎?” 莉莉做出如夢方醒的姿態,稍稍整頓坐姿后對孟想說:“羅布師兄,前天我家里遭了小偷,現在警察還沒抓到人呢,我一個人在家很害怕,每天被迫去酒店過夜,實在很辛苦?!?/br> 孟想忙點頭:“哦,中午聽見您和野口桑聊天了,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您,相信警方會盡快破案吧……”就此詞窮,只好快速以“別擔心?!绷什菔瘴?。 莉莉愁眉苦臉道:“我是相信警方的能力啦,可是……” 日語的轉折動詞都放在句首,所以她一開口孟想就知道有后招,但這個后招比想象得還難應付,她居然邀請他搬到她家去住。 “那小偷落網前可能還會作案,而且我家被盜的事鬧得很大,這一帶都傳遍了,我怕其他小偷知道后會效仿他上門行竊。那棟房子就我一個人住,和左右鄰居都隔得比較遠,發生這種事真的太叫人害怕了。聽說羅布師兄也在找住處,就到我家來吧,我不收你房租,水電氣費也全免?!?/br> 這女人顯然和野口通過氣,老頭兒積極幫襯道:“孟君,莉莉桑的提議不錯啊,你住到她家去,一來可以保護她的安全,二來又能省下找房子的租金,一舉兩得的事,你就接受吧?!?/br> 孟想胸脯長草心里慌,結結巴巴推辭:“這不大好吧,太給人添麻煩了,絕對不行?!?/br> 莉莉矢口否認:“看你說的,羅布師兄,現在尋求幫助的人是我啊,說句失禮的話,我其實就想家里多個人會多些安全感,別的人又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適,你就答應我吧,求你了?!?/br> “這、這個……” “請別現在拒絕,至少考慮一晚上,明天再答復,拜托拜托~” 日本女人在請求他人時往往聲情動作齊上陣,個個酷似少女漫畫女主角,這四五十歲的大媽也不例外,那是她們從小在男權社會里學習磨煉出的降服男人的特技,看著那楚楚可憐的表情,嬌柔婉約的腔調,夸張又不失可愛的手勢,稍微有點男子氣概的都會讓步。 孟想正是兩手抓不著韁,阿橘竟也不期而至,來給野口送月見節(中秋)的月見團子。 “阿橘!” “莉莉桑!您也在??!” 見兩個女人碰面便親熱握手,孟想再吃一驚,然后毫無懸念地目睹阿橘加入說客陣營,和野口一道鼓動他接受莉莉的邀請。 他一人難頂三張嘴,無奈下采取緩兵之計,請他們容自己考慮一夜。 等客人走后,他溜到附近的休閑活動場地打電話,召喚他的狗頭軍師熊凱。這次接電話的既非熊胖也非徐燦,是一個金屬音質語氣高冷的男人。 這男人孟想也不陌生,聽到他的聲音便不自覺哈腰賠笑,分外恭敬地問好:“林教授,我是孟想,請問熊凱在您哪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