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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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做宮里人,只要沒什么任務在身,又能耐得住寂寞,那也是相當幸福。 想想身邊有一大批人圍著你轉,困了馬上就能睡覺,餓了馬上就有零嘴,人嘛,不過也就這點追求了。 上玉做了這無所事事的外地公主太久,導致任務找上門時,直接貢獻一個狗頭懵逼.jpg。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雖是一身黃門官的打扮,然而從那花白的頭發和褶皺的臉上所表現出的傲慢神情,能看得出這是一位不一般的小黃門。 只見他...她...它手持塵拂,象征性地咳了一聲:“跪!” 一屋子人齊刷刷地跪下。 “今上口敕,內闈夫人封號蕭寧氏,籍出中原,身懷有孕,逾六月,特令源族瑾玨公主為夫人祈福求恩,敕畢!” 哈??? 上玉:我裂開了,這啥意思??? “那個...內侍官,能否說得再詳細些?” 塵拂在半空中揮出一個半圓,黃門神情倨傲:“稍后自會有姑姑來為公主說明?!?/br> “奴先行告退?!?/br> 塵拂又是一記,從這只手換到另一只,仿佛作秀一般,稍顯笨重的身子邁著步,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鷂子上前攙扶上玉,忍不住咕噥道:“那位夫人有孕,與咱們什么相干?好端端的,竟要讓您為她祈福?!?/br> 是啊,那位夫人,蕭寧氏,仿佛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號了,記得最末一回與她相見,還是為了替華陰侯治病,那時候她小動作頗多,一會兒塞丫鬟,一會兒送侍女的,后來不知怎么,突然沉寂了一段日子,再見面,便是五娘的婚宴上,挺著大肚便便而來。 上玉當然不會傻到認為此人對自己善意尚存,畢竟明里暗地都得罪了,光是與華陰侯走得頗近這一條,就足夠被她釘死在小本本上。 不過如今她懷有身孕,沒道理突然對自己下手,萬一不小心動傷胎氣,豈非得不償失? 過了片刻,宮那邊派的人到了,一個四十左右的女侍官,自我介紹說姓姚,雙方見過禮,這老姑姑倒也不啰嗦,直接講起有關祈福事宜。 上玉并鷂子在一旁聽著,原來這次的事兒跟蕭寧夫人本人真沒什么關系,只是丹熙的一種風俗,婦人懷孕滿六月,必須由親族之女在薩滿的祭祝下,親手制作康樂酒與福壽饃,再請婦人食用,如此可保母子二人平安順遂。 蕭寧夫人在丹熙無親眷,事情便落在與其同族、且身份尊貴的上玉頭上。 鷂子站在一旁,臉色不太好看,顯然覺得他們在欺負人,丹熙皇帝多大的臉,竟然讓大辰公主為他的兒子下庖廚做飯。 不待上玉開口,她便率而道:“婢無禮,敢問姑姑,莫非這丹熙國就再找不出一個大辰女子?或也可將夫人的母族接到此處,恁多的福氣庇護,我公主從小得陛下嬌養,便連碗筷也不曾拿過一副,如何到了你們這兒,竟要做起廚娘的營生?!” 上玉:“......”鷂子,不愧是你。 那姚姑姑聽完,面不改色:“姑娘何必如此燥火,公主是金枝玉葉不錯,可夫人肚子里懷得也是龍子皇嗣,單從身份上看,老身倒覺得并無不妥; 再者,此乃圣上親下的命令,姑娘若不服氣,大可找圣上評理去,何必梗著脖子為難老身?” “說句不中聽的,你我同為奴婢,同吃皇糧,老身看在公主的面上,才尊你一聲姑娘,可這人吶,該什么身份,自個心里也要清楚些才是?!?/br> 話音落,鷂子的臉已然漲成豬肝色,上玉暗嘆,不愧是宮中的老手貨,一番話夾槍帶棒的,把鷂子和她這個主子都敲打了一頓,看鷂子小可憐被堵得委屈兮兮的模樣,她輕輕咳了一聲:“姑姑切勿動怒,是我沒管教好身邊的人?!?/br> 女侍官聞言,臉色變也未變:“公主金尊玉貴,老身豈敢動怒,難道不要命了?” “......” 上玉輕笑一聲,繞開這話:“蕭寧夫人是我族中人,若論血親,多少也是有些的,今日之事結的是善緣,本公主自然愿意,只是一條,我的確從未下過廚,屆時少不得姑姑提點?!闭f著,褪下鬢間一根赤金十六珠連簪珥,遞了過去。 上玉:叉腰,我們社會人,從來都是玩真的。 “公主這是做什么?”嘴里這么說,那眼兒卻不住地往簪珥上瞟。 要說鷂子明白就在這上頭,她二話不說過去福了個身,再將簪珥恭敬地奉上。 姚姑姑推脫了一陣,方扭扭捏捏地收下,臉色才好了些:“總歸公主是明白人,識大體,要老身說呀,萬一夫人產下的是男嬰,圣上那兒,還能少了公主的好處?”她十分世俗地把那根簪珥擱在嘴邊咬了咬,又尷尬地笑了幾聲:“成了,老身今日就先告退,三日后辰時,還請公主移步肴軒閣,老身自會在那兒等候公主?!?/br> 得了真金白銀的便宜,就連走路都多了股馮虛御風之感,人走后,鷂子突然在上玉面前跪下—— 上玉抬了抬眼皮:“好姊姊可知道錯了?” “知道?!?/br> “錯哪兒啦?” 鷂子咬了咬嘴唇:“婢...不該胡言亂語,帶累了公主?!?/br> “錯!” 女侍驚愕地抬起頭,看上座的小姑娘緩緩抿了口茶:“好姊姊錯就錯在,不該朝她福身揖禮,沒的自降了身份?!?/br> 鷂子:“......”懵逼了,怎么是這個腦回路? “......可,可您方才......” “我方才特意送她簪子討好她,”上玉笑了笑,水眸中浮現久違的惡意:“你可注意到她挽袖時的手勢?” 鷂子仔細想了想,搖搖頭。 “沒注意到也正常,畢竟你一直在正經主子跟前伺候,不像我,掖庭里什么都見過?!狈畔率种械牟璞骸昂面㈡⒂兴恢?,宮中無聊,下處人常做些斗雞走狗的勾當,其中有一種名叫“葉牌”,就是將牌九藏在袖中,比誰最快拔出五張,誰就算贏家,這游戲賭得是速度,故而有一套特殊的摸牌手勢,方才那姑姑挽袖時,做了相同的手勢,雖然她很快注意到,且改了過來?!?/br> “......” 鷂子幾次張嘴,皆說不出話,不是為姚姑姑賭牌這件事,而是面前這位心竅之玲瓏,著實令她吃驚。 上玉狡黠一笑,眼亮如星子:“無論哪一國哪一朝,宮人間私相授受,暗中勾當都為嚴令所禁止,違犯者,輕則暴室,重則離宮?!?/br> 鷂子抿了抿唇:“您的意思是......” “好姊姊,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小姑娘直接一個“你懂的”眼神:“本來呢,我也不愿管這些腌臢,不過這一個、兩個,平白都來欺負人,頤指氣使的,瞧著太糟心了,糟心的東西,必須給她整明白了?!?/br> “況且我只送了一根簪子,須得兌成碎銀子方能使得,她從誰那里兌出銀子,順著撈一撈,說不定又能撈到一筐小可愛?!彼萍偎普娴卣f道。 鷂子:“......”向大佬獻上膝蓋。 于是三日后,這位說在肴軒閣等著她的姚姑姑徹底沒了蹤影。 也不知接替的人是誰,別又是一個陰陽怪氣的,真心承受不起,上玉站在肴軒閣門口,鷂子湊近她:“婢聽說了,那位姚姑姑祖上原是大辰籍,想來這次祈福,經手的,該都是大辰人?!?/br> 上玉:“???” “那不是把老鄉送走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老鄉何苦為難老鄉。 剛感慨了兩句,一轉眼,遠遠地看見對面走過來一個人,高髻纖衫,絳紅長裙委地,身姿搖曳。 “哎?她怎么來了?”上玉有些訝然。 待那人走近,極有姿態地躬身行禮:“小侍參見公主?!?/br> “......額,令賓大人,好久不見?!?/br> “難為公主還記得小侍,”裘令賓燦然一笑,直奔主題:“此次為蕭寧夫人祈福,由小侍來教引公主?!?/br> 果然如此。只是沒想到,接替的人會是這位裘令賓,等等!這也就是說……她是大辰籍? 上玉禁不住問出口:“令賓大人……你…是大辰人?” 對方輕頷首,似乎并不意外她會這么問:“小侍父母皆是大辰商都人?!?/br> “哦?!眱扇艘磺耙缓笕腚溶庨w,上玉想了想,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她表面上對自己還挺客氣的。 裘令賓打開了東面的一扇門,里頭既寬敞又明亮,擺放著各色廚具和備好的新鮮蔬果。 王宮中有兩所膳食供應處,一是負責日常飲食的尚食殿,而另一所,便是專門承辦祭祀飲食的肴軒閣。 上玉第一次來這兒,難免感到有些新奇,又聽裘令賓道:“公主可先參觀參觀,一會兒薩滿巫師到了,小侍再為公主引薦?!?/br> 一聽到薩滿巫師,小姑娘來了勁兒,昔日尚在大辰時,老師就曾講過丹熙獨特的崇尚薩滿風俗,與中原禮義、無為、大乘三教截然不同,赫舜人的信仰,結合著神秘的儀式,也許更接近原始的神祗。 “聽說薩滿都是帶面具的?” 裘令賓跟在她身后:“是?!?/br> “是怎樣的面具?” “這個么......”女人笑了笑:“一會兒人到了,公主自然就能見到?!?/br> 二人圍著肴軒閣走了大半圈,那些柴米油鹽的問題上玉一個也沒問,關于薩滿的倒是問了一堆,弄得裘令賓苦笑連連:“小侍真的不太清楚?!?/br> 她被小姑娘纏得有些吃力,只好想法子轉移話題:“對了,不知侯爺近來如何?” 上玉:“近來沒怎么見過他?!?/br> “......” 她咳了一聲:“那公主自個呢?” 上玉:“很好?!?/br> “......” 相對無言的當口,外頭有人敲了敲門,緊接著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 “薩滿巫到了,請公主出門迎接?!?/br> 在丹熙的傳說中,薩滿是連接人與神的使者,雖不如真神,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高貴,即便是天子,見到薩滿巫,也需紆尊降貴,何況一個小小的公主。 上玉倒不在乎這些,她對薩滿本人的興趣更大,開門時,見外頭站著四個小鬼,身量不高,著皂袍,分別戴著赤黑鬼面、赤金鬼面、赤青鬼面、赤白鬼面,后頭一頂軟轎,四周墜著結珠,轎頂鑲嵌著金線,飄揚起五彩的流云飛絲,一紗素白簾攏,隱約可見模糊的人影。 “巫至,眾人行禮!”四個小鬼中的其中一個赤黑大聲喝道。 裘令賓拉了上玉一起,對她悄聲耳語:“不必害怕,小鬼言語向來如此,只是薩滿面前,公主切不可隨意張望,更不可走神?!?/br> 大約見神使都應如此,需懷十二分的虔誠,上玉稍稍收斂了些,小鬼見差不多了,抬手將簾幔撩開—— 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雙雪白無暇的足,雪白的緞褲,雪白的袍子,渾身上下無一絲多余的裝飾,唯有腰間攏著一串五□□線打的絡子,上頭綁著一根極為漂亮的羽毛,大概是珍貴的孔雀羽。 薩滿巫師進閣,眾人紛紛向兩邊分開,上玉狀似恭謹,終究按捺不住,在翻飛的白袍經過身旁時,偷偷揚起眼—— 那張臉,果然如裘令賓所說,戴著一副極大極寬的面具,面具的形制十分詭異復雜,最外層圍了一圈棕白相間的羽毛,五官由濃墨畫在朱紅的假面上,嘴唇圓厚,泛著古怪的紫色,眉眼處開了兩個洞,露出里頭人真正的雙眸。 無意間一瞥,上玉恍如雷擊,整個人登時僵住了。 因為她看到,那底下的眼睛,屬于人的眼睛......一半褐一半黑。 異色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