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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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匕閃著銀光,古樸的鞘身除一圈玉環外,別無他物。 這是母親送給他,唯一的東西。 與其說‘送’,不如說是他搶來的。 當年母親拔出這把短刃刺向他,他那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奪過,反劃傷母親的手臂,還將她搭在腕上的一條素綾劈成兩半。 這樣鋒利的刀,或許母親,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從此這把短匕一直被他收著,他不習武,帶著這東西本也無用,未曾想,經年后竟會有出鞘的一天,刀身光亮如新,一絲銹痕都無,上頭或許還殘存著母親的血。 火折子重新燃起,短匕被置在上頭,反復灼燒,他解下自己的衣袍,輕柔地蓋在上玉身上。 刀尖對著她敞開的鎖骨處,投下淡淡的灰暗虛影,那里,有一道十字狀的疤痕。 手起,刀落。 沒有半絲猶豫,就像華陰侯平日的做派,一樣的從容果決。 刀刃順著十字疤緩慢地走,猩紅的血滲了出來,長指在上頭一抹,帶著點濕黏,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仍在沉睡,細眉舒展,并未因這疼痛而感到難受。 刀刃下的更深了些,外翻的皮rou中閃過一道銀光,他敏銳捕捉,刀尖極快極準地一挑,點點絲帛從十字處被完整地拉拽了出來。 整個過程異常順利,真稀奇,在她體內放了這么久,竟未與皮rou有絲毫相連。 他把那一塊小的不能再小的絲帛放在衣衫上,以匕攤平。血污下的帛,散發著詭異的藍光。 淬毒,這就是她體內積毒的緣由。 他利落地為她止血,取出袖中瓷瓶,倒在傷處,藥滲進去,原本外流的血快速結出了痂。 做完這一切,他才隔著衣衫將那塊絲帛拿到山泉處清洗,水流得并不快,絲帛在山泉中展開,上頭血污逐漸褪去,露出密密麻麻的圖形文字。 唇角泄出微微的笑意,他快速將其瀏覽了一遍,確認再無遺漏,隨即將那圖從水中撈出,用火折子細細烘烤。 起風了。 火苗順著絲帛一角慢慢向上蔓延,山川映著暖光,一點一點化作灰燼,從圖上掉落下來,星星之火,灼燒了腳下經年干燥的泥土,仿佛祝融的舞蹈,火舌吞吐著,將那片高臺整個圍繞起來,并且,愈燒愈烈。 他在一片火焰中轉身,闊袖被熱氣陣陣吹拂,雙眸淬上了灼熱的金色,好似一只振翅欲翔的鳳鳥。 “咣當!” 那把短匕不慎掉落地面,他愣了愣,彎身去撿,手指觸到玉環的同時,有個聲音突然在腦際響起—— 這把刀,他用它傷害過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上玉。 刀刃上還有絲絲殘余的血,就像當年,母親手臂上溢出的血珠,墜在他臉上。 母親沖他大叫,那種切齒之態,如今尚歷歷在目。 將短匕收入袖中,男人沉靜如水,步伐依舊不徐不緩,他回到那塊暖處,小心地托起上玉的腦袋,將她抱了起來。 望著小姑娘姣好的眉眼,他想若她此刻醒著,不知是何表情,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不過現下,并不是讓她醒來的好時機。 他抱著她,走過甬道,穿過玄鐵門,再見到洞外明亮的日光,未浮緹的枝椏悄然搖晃,引得綠葉簌簌。 層層樹蔭下,一個頭戴斗笠,身著粗衣的人立于身前,赫然是之前趕車那名車夫,不過,手中的馬鞭已換成了長劍。 雖然懷里多了一個人,華陰侯也毫不減風致從容:“閣下,這是作何?” 對面人并未回答,而是摘下了斗笠,亂發遮掩下,一張熟悉的臉,滿面虬髯,眼似銅鈴。 “原來是你,祁白?!?/br> 放下懷中人,只托著她的上半身,如同方才洞中一般的姿勢,他身體不好,確實抱不了一個姑娘這么久,不過這樣抱著她,挺......舒服的。 對面人笑了笑:“看來一貫老神在在的侯爺也有被驚住的時候?!?/br> “言重了,若說驚住倒也不曾?!彼剡^神,雙目微彎。 “哦?這么說侯爺早料到祁某會出現在此?” 他含笑搖頭:“我沒有這么神通廣大?!敝皇菍θ魏问露疾伙@得那般驚慌罷了。 祁白斜勾唇角,無意多做客套,他了解這位侯爺,若論場面話,他能扯東扯西跟你扯上一天,沒準最后就把自己繞進去了,因而他提起劍,直指對方面門:“祁某今日來此為何,侯爺不會不知道吧?” 那位聞言,仄頭仿佛思索:“唔...難道不是來接我們的?” “......” 祁白死命忍住不去扶額:“某今日來,自然是為了侯爺方才在洞里得到的東西?!?/br> “若侯爺乖乖交與某,或可留你二人一條性命?!眲庠谄涿骈T前虛晃了一下。 誰知對方連眼睫都不曾掀動,只是笑言:“什么東西?” “若有東西欲取,你自家盡可入內取去?!遍熜湮P,好心為他指明方向。 這種慣常的語氣讓祁白心頭一跳,粗眉絞擰:“侯爺這是不肯了?” 華陰侯并沒理他,反而以指為梳,輕輕梳理起上玉稍顯凌亂的垂發,仿佛她是一個任他擺布的娃娃,雙眸雖幽深,倒也瞧不出幾分情意。 祁白站在一邊,神情凝重,來之前曾有人告訴他,必要時可以瑾玨公主作為要挾,他當時不過半信半疑,如今卻是不相信了,華陰侯何許人,他在大辰時便同他相識,這個人看似體弱無害,實則城府極深,冷心冷情。 “昔年我救你一命,你我從此結識,以主仆相稱,我授意你來到丹熙,亦于暗中助你不少,未曾想,今日落到如此地步?!蹦腥斯创铰冻鑫⑽⑿︻仯骸皺C緣已盡,倒也不必強求,只是祁白......” “你隨我經年有余,莫非我在你眼中就這點能耐?” 他根本無視眼前的利劍,即使看上去有些狼狽,仍然一副主掌全局的語氣。 這樣一個人,縱然相貌溫文,身上那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也叫人無法忽視。 祁白不由地哈哈大笑:“祁某當然不會如那莽夫一般,今日既能守在此處,必定不叫侯爺失望?!?/br> 聽著他的言辭,對方意味盎然地哦了一聲:“看來你已做好萬全準備?!?/br> “可你又怎知,我沒有準備呢?”他笑吟吟地看向他。 僅僅這一句話,就足以亂人心智,扣在劍柄上的手加重了力道,籌謀日久,為了傳說中的水陵圖秘寶,他已投入太多,更不惜做了叛主的小人,然而,眼前這位的手段,他是親眼見識過的。 那頭溫潤聲嗓再響起:“若是現在收手,念著昔年的主仆情誼,我愿意給你一個機會?!?/br>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位侯爺極有可能只是靠著過往積威在虛張聲勢,不過,萬一......是真的呢? 對方的眼神含笑,仿佛在挑釁,在質問他敢不敢賭這一把? 感知到主人的猶疑,那長劍也沒了方才的鋒棱,華陰侯復將上玉抱起:“今日我實也有些狼狽了,你可存著人脈本事,我隨時恭候?!?/br> 他轉身便走,卻并未受到阻攔,褐眸一瞥掠過那尋常洞口,正這時,身后突然傳來冷厲的刀劍聲—— 未浮緹的枝椏被數把利劍斬成幾段,那些綠蘙紛紛揚揚在空中飄落,覆在殘損的枝叉上。 一黑衣人跳到祁白身邊,耳語了幾句。 祁白的眼神忽而又堅定了起來。 一個魚躍,他翻身擋住了華陰侯的去路,臉上比方才更多了志在必得的神色,甚至多了一絲陰狠:“侯爺好手段,祁某險些被侯爺騙過去了?!?/br> “哦?” 祁白的神色中有些顯而易見的篤定和嘲弄:“某這幾位弟兄已將附近仔細搜了一遍,并未發現任何暗衛援兵,祁某大膽猜測,侯爺此行,” “只有與公主二人罷?!?/br> 既被發現了也無需再瞞,華陰侯坦然承認:“不錯?!?/br> “好,好的狠!”煞氣在祁白臉上一閃而逝,從前他聽命于這個小兒,沒想到如今還被對方如此戲耍,真是羞辱也! 他大吼一聲:“二三子!” “是!”沖天的響聲從那些被砍斷的枝椏中傳出來,至少有三十人。 “侯爺,祁某如今還尊你一聲‘侯爺’,如果不想死在這兒,還是乖乖聽祁某的話為好!” 話音未落,對面的青年突然輕笑出聲。 “你笑什么?!” 祁白舉起手中的劍,即使這樣,對方也沒有停下來,反而連連搖頭:“有些機會,只得一次,錯過便沒有了?!?/br> “哼!”看著那張溫文的臉,做到了這份上,他已決意要賭一把:“祁某不信,單憑你一人,還能使什么陰謀詭計?!來呀,動手!先把他懷中的女子抓來!” 那群人大概是有了動作,殘損的枝椏下綠葉翻飛,一種刺耳的聲音不住地沖擊著耳膜,明明是轉瞬便可突破的屏障,卻許久不見有人從里頭出來。 不待祁白反應,身前人淺笑問道:“你可識得這棵樹?” “什么?” “此樹名為未浮緹,只在北地高山上生長,其枝椏百年才可盤虬如此,你的豎子們,隨意斬斷其根葉,可知罪過?!?/br> 像是響應這番話,終于有一人從那片綠蘙中沖了出來,然而他的模樣十分可怖,半邊身體腫成青紫色,另半邊竟滴滴答答地往外冒黑血,連五官都看不清了,他一頭向祁白撞過來,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怎么會?!” 竟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祁白向旁邊一閃,那人一腳踏空,徑直摔下了山崖。 華陰侯垂眸,看著山崖下方,唇邊始終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是...是你?!是你做的!” 怒急攻心,祁白提著長劍飛身而來,手肘上卻傳來不合時宜的刺痛,他大喝一聲,中途軟下身子,倒在地上。 抬起手,粗黑的皮膚上突兀地出現一個白點,順著那白點,他看到自己的青筋根根突起,從手臂逐漸爬遍半身。 “啊——!” 他痛得在地上翻滾,堂堂七尺大漢,竟像個小娘一樣哭叫,模糊視線最后所見,一雙雪白云靴,男人微涼聲嗓從頭頂傳來:“此物名為白尾蜂,終年與未浮緹相依相生,你們砍傷它的依傍,焉能不付出代價?” “祁白,本侯說過,機會只有一次?!?/br> 似乎能想象到青年說這話的神情,生殺奪予,滿是漫不經心的漠然。 祁白再也說不出話來,世上本無后悔藥,命運,不過瞬間的事。 一座山頭,滿目殘骸,焦黑的灰燼,慘死的尸體。 這一切,沉睡中的上玉都不知情,她只是聞著那股熟悉的檀香味,一夢好眠。 華陰侯抱著她,一步步從山上走下來,中途休息了兩次,他服了一次藥,闊袖被山樹外伸的枝椏勾住幾次,有了輕微的劃痕。他垂眸看向她,睡相柔和,衣衫光潔,除了他,一絲污穢都未沾染到她身上。 再走了幾步,終于能看見那輛馬車,靜靜地停在原地,雖然車夫已永遠留在山頂,不過御車,倒并非難事。 掀開簾子,小心地把上玉放進車廂,順手拿起里頭一塊綢毯,為她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突然彎身咳嗽,許是被什么事物影響,不僅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嚴重了。 他轉身靠在一棵樹旁,伸手往袖子里掏出藥來,剛剛聞嗅片刻,突然聽到一陣“啪啪啪”的拍手聲。 伴著一個仿佛來自深淵的嗓:“好極好極?!?/br> 一轉眼,馬車邊圍了一圈暗衛,明晃晃的刀已然架在了小姑娘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