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別怕,到出口嘍!”阿根叔拉著林紅,興沖沖地對楊姨和姑姑說道:“到嘍,到出口嘍,芳子,來,把陸陸放下來,你先上去!” “這是什么地方??!”姑姑依然背著我,一臉迷茫地走向光亮處,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抬起頭來,順著光亮向上望去,好家伙,頭頂上是一塊深重的下水井蓋,我的老天爺,你可真會開玩笑啊。 “嘿嘿,”看見我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下水井蓋,阿根叔微微一笑,風趣地說道:“這都是我們臭老九干的好事,一個一個呆頭呆腦地挖啊、挖啊,挖著挖著,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領導一看,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干脆,歪打正著吧,就在這里設了一個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姑姑搖搖頭,將我舉到涼冰冰、濕漉漉的鐵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我興奮地抓住鐵扶手,攀援,這可是我的懷身絕計,我將雙腳蹬在下面的鐵扶手上,雙臂一用力,極其靈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陸陸,”阿根叔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咋忘了,應該我先上去,把井蓋掀起來??!” “沒事,”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氣,我能把井蓋掀起來!” “小心,”姑姑囑咐道:“可別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蓋底下,我伸出只手,很輕松地將井蓋推向一邊,然后,縱身一躍,跳到寬闊的石頭馬路上。 “哎喲,”馬路上狂風大作,樹葉紛飛,幾個與狂風搏斗的行人,看見從下水井里鉆出來的我,登時停下了腳步:“哎喲,這小孩,你怎么鉆下水井玩啊,太危險了!” “嘻嘻,”我順著風勢,撲通一聲坐到下水井蓋上,沖著幾個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還有人,還有好幾個沒上來呢!” “哦,”幾個行人走到井口邊,阿根叔剛好露出頭來:“嗨,瞅什么啊,有什么好奇的啊,防空演習,防空演習!” “……” “啊——,”當姑姑滿身泥土地背著我,拉著jiejie走進家門時,在遙遠而荒涼的五。七干校進行著繁重而屈辱的勞動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里,他一身地道的農民打扮,正風塵仆仆地整理著那骯臟不堪的、充溢著剌鼻土腥味的行李卷,姑姑喜望外地驚叫起來:“哥哥!” “哦,芳子,”爸爸親切地對姑姑說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這些日子,這個家,多虧你嘍!” “哥,別說那些沒用的啦,”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臟衣服:“我的天啊,這衣服臟的,跟逃難的差不多!” “爸爸,”我撲通一聲,從姑姑的背上跳下來,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著他那堆紛紛、臟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爸爸一面整理著亂紛紛的行李卷一面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著他在大山深處那段不同尋常的比囚犯強不了多少的生活:“我們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邊緣的大山溝里,你看,……” 爸爸從破舊的軍用背包里掏出一本裝幀簡陋、印刷粗糙的畫冊來,我隨意翻了翻,爸爸指著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對我說:“這就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這堵墻可是我親手砌的,嘿嘿,我這雙只會寫字畫圖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干泥瓦匠的活啊,雖然累點,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過,挺有意思??!” “爸爸,你們那里真不錯啊,這山可真高啊,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我的目光停滯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峰上,爸爸搖頭表示反對:“什么不錯啊,那大山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們那里連電都沒有,一到晚上到處是漆黑黑的一片,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br> “對啦,大山里的熊瞎子經常到我們的宿舍里來串門,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幾下便把我們好不容易釘起來的木板院墻給撲倒,熊瞎子在院子里大搖大擺地東游西逛,把我們嚇得渾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間啊,誰也不敢出去解手?!?/br> “我們除了學習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之外,還要開荒種地,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我的任務是喂豬,我很喜歡這項工作,我小時候幫你奶奶喂過豬,所以現在干起這活來非常在行、得心應手,那些個小仔豬讓我伺候得又肥又壯,我的事跡還登上了干校辦的報紙呢?!?/br> 說著,爸爸又掏出一份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掃視一番,在第一版極其醒目的位置上印著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標題則是“好豬倌”,標題旁邊還有一幅爸爸扎著白圍裙、拎著大水瓢正在和顏悅色喂豬的白描畫。爸爸不僅給我帶回這這張對他有著深遠意義的報紙,同時還還給我和jiejie采集到許多原始森林里的特產:黑木耳、黃蘑菇、松樹籽、深棕色的大核桃……。 與mama截然相反,爸爸是個沉穩寡言且性格極其內向的人,無論心情好壞從不隨意表露出來。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圓臉上泛著健康的淡紅色,兩道濃重的眉頭下面嵌著一雙明晰漂亮的充滿善意的大眼睛。方方正正的腦袋兩側生著一對與眾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說那是兩個大谷倉,能裝滿一輩子也吃不完用不盡的糧谷,因此,爸爸的乳名就稱謂“大倉子”,預示著糧谷充足,終生可以豐衣足食。 除卻一對出色的大谷倉,與mama相反,爸爸一雙漂亮的手,手掌寬闊,手指秀長,十個指頭九個斗,算命先生繼續借題發揮:“九頭一笸,到老穩坐!”。的確,爸爸的晚年生活是無比愜意的,享受著高額的養老金,醫病吃藥全部由黨來報銷。 “我死了都不用你們管,”爸爸對我說:“我的火化費都由黨給報銷”。 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膚色較深,并且影響到jiejie和我,成為我們最為顯著的特征。青年時代,爸爸家境貧寒,爺爺常年有病,并且患有不止一種疾病,終日與裝滿各種藥片的藥罐子為伴。爸爸上面有一位大jiejie嫁給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同樣過著清貧的生活。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二個小meimei。 爸爸聰明好學,學習成績相當突出,尤其是在數學方面,在班級里被冠以“數學大王”的美譽,老師非常喜歡他,認為將來準有出息。令人遺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書寫的漢字極其差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爺爺和奶奶以及全家人省吃儉用、不顧一切供養著爸爸完成了學業,爸爸最終畢業于一所名牌院校,并且被公派到蘇聯繼續學習。 從蘇聯學成回國,爸爸被分配到甘肅省的九泉鋼鐵廠,那個地方實在是太過遙遠,爸爸向單位領導闡明貧寒的家境以及重病纏身的父親,終于使單位領導萌動了憐憫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東北。 “你最終將生活在南方!”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預言著爸爸的未來?!澳憧衫拱?,”爸爸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凈胡說,我怎么能生活在南方呢,那里無親無故,我跑到那里去干什么???”然而,命運卻跟爸爸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穩穩地生活的南方,并且是中國最南方,坐在家里的真皮沙發上,遠方蔚藍色的海水歷歷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無可奈何地沖著我聳聳雙肩:“唉,那個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說得咋這么準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了南方,并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爸爸對mama那可真是百依百順,無論mama所做的事情正確與否,爸爸均事事遷就她、姑息她。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mama犯癲癇病。 不僅如此,爸爸還教導我們也必須以他為榜樣:“你們什么事情也不要反駁你的mama,她說什么你們都得聽著?!?/br> “她說雞蛋是樹上結的,你們就附合她說:對,雞蛋就是樹上結的,還長著把呢!” 對于爸爸這種讓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頂的謬論,我始終置若罔聞,我永遠堅持著mama的癲癇病是故意裝出來的這一堅定的觀點,直至今日年愈古稀的爸爸終于翻然悔悟,但為時已晚:“你沒說錯,你mama的癲癇病真是裝出來故意嚇唬我的,我上了她的當,她用這種手段騙了我一輩子!” 當姑姑不在時,所有的家務活均由爸爸一個人承擔,他非常滿意這種工作,也極其勝任這種工作,并且是任勞任怨,每天下班后爸爸便一邊哼哼著革命歌曲一邊扎起小圍裙信走進廚房里燒火作飯,而星期天則是爸爸法定的洗滌全家人臟衣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