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當——,當——,當——,我是王日新,我有罪,我是歷史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新,”大螞蚱扯著公鴨嗓,揮舞著燒火棍般的干瘦胳臂,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新,……,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于是,穿著軍裝的眾人紛紛效法,堅定地舉了拳頭:“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日新,……,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 我們可憐的、倒霉的老書記,頭戴著可笑的大高帽,面容憔悴地拎著銅鑼有氣無力地敲打著,發出讓人心煩意亂的響聲。在眾人無情的驅趕之下,老書記沒完沒了的、左一次右一次地從樓上轉到樓下,然后,再從樓下轉到樓上,他一邊渾身臭汗地登爬著陡窄的階梯,一邊不停地敲打著那面銅鑼,同時,嘴里則念經般地嘀咕著:“我是王日新,我有罪,我是歷史反革命!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當——,當——,當——,伴隨著銅鑼的響聲,老書記的身后很快便聚集起一群又一群比我還要閑極無聊的人們,他們一個個興災樂禍地尾隨在可憐的老書記的屁股后面,使用著各種極其下流的、下流得簡直不堪入耳的臟話取笑著、捉弄著我們可憐的老書記。 “爸爸,”傍晚,我將白天的所見所聞講述給mama和爸爸,然后,一臉疑惑地問爸爸道:“爸爸,老書記真的是歷史反革命嗎?” “去,”爸爸虎著臉教訓我道:“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家少參與,……” “對,”mama一把扯住我的衣領子,肥實的手指頭頻繁地指點著我的鼻子尖:“陸陸,告訴你,以后不許到走廊和院子里去玩,見到誰也不許亂說話,聽到沒有?” “嗯,”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心里則糊涂得無法形容:這是怎么回事,到底發生了什么? 很快,宿舍樓里原來歡快、祥和的氣氛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籠罩著滾滾飄忽不定的,捉摸不透的、極其壓抑的,壓抑得行將窒息的沉悶空氣。每天,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當單位里的知識分子們在走廊里不期而遇的時候,再也聽不到那一聲聲熱情的問候,真誠的寒喧,與毫無猜忌的說笑、打鬧。彼此之間,仿佛突然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誰也搞不清楚對方的真實面目。在狹窄的走廊里,突然走個頂頭碰,便非常尷尬地相視苦笑著,假惺惺地點點頭,接著,便頭也不回地溜進自己的家門,咣當一聲,將房門緊緊地鎖死。 “哼,” 一周之前還親密無間的一對同事,隔三差五便要湊到一起,喝酒閑聊,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反了目,在走廊里虎視眈眈地橫眉對峙著:“哼,不服咋的?” “哼,你算個啥??!” “哼,” “不跟他玩,不跟他玩!”大人們無端地反目成仇,孩子們亦如此效法,根據家里大人們政見的差異,非常自然地分割成諸個幫派:“不跟他玩,他爸爸不是咱們一伙的!” “對,不跟他玩,我爸爸是造反派,而他爸爸是?;逝?!” “……” 不僅僅是宿舍樓,以及樓里的住戶和孩子們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宿舍樓外的院子里,以及樓房對面的馬路上,亦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所有建筑物都涂抹上了巨大的紅色方塊字,那激烈的言詞,那力吞環宇的豪邁氣魄,使人能夠嗅聞到咄咄逼人的火藥的嗆人氣味,而感嘆號下面的小圓點,比我吃飯的盤子還要巨大數倍。 大黃樓的正面不僅也涂滿了火藥味十足的標語、口號,更讓我吃不驚不小的是,在其西側的整個大山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變魔術般地出現一幅巨大的,從底樓的水泥襯裙一直漫延到頂樓女兒墻的超大圖畫:身著長袍大褂的毛主席,手中握著一把舊雨傘,頂著黑沉沉地烏云,傲然而立。 “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從老書記被逼敲鑼爬樓梯那天起,無論是大街上,還是小巷中,或者是宿舍樓里,終日響徹著震耳欲聾的革命群眾們的口號聲:“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 外面熱鬧得尤如煮沸的開水鍋,不知疲倦的滾滾翻騰著,而在家里,也不得消停。許多我認識的,或者是我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們,大概是事前有約地聚攏到我家,與爸爸和mama圍坐在下昏暗的白熾燈下,熱情揚溢地、充滿激情地海闊天空,高談闊論著。 年輕、美麗、漂亮的楊姨,首先開了腔:“大螞蚱混進了革委會啦,他是個什么東西,他爹投機倒把!他亂搞男女關系,一看見女人就走不動道?!?/br> 哼哼,看到楊姨機關槍發射般地貶損著大螞蚱,我心中暗暗發笑:哼哼,大螞蚱亂搞男女,可是,楊姨,你呢,你又怎么樣吶? 望著眼前性感誘人的楊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依依稀稀地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的中午,爸爸一個人在廚房里洗衣服,我倒在里屋的床上無所事事,漸漸地打起了嗑睡,朦朦朧朧之中,我似乎聽到楊姨悅耳的嗓音:“哎喲。誰在家呢?哦,老張,就你自己啊,她,干什么去啦?” “嘿嘿,”看見楊姨走進房門,爸爸立刻放下臟衣服,色迷迷地答道:“積極去啦,她又積極去了,大星期天的,領著學生們學習雷鋒,義務清掃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