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嘍,好嘍!”mama哼哼夠了,輕輕地推開我:“好嘍,好嘍,兒子,別啯啦,你該念書啦!” “唉,”我不耐煩地翻開,怔怔地呆望著,我們樓里的鄰居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孩子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便填鴨般地往我們幼小的心靈里,一股腦地充塞著枯燥無味的文化知識,同時,比賽般地相互炫耀著:“嘿嘿,我兒子會寫自己的名字啦!” “喲,我兒子能讀人民日報嘍!” “哼,”mama則不服氣地說道:“我兒子,能讀高爾基的!”mama一邊驕傲地說著,一邊得意地比劃著:“這么厚,還有十頁,就全讀完了!” 虛榮心極強的mama,為了在鄰居以及同事們面前大肆炫耀,硬逼著年幼無知的我囫圇吞棗死啃又厚又沉的,這簡直比打針、吃藥還要痛苦萬分。那一頁頁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我心煩意亂,那股股油墨氣味,嗆得我立刻就要嘔吐,為了逃避讀,我悄悄地爬上陽臺。 “兒子,你不好好地看書,上陽臺尋什么魂去??!” “mama,我在陽臺上看書!” 我哪有心情去讀一點也讀不懂的,我將丟在窗臺上,手扶欄桿,呆呆地了望著那令人沮喪的灰暗景色。 懶洋洋的太陽眨巴著慘淡的眼睛,傻呆呆地瞪著那條用形狀一致、大小相當的堅硬石塊以拱形鋪成的馬路,絲絲縷縷毫無生機的光線透過嫩綠色的葉片,稀稀落落地揚灑在密密麻麻排列起來的、嚴重扭曲的半圓形圖案上。繼爾,陽光又緩緩地挪移成一條條死板的、單調的長斜線,看了讓人心煩意亂、好不傷感。 馬路的南側有兩條銹跡斑斑的鋼軌,在冷漠的陽光映照下反射著污穢暗光。每間隔一段時間便會駛過來一輛陳舊的、哼哼呀呀的破電車,然后,咣當一聲,像斷了氣似的癱臥在石頭馬路旁,當車門吱吱嘎嘎地拉開時,立即擁出一群群面色陰冷、行色匆匆的人們。 嗚——,汽笛一聲長鳴,破電車終于蘇醒過來,再次垂頭喪氣、一路怪叫著駛向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遠方。 石頭馬路的兩旁栽植著茂密的、然而卻是極其脆弱的白楊樹,看上去活象是一群群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孩,在不很強勁的微風中東搖西晃,怯生生地輕聲呻吟著。 極目遠望,一棟又一棟造型雷同、死氣沉沉的住宅樓盡收眼底,好似一口口等待埋葬的棺材。在這些怪物般的棺材出現之前,這里是一片肥沃的曠野,生長著茂盛的玉米,那是饑寒交迫的關內流民隨意點播卻又出乎意料的杰作。 在石頭馬路與一條縱貫而來的小街路的交會處,有一口四層樓的鴿子籠般的大棺材,其四周用低劣的水泥板胡亂地圈圍起來,形成一個空空蕩蕩的大院落。鴿子籠朝向街路的一面抹著米黃色的、令人惡心的砂灰,附近的居民以及樓內的住戶均不約而同地將其稱之謂:“大黃樓”。 我便像個可憐的小鴿子似的終日關押在這座“大黃樓”里,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 我的家位于大黃樓西側的最頂層,冷冰冰的太陽光像作賊似的,偷偷摸摸地從窗戶扇里溜進來,映照在慘白的尤如裹尸布般的天棚上,然后,又變魔術似的沿著屋角扭曲成可笑的長斜線,極其可怕地灑落在涼絲絲的水泥地板上。 沉寂得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屋子里,除了吃飯的桌椅和睡覺的木板床之外,便再也找不到任何值得玩耍的、解悶的長物。這些涂著豬血般的桌椅、木板床均是爸爸的工作單位免費分發的,上面釘著約一寸多長的小標牌,印著單位名稱和出廠日期。 當我實在寂寞到了極點時,這些可憐的桌椅和木板床便成為我、一個精神近乎分裂者發泄和襲擊的目標,我發瘋般地扭擺著、搖晃著它們,用托布把無情地擊打著它們。 可是,這些桌椅和木板床異常堅固,它們靜靜地忍受著我的折磨,用沉默來表示抗議。它們非常頑強地、令我極其吃驚地生存了下來,時至今日,我依然睡在那張被我折磨得面目瘡痍的單人木板床上,每當我無比懊悔地撫摸著床頭上那累累傷痕時,便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原諒我吧,無辜的木板床! 只有一件家俱是爸爸的私有財產,當然,它也盛裝著我們一家人的全部財產:一口深紅色的大木柜,它長約兩米有余、一米多高。這口大木柜不但盛裝著我們全家人的衣物,同時,還是我和jiejie的好玩具,每當我與jiejie捉迷藏時,便掀開沉重的柜蓋,悄悄地鉆到里面去,我就像死人那樣直挺挺地仰躺在大木柜里,望著黑乎乎的四壁,我頓然產生一種被裝進棺材里的感覺:“唉,這個大柜真像個棺材??!” 啪——,當我掀開柜蓋時順嘴有感而發地嘀咕著,剛下班的mama走進屋來,聽到我的這句話啪地一聲,賞給我一計非常響亮的大耳光:“陸陸,你胡說些什么??!” 這口非同尋常的大木柜是土改時奶奶從地主那里分得來的,爸爸結婚時,永遠都是經濟拮據的奶奶實在拿不出什么象樣的禮物送給爸爸,情急之下,便索性將這口大木柜裝上火車,千里迢迢地贈送給了新婚的爸爸。 嘎啦——,嘎啦——,嘎啦——,…… 我正倚在陽臺上發呆,突然,屋內窗臺下面的暖氣管嘎啦、嘎啦地響動起來。 林紅,林紅,這是隔壁的林紅用她的鋼板尺給我發出了信號,正式邀請我去她家玩耍,我頓時興奮起來,呼地從陽臺上跳回屋子里,順手拽過一把小掌錘當當當地,狠狠地鑿擊著暖氣管,向林紅發出反饋信息,然后,我將小掌錘往床底下一丟,忘乎所以推開房門,跑向隔壁的林紅家。 “兒子,你干什么去??!” “找林紅玩去!” “mama讓你讀的兩頁書,你讀完了么?” “等一會,等我玩完了,回來的時候,再給你讀!” 林紅是我最為親近的小女伴,這是一個性格開朗、有些懶散的小女孩子,當我呼呼地喘息著沖進她家的房門時,只見林紅穿著一條花裙子,懶洋洋地站立在暖氣邊,白細的小手握著亮閃閃的鋼板尺,我悄悄地走到林紅身旁:“林紅!” “哼,”林紅非常不滿意地厥著小嘴嘟噥道:“林紅,林紅,我林大某人的大名是你亂叫的么,你應該叫我jiejie,懂嗎?” “嘻嘻,”我則不以為然地嘻嘻笑了起來,一把拽住林紅的長辮子。 林紅長我兩歲多,身材比我高出一些,秀美的瓜子臉上嵌著一對迷人的小酒窩,一對晶瑩的大眼睛放射著只有氣質高雅的女孩才擁有的,那種傲然的、灑脫的、總是讓我失魂落魄的光芒。 林紅那香氣四溢的腦袋瓜上梳著兩根長長的、烏黑閃亮的、令我永遠著魔的大辮子。每次看見林紅,我都要仔細地品味一番。 這不,我又貪婪地抓起了林紅的大辮子,津津有味地揉來摸去,林紅的臉上泛著得意的微笑:“你瞎摸個啥啊,煩不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