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然后安如葭就發現,撇去性格不談,殷箏其實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她不會對別人的發言指手畫腳,但這不是因為她在敷衍你,正相反她很有耐心,你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落進心里,然后在你以為她根本沒有認真聽的時候,給予你反饋。 那點反饋聽起來似乎無關痛癢,但卻又正正好地落到了安如葭的心坎上,讓安如葭忍不住越說越投入,越聊越深。 安如葭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是否說太多了,可一旦對上殷箏那雙充滿專注和包容的眼眸,她就忍不住在心里升起名為信賴的情緒。 當然她也因此發現殷箏的眼睛是藍色的,好奇問了一句。 殷箏告訴她:“我母親是胡人?!?/br> 雍都繁華,往來行商的域外之人并不算少,況且胡姬擅舞,模樣又別有風情,別說尋常大戶人家,就連皇帝的后宮里也有好幾個胡人妃子,因此安如葭并未感到多驚訝,只覺得殷箏的眼睛真好看。 安國公世子看不慣自家meimei這般親近殷箏,幾次借故打斷她們的談話,結果不僅失敗,還被安如蒹狠狠瞪了一眼,不免有些郁悶,也越發地討厭殷箏。 席間氣氛漸漸熱鬧,喝空的酒壺也越來越多,公子小姐們談古論今,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開國以來的女官女將——如今的大慶風氣能如此開放,女孩兒可以拋頭露面自由上街,與 男人同桌吃酒,也全賴這些注定能名留青史的女人。 眾人聊得熱火朝天,對那些女子推崇備至,比如安國公世子,他就特別欣賞先帝的侄女——安武郡主。 這位郡主武學天賦奇高,上陣殺敵硬生生給自己殺回來了一個安武的封號,若非她英年早逝,她手下的獵凰營定能成為大慶的第八個大營。 安如葭受哥哥影響,對安武郡主的生平也是信手拈來,見殷箏不了解,便細細說給殷箏聽,從安武郡主如何參軍,到安武郡主打過的幾場有名的戰役,再到安武郡主大義滅親,圍剿了意圖謀反的親生父親齊王。 但這次,殷箏并沒有做一個完美的傾聽者,而是說了一句:“若非她兵權在握,齊王也不會起謀逆之心?!?/br> 安國公世子聽見,終于忍無可忍:“你懂什么!” 語氣冷硬,讓席間談笑的眾人下意識都噤了聲。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然而怒意上頭的世子卻半點不覺,還直言道:“如你這般軟弱可欺毫無主見的女子,怎配評價安武郡主!” “兄長!”安如葭大聲呵止了自家哥哥的話音,然后轉頭對殷箏道:“二姑娘勿怪,我哥哥喝多了,酒后失言,你切莫往心里去?!?/br> 殷箏臉色蒼白難看,低垂的眉眼與輕顫的雙肩讓人知道她此刻是多么的難堪與害怕,但她還是搖了搖頭,強扯出笑意:“無妨,也是我不對,不該什么都不知道,就隨意評價他人?!?/br> 被人當面貶低還能這般委曲求全,倒真應了世子那句“軟弱可欺”的評語,讓人憐惜,也讓人……看不起。 對殷箏的輕視讓他們很快就將這一插曲拋到了腦后,而殷箏也在眾人遺忘了她之后,對安如蒹說道:“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br> 安如蒹起身:“我送你?!?/br> …… 帶有殷府標記的馬車載著殷箏離開四季樓,安如蒹轉身回到樓上,還未推開門,就聽見廂房里傳來一句句批判和厭棄,都是針對殷箏的,且這里頭居然還有殷暮雪的聲音。 安如蒹頭疼,剛剛的相處讓她對殷箏很有好感,不愿和廂房里的人一塊說殷箏的不是,但她也不想為了一個才認識的殷箏把局面弄得難看,最后只好和自家哥 哥的侍衛留了話,然后帶上丫鬟離開四季樓,回了安國公府。 另一邊,殷箏坐著馬車回府,到家后規規矩矩去和老夫人以及殷夫人請了安。 老夫人察覺到她心情不好,特地留她在院里吃了碗酒釀湯圓。 殷夫人則是問她為何不與殷暮雪一塊回來,殷箏便說自己突感不適,不愿拖累meimei錯過佳節慶典,所以才會獨自回來。 殷箏身體不好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故而殷夫人也沒懷疑她撒謊,就放了她回去。 此番算得上敗興而歸,逢年和過節也沒了出門時候的雀躍,給院里的灑掃丫鬟們分東西時顯得格外沉默。 殷箏洗了澡上床睡覺,夢里夢見自己被人壓在地上掐脖子,掐她脖子那人披頭散發,模樣被擋去大半,只露出了帶著瘋狂笑意的艷麗紅唇。那紅唇十分好看,好看到殷箏一眼便能認出,那紅唇與今日出門前鏡子里的自己一模一樣…… 殷箏自惡夢中驚醒。 睜眼一看,發現一張寫了字的紙蓋在她臉上,紙張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細細的觸感蹭過臉頰,像極了夢里那人的頭發落在自己臉上的感覺。 殷箏一手拿掉那張紙,另一只手手背擋著眼睛,開口說道:“下回別這樣,嚇人?!?/br> 蹲在床邊的玄衣少年啃著不知哪來的果子,可有可無地“唔”了一聲。 惡夢讓殷箏手腳發麻,殷箏緩了許久才坐起身,拿起紙張來看。 紙上就寫了兩行字,說是太子下令,明日一早搜查司天樓。 殷箏看完就把紙遞還給少年,少年捻著紙張跑去燭火邊,認認真真盯著直到紙張被燒成灰燼,然后才回到床邊繼續蹲著,等她吩咐。 然而殷箏倚在床頭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又睡了過去。 少年不言不語耐性十足,中途腳蹲麻了,還起來跺了兩下,半晌后才聽殷箏開口說道:“火.藥藏去地窖,讓我們的人都撤出司天樓?!?/br> 少年歪頭,有些不解:“為何?” 他們計劃好了借祈天燈做掩護,將大批火.藥運入司天樓,待到正月十七一到,就把司天樓炸毀。為防期間火.藥被人發現,他們在司天樓地窖下挖了可以藏火.藥的地方,即便有人來搜查,也只要 將火.藥藏進地窖就好了,為何還要把他們在司天樓里的人撤掉? 要知道司天樓可不好進,他們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安插進去,就這么貿貿然撤掉,必然會引起司天樓的警覺。 殷箏睜開眼,眼底滿是困倦:“我有不好的預感,先撤吧?!?/br> 少年懷疑殷箏是在敷衍他,畢竟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上次他問殷箏為何要選在正月十七炸司天樓,殷箏就說是因為那天她生辰,日子好。 還是混進殷府給殷箏上課的女夫子告訴他,正月十七是雍都恢復宵禁的第一天,連著繃了三天三夜的雍都守備必然會放松警惕,正是行事的最佳時機。 少年離開之前還問了殷箏一個問題:“你很討厭安武郡主?” 少年是殷箏的貼身護衛,除非被當成信鴿差遣出去,不然就會一直跟著殷箏,殷箏在四季樓里的遭遇他也看到了,所以他很好奇。 殷箏躺下,給自己蓋好了被子:“不討厭,只是不想在那待著了?!彼圆艜室庹f錯話,惹怒那位安國公府的世子爺。 少年離開后,殷箏閉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她沒告訴少年,她剛剛說的話并非敷衍,她是真的沒有任何由來,僅憑心頭強烈到有些邪門的預感做出了剛剛的決定。 至于這個決定是對還是錯,殷箏打算明天再說。 她的身體也是真的不好,大半夜不睡覺頭疼起來就像是有只手在她頭顱里攪動,難受得她只想抹脖子。 …… 第二天,正月十六,雍都解除宵禁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這天殷箏起晚了,醒來的時候屋里沒人,窗外隱約傳來雀鳥清脆的鳴叫,以及掃帚掃過地面時候的沙沙聲響。 殷箏院里沒有二等丫鬟,只有逢年和過節兩個大丫鬟,此外便是三個灑掃丫鬟,負責打理院子,進不了她屋,自然也不敢擅自進來叫她起床。 也就是說,她和逢年過節主仆三人,都睡過頭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的梳妝臺上,清新微涼的空氣叫人格外舒適,殷箏起身換好了衣服,走到門邊叫院里的一個丫鬟給她打熱水洗臉。 至于逢年和過節,她們多半是昨夜沒睡好,殷箏準備讓她們再睡會兒,遲些再叫人去喊 她們起床。 殷箏給自己梳妝的時候,逢年跑了過來,大約是被睡過頭這件事嚇得不輕,逢年衣服都沒穿好,頭發也是散的。 殷箏笑她,讓她先穿好衣服梳好頭,再去廚房給自己拿早飯。 逢年見殷箏沒有生氣,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感慨——自家姑娘的脾氣真是太好了! “對了?!币蠊~問逢年:“過節呢?” 和逢年不同,過節最是心細守時,往常逢年起不來床也都是過節叫她的,怎么今日反而是逢年先起床? “我叫她了,不知怎的就是叫不起來?!狈昴晁俣蕊w快地梳好自己的頭發,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我先去廚房,過節那邊我讓翠兒再去看看?!?/br> 說完逢年就跑了,殷箏繼續坐在梳妝臺前,折騰自己的頭發和臉。 此時的殷箏還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將要面對怎樣混亂的一天。 第4章 過節遲遲不醒,殷箏用過早飯,給了逢年一些銀兩,讓她出門去找個大夫來給過節看看,然后就自己一個人出了院子,去給老夫人和夫人請安。 老夫人精神不錯,看到殷箏還特地把殷箏拉到身邊,用自己滿是褶皺的手摸了摸殷箏的額頭,就怕她昨夜出門著了涼,今天才會起晚。 殷箏臉上漾開笑意,那笑觸及眼底,給深藍色的眼眸增添了一抹鮮活的光彩:“祖母我沒事,只是昨夜睡晚了,今早才會起不來床?!?/br> 老夫人不信她,還埋怨她:“我能不知道你,遇見什么都自己忍著,讓你回來我這兒住你又不肯,就沒見過你這么倔的丫頭?!?/br> 殷箏難得擺出一副少女模樣來,嘻嘻哈哈哄著老夫人,任由老夫人摸完她額頭又抓著她的手腕給她號脈。 也不知老太太是從哪學的這一手,號起脈來像模像樣,過了老半天確定她真的沒生病才放她離開。 隨后殷箏又去了正院,要給殷夫人請安,卻不想殷夫人也沒起,殷箏就只見到了劉嬤嬤。 劉嬤嬤心情不錯,竟還抽出空來,親自把殷箏送去了小佛堂。 小佛堂內的布置和之前一樣,清淡素雅,窗邊擺著桌子,桌上放著殷箏今日要抄的佛經和筆墨紙硯。 殷箏老老實實坐下抄書,沒過一會兒,逢年跑了來,拉著殷箏的手急得眼眶通紅:“姑娘!姑娘你救救過節!你一定要救救過節??!” 殷箏放下筆,站起身問:“過節怎么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說的?” 逢年不停抽泣,說話也斷斷續續:“我找、找不到大夫,醫館外好多人,都說是家里有人睡著了醒不來,我回來路上還遇到了二老爺院里的夏、夏荷,她說、她說二老爺今早也叫不起來,剛剛醒了,可是人瘋了!姑娘,過節、過節怎么辦?過節不會一醒來也瘋了吧?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她??!” 殷箏聽完,拉起逢年的手就朝小佛堂外走去,幾息之間心里已經閃過了無數的猜測——瘟疫?投毒?還是意外?其中涉及多少人?那些人里可有她的棋子? 為了看住殷箏,劉嬤嬤在小佛堂外留了個看門的 婆子,那婆子剛剛也是被逢年驚慌失措的模樣嚇著了才會放逢年進小佛堂,此刻見殷箏要出去,當即就擋在了殷箏面前。 若逢年不說外頭許多人都和過節一樣,那殷箏或許還會維持原本的樣子,當個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二姑娘,和一個下人婆子求情,讓對方放自己出去。 但此刻雍都出了變數,必定會影響她耗費多年的布局,讓她即將實行的計劃功虧一簣,而她的一切偽裝都是為了那個計劃,如果計劃有失,她偽裝得再像又有什么用? 殷箏收起了往日溫和無害到有些懦弱的模樣—— “讓開?!?/br> 一貫低垂的眉眼直直看向那攔路的婆子,眼底并無風雪,卻冷得人心頭打顫,也讓那身板抵得過三個殷箏的婆子猶如看到了兇獸,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后頭那婆子反應過來,心有余悸也不敢追,只好跑去正院,給劉嬤嬤報信。 然而她到了正院才發現,正院亂了。 原本因為老爺夫人雙雙晚起而喜上眉梢的劉嬤嬤此刻正急得直轉圈,聽跑回來的丫鬟說外頭請不到大夫,劉嬤嬤對著那丫鬟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接著又有一個丫鬟跑進來,說了二老爺院里的事,嚇得劉嬤嬤腿一軟,險些就跪下了。 “快!快扶我去找老夫人!”劉嬤嬤的聲音尖銳,如同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雞。 另一邊,同樣晚起的殷暮雪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