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晴奈說的第一句話,是“パパ”。 她喜歡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是個非??蓯鄣暮⒆?,一雙眼睛又紅又亮,像初生的太陽,單純陽光沒有陰霾。 甚至一直帥氣冷酷的嚴勝大人,見到晴奈也忍不住抱起她,走到沒有人的房間或者院子里,顛著她發出了“嘬嘬”的聲音逗她發笑。她對嚴勝大人的依戀程度甚至不亞于她的父親。 她就像新生的希望一樣,美好又脆弱,只要幾個小時沒有看到我,她就會在阿步的懷里開始哭鬧,然后阿步就會抱著她來找我,她便會紅著眼向我伸出手,用櫻花一般嬌嫩的唇靠近我的臉。 她第一次喊“パパ”的那天,緣一正在用街上新買的手鞠逗她玩,她像團子一樣慢吞吞地在榻榻米上爬到緣一的身邊,伸手,夠不到,她軟綿綿地揮著rourou的小手,長了乳牙的小嘴急急地喊道:“パパ……パパ……” 緣一驚喜地抱起她親親,晴奈拿到了手球,“咯咯”地笑著。 嚴勝大人在參加完晴奈的滿月宴后便離開了,晴奈在他走后還哭鬧了幾天,好在小孩忘性大。阿步也失神了好幾天,后來她便把關注的重心放在晴奈身上了。 我們在江戶平靜地生活了一年,緣一對帶小孩這件事極其上手,他當柱也有一年多了,雖然在鬼殺隊有自己的駐地,他還是一有時間就回到江戶的家。 在櫻花凋落的時節,緣一告訴我,要開戰了。 我的美夢戛然而止。 時間流逝的越多,人經歷的便越多,于是開始學會遺忘。 而美好的東西,始終會記在心間。 我們準備離開江戶的前一天,去看望了后藤源先生。 他的氣色不是很好,行路都要拄著拐杖,但他的眼睛依舊明亮有神,他的臉上不時露出善良無畏的笑容,盡管他的身體已經老邁。 他直呼我和緣一的名字,調侃著說:“看來我真的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br> 我給他倒了一杯茶:“您為什么這么說?” “以前游歷了日本那么多年,都沒有問題,沒想到在江戶給大人們看了三年病,便老成了這樣,”他頓了頓,說:“恐怕好不起來了?!?/br> “您不要胡說,您還有榮華富貴沒有享受?!蔽彝蝗挥悬c哽咽。 他的眼光投向了遠方,突然問我們:“螢,緣一,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呢?” 緣一想都沒想地回答道:“在京都,您治好了螢的病?!?/br> “是的,我記得,”他突然正色,“你們身上有些東西,讓我記住了一輩子?!?/br> 他說他記得,我卻恍惚了起來。 京都的那段時光憂傷而燦爛,而現在,我有多久沒有彈三味線了呢?我有多久沒有唱歌了呢?京都那些畫過的畫,如今又落到了哪里呢? 畫上的那些人,如今有去了哪里呢? “你們跟我過來?!彼鋈徽f道,帶我們拐過長廊,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和室。 房間里很陰暗,他點亮了一盞蠟燭,從柜子里拿出了幾幅畫。 當他拿下那些蓋在上面的布時,我忍不住捂住嘴,不讓自己喊出聲。 這些畫,筆法來自另一個時代,都是我在京都所作后賣給鄰居和畫館的,畫了村田叔,畫了緣一,畫了一幅幅風景。這些畫我以為已經無地可考了,沒想到它們都在這里,被細心地保存了起來。 “后來我路過京都,發現你們都走了,”他一邊撫摸著年代久遠的畫跡,一邊懷念地說,“是不是,我一直沒有忘記你們?!?/br> 他后來又從柜子深處拿出了一個藥包。 他說:“前些年,月彥曾向我討教醫術,本著從醫的良心,我雖然花了不少時間讓他能夠克服一些陽光,但我始終明白,他不是一個善人,”他頓了頓,說: “有一天,我想起了螢的話,狀似無意地向他透露了青色彼岸花的下落,從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見過他?!?/br> 他把那藥包給我。 “本來只剩最后一味藥,他就可以完全克服陽光了,”他說,“我后來想起了螢的話,有時……我也想試試掌控自己的人生?!?/br> 我的心糾結到了一塊。 “拿去吧,”他說,“畢竟,這是你們的故事了?!?/br> 西斜的夕陽照進了屋子,我才想起,是該走的時候了。 他點頭,送我們出去,在門口的銀杏樹下,他看著我們,輕輕地說: “保重?!?/br> 我說:“您也要保重,我們過兩天走之前會再來看您的?!?/br>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說:“已經過了這么長時間,不介意再過兩天的?!?/br> 可最終我們還是沒有再見到他。 他去世了,在我們走后的第二天。 我們整理好行裝來到醫館,看見門口掛起了白幡,和附近居民的淚眼。我甚至看到了那個人,他已經披上了純白的羽織,背上寫著大大的<十>字。 他看到了我,對我微微點頭,我放下心來,隊長魂葬的靈魂,在尸魂界出身不會太差,后藤源先生已經去了一個沒有病痛的地方了。 我的心里不是不悲傷,更多的是一種迷茫的感覺,仿佛二十多年的喧囂席卷而來又悄無聲息地離去,留下了一片悲傷的寂靜。 我開始意識到,有些人已經踏上了離開的旅程。 我把藥包拆開,夏夜清涼的風吹過,把藥粉揚起,旋轉,最后化為了烏有。 山上的風吹了起來。 我們在清晨離開了江戶,在大多數人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中時,我最后一次從山上看著江戶城,日本最繁華的地方。 我遠遠地離開了他所在的地方,向充滿肅殺的鬼殺隊走去。 在一陣跋涉和暈眩后,我們抵達了鬼殺隊的總部,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這個宛如世外仙境的地方,還是讓我恍惚了起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們先去了緣一的駐地,卻發現他在這兒建了一個和江戶的家差不多的房子。 阿步帶著晴奈回房間歇息,緣一去了產屋敷世哉那里,我跟著他第一次來到了產屋敷家,第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庭院,我忍不住淡淡地笑了,產屋敷夫人走了出來,我和她寒暄著,透過烏紗,我看到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黑白分明,容不下一絲邪惡,也看不見一絲悲傷。 過了一會,我看到椿壽郎走進了庭院,他向產屋敷夫人行禮寒暄著,期間他的目光兩次掃過我的身上,卻完全沒認出來我是誰,讓我不禁懷疑難道產后身材走樣了? “炎柱,你看這是誰?!碑a屋敷夫人突然把話題轉向了我。 他疑惑地看著我,我把烏紗笠取了下來,露出了臉龐。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驚喜。他走了過來,忘記了身邊還有產屋敷夫人和其他人,他握住了我的肩膀,驚喜地喊道:“螢!” 已經習慣了椿壽郎喊我jiejie,此刻我竟然覺得有些不自然,我看著他欣喜的模樣,想想就釋然了。 他已經比我高一個頭了,二十一歲的青年,一身火焰般的羽織包裹住黑色和服下健壯的身體,我已經看到有幾個鬼殺隊的女孩子偷看他了。 “好久不見了,椿壽郎?!蔽业匦α?。 當年椿壽郎回到鬼殺隊后,沒過幾天便就任炎柱。一個月后,他把一位叫“永子”的少女娶回了家。 我見到了永子,她看起來比阿步小不了多少,卻十分柔順、內向,我覺得她和椿壽郎的堅韌、外向的性格互補了。 她抱著一個男孩走過來,我眼睛一亮,轉頭看向椿壽郎。他微微點頭,有些復雜地說: “……我的兒子?!?/br> 她打了聲招呼便回到了屋中,偌大的宅院,幾乎沒人感受到她安靜的存在。 “叫什么名字?” “景壽郎?!?/br> 我一愣,“景”的發音和我的名字是一樣的。 “你這樣做,對不起永子?!蔽邑焸涞?。 他閉上了眼睛,后又睜眼,看向浩無邊際的天空: “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一生過去,總是想任性一次的?!?/br> 我說:“……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后來執起我的右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夏天的風吹起了他額前的兩束金發,我摸到了一片深色的痕跡,和緣一的斑紋很像。 他苦笑道:“緣一君沒有告訴你嗎……覺醒斑紋的人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br> “緣一君……會在明年死去吧。鬼殺隊很多人都開啟了斑紋,我們決定在秋天,圍剿鬼舞辻無慘?!?/br> 我想起來了,因為緣一特殊的體質,我幾乎忘了鬼殺隊員開啟斑紋活不過二十五歲的事實。我從未對鬼殺隊的未來感受過特別的擔憂,但這一次,椿壽郎的話深深地擊中了我。 椿壽郎送我回到了緣一的駐地,他接過阿步抱來的晴奈,寵溺地看著好奇的晴奈,甚至發出了滑稽的聲音逗她發笑。 “等以后晴奈長大了,不如嫁給景壽郎吧!嗯!很好很好!”他突然激動地提議著。 我無語,看著揮舞著小小的手臂和椿壽郎玩舉高高的晴奈,說:“隨緣吧?!?/br> 歷史注定是男人的舞臺,我在鬼殺隊無聊地生活著,去參觀了蝶屋,去主公家看庭前那棵長得還沒有我高的小松樹,閑暇時,我去找永子聊天,問起婚后生活怎樣,這個從深閨中長大宛若金絲雀般的古典女人,用最平靜的語調說:“也就那樣吧?!?/br> “那樣是怎樣?他有沒有欺負你?”我問道。 “旦那很好,我也很好?!彼难壑衅届o無瀾。 直到后來我才聽說,他和煉獄夫人相敬如賓,很少回到炎柱的居所。他漸漸沾染了些煙花的氣息,在花街流連忘返,卻很少專情于特定的女子,天一亮便像鳥兒一樣飛出了棲息的巢。 一想到他那一句“任性”,我便消去了指責他的念想。 有一天,我準備帶晴奈去后山玩耍,碰到了一對像洋娃娃般的孩子,一個白發白眸,一個黑發白眸。 “我的孩子?!币粋€身影從大樹后面走了出來,我一眼便認出,這個絕世無雙的男人是產屋敷世哉。 “好久不見了?!彼χf。 好久不見,只是遇見、告別、再相遇、在道別的重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