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開始懷疑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是否真實。 繼國叔叔聽到緣一歸來的消息欣喜若狂,他前些年得知了緣一的天賦,派人去尋找緣一而無果。如今緣一歸來,他像失而復得一樣關心著這個寶貝小兒子。 繼國家的女眷們熱情地接待我,盡管我的出身卑賤,她們說我的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尤其是知道我識字通音律之后。小少爺的歸來讓一切的不合理都變得寬容。 繼國家的大少爺一年前就已娶親,大夫人名叫綺羅,是神戶一家有名神社祭司的女兒。圓圓的臉蛋看起來特別有福氣,半天時間她一直拉著我問長問短,說有了一個meimei感覺非常開心。 大少爺辰時就已外出辦事,還要到晚飯時間才能回來。綺羅一提起她的新婚丈夫總是滿臉幸福,在她的話語中我理解到大少爺是一個英俊、睿智的大方之家,關心民生、寬容大量的好家主,體貼入微、恩愛有加的好丈夫。 跟我知道的那個嗜血兇殘的惡鬼完全不同。 緣一被叔叔拉去主室談心了大半天,綺羅帶我到一個寬敞的居室,她說以前緣一弟弟的房間太小。我謝絕了她的陪伴,她叮囑了新任命的侍女幾句便去廚房忙活。繼國家的主母很多年前就已去世,她剛來繼國家一年多,很多事都要親自去學習適應。 我收拾了一下行李,好奇心打敗了勞頓,我讓侍女帶我在繼國家里轉轉。 “螢小姐,我叫步(あゆ)?!彼f。 繼國家很大。繼國在神戶當地是一個有名的武士家族。武士家族的雙胞胎因為在成年之后會相互爭奪繼承人之位而被視為不詳之兆。緣一因為與生俱來的斑紋差點被父親殺掉,母親竭力阻止,父親決定在緣一十歲時將其送到寺院去當僧侶。繼國嚴勝作為繼國家的未來家主,從小就收到繼國父親的悉心教導,與緣一千差萬別。 這些差別緣一幾乎沒有提過,如果我不知道,也許我會以為他不在意。 傍晚,我突然聽見后院傳來一陣急匆的馬蹄聲,緊接著有個人向我走來。是一位二十歲的青年,面部棱角分明,氣質卓然,和緣一有幾分相似。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誰,直到他走近,我看到他的黑發中同樣帶著一點紅色。 他走近看了我一會,然后問我: “緣一在哪?” 我心下了得,他并不知道我是緣一的妻,以為我是新來的侍仆。 “他在主室?!?/br> 他頷首,準備從我身旁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問我: “你是新來的?是父親那邊的?明天來我這里做事?!?/br> 我一時語塞,這樣的對話未免太過突兀,更令人吃驚的是他接下來的話,語氣略微溫和: “我知道,你莫要害怕,也許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不要期望過高?!?/br> 我頓了頓,說: “嚴勝大人,我是緣一的妻?!?/br> 應仁二年春,東軍細川勝元麾下的足輕首腦骨皮道賢于稻荷山布陣,遭到大內政弘攻擊敗死。 燈火將神戶的夜晚染成白晝。 繼國家在兩任嚴整的家主管理下少有地熱鬧起來,步說大少爺的婚禮都不比這次更熱鬧,小少爺驚喜歸來,家中上下所有的仆人都在忙碌,準備著夜晚的宴會。 宴會上繼國叔叔開懷大笑,鄰近的鄉紳大夫爭前顧后夸贊他有福,兩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綺羅知曉了下午的烏龍,咯咯地笑出聲,我之前很擔心她會不會誤會,她只是笑著搖頭,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著繼國嚴勝。 緣一坐在我身邊,比起我他更不擅長應付這種場合,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開心。 “謝謝?!彼皖^在我的耳邊低語,似乎理解我回家的提議。 對于我個人來說,這也會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場宴會。廳堂的燈光炫目,繼國嚴勝、繼國緣一……這些只能出現在夢里的人們,現在都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 “緣一,歡迎你回來?!睙艄庀滤男θ莘植磺逭鎸?,他給人的感受和下午略微有些不同,下午的他面容清靜,語氣平淡地不像話,現在的他眉宇間多了幾分靈動,仿佛生命的火苗被人點燃繼續燃燒。 故事中說繼國嚴勝善妒,我不知道他的心境如何,至少在我目前看來,他是一個不錯的兄長。 緣一舉杯與哥哥交談,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下午的插曲。談到我時,緣一輕輕將我摟在懷中,我微窘地低頭,沒有看到繼國嚴勝的眼神。 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我不再只是一個看客,見多了這個世界的風云變幻。 但我越是這樣想,我越是失望。 觥籌交錯,宴會接近尾聲時緣一已經醉了,我讓仆人先送他回去。綺羅已經回房睡下了,我找了個機會喊住了繼國嚴勝。 “還有什么事么?”繼國嚴勝似乎已經擺脫了下午的窘迫,他背著月光而立,我細看才發現,其實他比起緣一多了幾分煙火氣息,月光將他的身形鑲了一層淺邊,比起緣一他更讓我感受到真實。 我說:“緣一這幾年一直很想念你,他經常跟我說起你的事情,我們本來要去江戶,他一直想回來見見你?!?/br> 他的身影微頓,臉上竟露出一些迷茫,很快便消失了。 “我……”他說, “我一直以為父親大人是錯誤的?!?/br> “不,哥哥,”我說,“既然你一開始就不相信,那就請一直不相信下去?!?/br> 在神戶半待了一個多月,緣一每天都被嚴勝哥拉去比試,從前的日子變得很慢,這半個月綺羅帶我逛遍了整個神戶,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嚴勝哥了。 奇怪的是,即使一個月不見,他總是問起緣一關于我的事,還會托人給我帶了些禮物。后街首飾鋪里精巧的發簪,晶瑩通透的手鐲,綺羅的布料。 “大概哥哥很喜歡你罷?!币惶煲估锞壱幌赐暝枵f道,我輕柔地給他拭發。 “白天會不會很累,哥哥也學會了呼吸法嗎?”我問他。 “哥哥很聰明,他從小就想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士?!本壱凰坪跸肫鹆送昊貞浶α似饋?。 我想了想笑著說, “那你想成為天下第二的劍士嗎?” 他絲毫沒有意外地說道,“嗯?!彼Φ拿佳蹚潖?。 又過了一個多月,嚴勝哥在后院接見我。他喚退了仆人,讓我入席喝茶。我從以為他很忙到懷疑他是不是在躲著我,我很懷疑他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很快這個懷疑被驗證了。 幾杯茶下肚,他沉默了一會,似糾結后說: “緣一說你來自遙遠的國度,通曉一些奇聞逸事。我本來是不愿意相信的,我想聽聽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br> 他從來沒有喊過我“弟妹”。 我說:“哥哥,傳說只有迷茫的人才會相信?!?/br> “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就處在迷茫之中呢?” 他突然這樣說道。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起身站在窗邊背對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和緣一,從出生開始就不可同日而語。他走后,我的夢中卻經常在追趕他的身影……我一直知道他與常人不同,卻無法正視他的強大……” 我突然明白,看劇情時目光很容易被他的弟弟吸引過去,便從未站在他的立場上思考過。 他今年也有二十歲了,緣一二十歲那年,已經練成了日之呼吸法雛形,帶起了一團火。而嚴勝,他也有的緣一所沒有的才華,但即使太耀眼,也會被太陽的光輝掩蓋。所以他迷茫,他嫉妒,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該如何走。 我所認識的,只是黑死牟,而不是繼國嚴勝。 于是我柔聲對他說:“哥哥不必迷茫,哥哥自有屬于自己寬闊的光明大道,日后哥哥前途不可限量?!?/br> 他笑起來,他說:“每個人都說繼國家的男子前途不可限量。我懶得聽這樣的話?!?/br> 我感到很矛盾,我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想改變他。 我靠近他,柔聲他耳邊說道: “哥哥不必妒忌,你一定會成為緣一一樣偉大的人?!?/br> 他好像是被血鬼術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看了我許久。他把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雙手用力捏緊了我的肩膀。厲聲說道: “那你為何能如此接近他!你明明和我一樣!眼里怎么能容得下他這樣的人!”他的眼睛里駭浪翻涌,像一個厲鬼,輕松掐住我的喉嚨。 我露出哀憐的表情,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感到傷心極了。 我眼前的是繼國嚴勝,也是黑死牟。 什么都沒有改變,什么也不能改變。 我忍不住雙手捧起了他的臉,我想此刻我懂了這個人,我也懂了我自己。我聽到自己說,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br> “這對你心中的兄弟之情來說,是噩耗;但對你自身的前途,對關西,對整個天下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他急劇起伏的胸膛平緩了些許。 “今后繼國家的路,都是由你引著走。你遲早能夠改變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br> 他突然松開我,認真地看著我的臉。 “緣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蔽彝蝗幌肫鹆诉@句喜歡的臺詞,隨口改編對他說道。 “星辰大?!??”他若有所思,嘴角竟有了些笑意。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如此笑顏,我有點想哭,居然能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 幾天之后,緣一突然提起了我塵封的心事。 “螢,”他說, “父親年輕時的一位好友在山梨縣任職,父親給他寫了一封信。我想去江戶看看?!?/br> 一輪朝陽從城池的邊緣緩緩升起,而我潮濕的心,也在這日之光輝下,漸漸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