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58、再來
”好在,這些人只是在屋子周圍徘徊了片刻,便離開了。 夜幕降臨,天黑下來之后一切聲音都變得詭秘,蘇世黎靜靜地傾聽著一切,不知道這樣呆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它越過了屋舍,直接來到樹下,蘇世黎心跳如鼓,甚至做好了一躍而下以命相搏的準備。 這時候陳意的聲音響起來:“蘇小姐?!?/br> 她松了口氣,連忙應著聲,手腳并用地向下爬。但因為保持一個動作太久,身體僵直發麻根本無法維持平衡,一下便栽倒下去。陳意反應敏捷,沖上去接,被她砸了個正著,她忍痛爬起來,連忙去扶陳意。 見他并沒有受什么傷,微微落下心。陳意清聲說:“我是練過的,這些事不會有礙?!庇X得不自在,微微向后退開幾步。 蘇世黎不自覺,松了口氣說“沒事就好?!?/br> 兩個人一伴回到屋舍,陳意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床被褥,還有點吃的。拿給蘇世黎總有些忐忑,因都粗糙的東西,怕蘇世黎是沒有吃過苦頭,受不了這個罪。 “怎么樣?”蘇世黎邊啃干糧邊問。餅粗得刮喉嚨,但她并沒有抱怨。 “去了并不見人。那邊許多外邦軍士駐扎,不知道集結后是要往那邊去?!标愐廪D身從外面抱了柴來。 蘇世黎連忙阻止他“會有人看到光亮?!?/br> 她在夜露里呆了那么久,身上帶著一股寒氣,頭發梢也早都濕了。冰冷的手虛虛地握住陳意的手阻止他。 “有奴婢在,沒關系的?!标愐獠恢圹E地縮回手,重新把柴碼上,拿了引火的枯葉塞在下面,不一會兒就把小火堆點了起來?;鸸庹樟撂K世黎慘白沒有顏色的面龐,也照應少年還有些稚嫩的臉,他身把被褥給蘇世黎披上。 蘇世黎回過神“你不用自稱奴婢。萬一在外面說漏了嘴,怕惹出事端。再者,我也不是什么宮里的貴人。若是尋常相見,怕我還要叫你一聲大人呢。我們姐弟相稱就好了?!?/br> 陳意有些木訥,嚅嚅稱是。 蘇世黎又問他“你可遇事受傷?”怕他在外面有什么。 “沒什么大事?!标愐鉀]料到她問自己這個,連忙搖頭。 “沒事就好?!碧K世黎經這一場,又累又倦,不一會兒就裹著被子睡著了。 陳意坐在火堆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柴火,時不時抬頭看她。 突地有個小石子砸進來,他立刻向蘇世黎看去,見她仍睡著,輕手輕腳地敏捷起身,出門去。 外頭早有個乞丐在等著,見他出來,只小聲說“有幾個要往這邊來,我們已經除了。夜里我們守在附近。你好生休息,不用守夜。明日一路我們在前面清掃干凈,你帶她跟在后面,應是無礙?!鄙砩蠋е鴑ongnong的血腥味。 陳意漫不經心點頭。 乞丐轉身走幾步,又停下回來,小聲說“主家看著不著調,卻是很有些城府的人,他前時對蘇小姐就不一般,如今蘇小姐又對他有救命之恩。你只想想,都到了這個關頭,他還要去和蘇小姐告個別……”說著只看著陳意。 陳意冷笑:“你什么意思?”臉上盡是桀驁。 乞丐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說:“我也沒有什么意思。只是叫你行事謹慎穩重,她是嫁過一次的人,平常行事就不忌諱男女,但她可以這樣,你卻不行。你就算是護著她,行事也要有些分寸,切不可落下什么把柄。到時候天下太平了,主家和蘇小姐不知道會有什么牽葛,萬一覺得你與蘇小姐太過親近,豈有你的好?” “我一個太監,連宮里的娘娘都服侍得,你講這些未免想得太多?!?/br> 乞丐聲音涼涼的,只說“你就當我多事吧。但你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照規矩我們是句句都要回報的。你可不要牽連我們就好?!迸ゎ^沒入黑暗之中。 陳意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才回屋里去。 蘇世黎仍沉沉睡著,呼吸聲又輕又緩,顯得十分安寧,仿佛世上一切紛爭都不會驚擾到她。 第二天,蘇世黎醒時太陽已經在半空了,她心里一驚連忙起身,陳意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陶碗,放在火堆上,將餅煮開,拿布隔熱端起來給她“沒那么剌喉嚨。只要到下個城鎮就能吃好些?!?/br> 蘇世黎左右看看,只有一個碗,先吃了,給他留了一半“你也吃些,這一路要好久也不知道,現在也不好講究太多?!?/br> 他沒說話,默默接過來胡亂喝了,耳根子都紅起來。 蘇世黎一點也沒察覺,只連聲催他身起,再往約定的地方去看看,人都來了沒有。 陳意仍送她回樹上去,等她藏好了,才又出去。 等到夜里回來,卻仍只有他一個。 蘇世黎顯然是十分失望,她無法想像為什么麻姑、四樂和伙計們一個也沒能出來,甚至……不敢去想像。 陳意以為她會說點什么。 但最終蘇世黎只是收斂了神色“我們休息一晚,明日就走?!边@里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 夜里她很晚都沒有睡,只側躺著,盯著火堆發呆。一會兒眼中晶瑩,像是有什么在閃光,但最終她沒有哭。只摩挲頸間微微突起的地方,眼色漸漸剛毅。 陳意知道那里掛著個玉佩,她上下樹的時候,掉出來過。 第二天兩人很早就起身了,一路向蘇世黎的老家去。蘇世黎腳上早起了水泡,那些水泡,破了起,起了破,血從襪子浸出來,夜里在荒野露宿,陳意找了草藥來給她敷,把襪子撕下來時她痛得滿頭是汗,但也沒叫一聲。他也不曉得,像這樣明明該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怎么會有這樣剛毅的性格。 不過夜里入睡時,蘇世黎突地問“是不是還有別人跟著我們?” 陳意心里一突“您怎么這樣問?” 蘇世黎說:“我們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什么事。不過路邊有些尸首像是剛死的?!?/br> 陳意沒有否認。 蘇世黎躺在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張濁其要做皇帝嗎?” 陳意沒有應聲。 她也沒有再追問,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第三天兩個人仍舊早起,不過行至往縣城去的岔路時,陳意突然停了下來,他示意蘇世黎躲到路邊的草叢里,一個人快步往前走,不一會兒再回來,臉色很不好,調頭帶著蘇世黎往回走。 蘇世黎被他拽著,邊跑邊回頭看,路中間倒著兩個乞丐,但看不清兩個人受了什么傷。 陳意帶著她走了很長一段回頭路,拐進了周圍的的山林,又向深處暴走了一段,才停下來略作休息。 但就算是休息的時候,他也十警覺,一直站在略高的地方,注視著向來時的方向。以防備有什么人跟上來。 “有什么人在追我們嗎?”蘇世黎問。 他搖頭“不知道?!毕肓讼胗终f“可能是偶然遇到起了沖突?!彼荒懿恍⌒?,兩個同伴都是幾招之類落敗受了致命而死的。這說明對方實力強勁,如果沒有顧慮一搏的話,自己未必沒有勝算,但現在他帶著蘇世黎。 “你在這里。不要走動。如果過一個時辰我沒有回來,你就立刻離開。不要走大路,從這里”他指指遠處起伏的幾座山頭“向南翻過三個山頭就到了?!彼q豫了一下,從身上掏出一只□□給她“拿著防身?!?/br> “你呢?”蘇世黎接過來立刻問。 “我還有一只?!标愐馔蝗挥行┟靼?,她那些下仆為什么死心塌地跟著她。她根本不用關心任何人,比如他,他受命而來,不論她態度多么惡劣,都一定會盡全力保她平安,可她似乎,從沒有看不起誰的念頭。 蘇世黎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只懷表,看了看時間。對他點點頭。 陳意回望了一下來時的路,挑了個方向,腳步輕敏捷,很快就消失在樹林間隙之中。 蘇世黎在他走后,找了個草叢蹲下。懷表上的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有幾次,她似乎聽到風把遠處的聲音帶來,但也可能只是幻覺而已。但很快,她就聽到一聲巨響。 是槍。 接下來又是好幾聲。 鳥群被驚得亂飛。 陳意死了嗎?還是對方死了? 蘇世黎看了看時間,陳意只走了十多分鐘,還有四十分鐘。 她收起懷表,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過了十分鐘,沒有人找過來。 如果陳意沒死,這時間足夠他回到這里來,但是并沒有他的身影。到了三十多分鐘的時候也仍沒有任何人來。 但她也仍然沒有走。只是默不出聲地蹲著,望著腳下亂爬的螞蟻。 又過了良久,她終于聽到了聲音。從樹葉的縫隙,她看到有一個人影,從來時的方向,向這邊過來,但他不是用走的,而是爬過來的。她拿著槍,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抖抖縮縮地上了膛,向那個人走去。 看清是陳意,她才猛地松了口氣。 陳意不知道傷到哪,身上全是血,身后拖著長長的血印子,似乎神智都不是很清醒,嘴里念叨“沒事了。沒事”胸前卻還不停地有血冒出來,蘇世黎把他衣裳扒了,找了半天才找到是哪里再流血,連忙把大衣裳脫了扯著布條把傷口胡亂綁住。終于沒有再血流如注,然后她把陳意半抗半拖起來,向山上走。 好在少年單薄,并不是多么強壯的身體,不然對她來說,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她邊喘息地走著,邊回頭看,身后有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 一直走到完全不可能再多邁一步,她才停下來。陳意帶了藥,但她也不知道哪些能用能吃,想到前夜陳意找來給自己用的應該對傷口有好處,連忙去找了些來。嚼碎了給他糊在傷口上。 陳意被痛醒來,似乎清醒了些,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傷口,從口袋里掏出幾顆藥咽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臉色好了很多。甚至可以稍微站起來。拿用火燒過的匕首重新清理了一下傷口之后,又咬牙拿出隨身的小包,將里面的針拿出來,穿上線,一點一點地將傷口縫起來。蘇世黎幫他擠著傷口,一雙玉蔥一樣的手抖得厲害極了?!皼]事?!标愐鈵灪咧参克笆切┝鞣?。里頭有個人厲害得很,大概是遇到我兩個同伴,以為有大人物在后面,所在守著我們?!?/br> 縫完他頭勾不下去,蘇世黎半點沒有遲疑,伏身給他咬斷了線,蹭得滿臉都是血,到也并不十分在乎,只憋著氣拉著袖子胡亂擦了擦。但她身上蹭了太多血,越擦越糟,陳意感覺她馬上都要嘔吐起來,連忙撐著身體,扯了一塊沒血污的衣擺,幫她把鼻端和嘴周的血抹干凈。 蘇世黎喘著氣,這才終于緩過來一些。勉強對陳意笑“血的味道比我想的更要惡心?!?/br> 陳意虛弱極了,躺回去,大概因為失血太多,意識有些模糊,喃喃念叨“我從自己要死了。還怕你走了?!蹦敲催h,他幾次都感覺自己無法再多移動一步,可就樣掙扎著卻還是爬了回來。 蘇世黎安慰他“沒事了我沒走?!睅椭愐馓幚砗脗?,又拍醒他問有沒有應急的藥,在陳意的示意下,拿了兩顆藥出來給他吞了下去。 但陳意的傷太重,根本不適合再繼續趕路,還好他備用的藥還不少。兩個人在山上呆了七八天,蘇世黎找到了一條小溪水,干糧也帶得足夠多。她甚至還用槍打到了一只小鹿。 陳意聽到槍響,捂著傷口掙扎著跑過去,正看到她提著鹿腳往回走。遠遠看到他,興奮地揮手“今天有rou吃?!庇﹃栃Φ脿N爛極了。這只小鹿她遇到過好幾次,但實在太機警了,根本不給她走近一點的機會,而離得太遠她又根本打不中。 他一時怔怔的,隨后只收回目光,含糊地應了幾句。 一只鹿兩個人吃了兩天,因無法保存,第三天不得不丟棄。等到陳意能夠行動,干糧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兩個人終于能起身繼續趕路。 這次沒有再出山,而是直接像陳意之前所說的,從山中繼續向前。 等到兩人終于從山里走出來,形、容已經與野人差不多了,頭發也亂蓬蓬的,蘇世黎看到熟悉的一切,仿若隔世,不過街上行人個個惶惶來去,一派驚恐不安的氣氛,也沒人理會兩個乞丐。 在去蘇家的路上,蘇世黎想到自己當時是怎么離開的,一時心中戚然,想著這次回來會是什么情景,又想馬上再見到嫡母,一時心情。 可等到時,才發現蘇家大門大開著,所見之處亂七八糟,見兩個乞丐往里走,也沒人出來阻攔。她在門房停了一下,門房桌邊放了一杯茶,摸著還有些熱。想來是有人的。 可兩個人一路向里去,只見滿地狼藉,能搬的差不多都搬走了,連路上嵌的魚目珠都被挖了個干凈。蘇老爺書房也如是。蘇世黎撫摸著若大的書桌,上面原先擺滿了蘇老爺常翻的書和新收來的古董玉器?,F在空蕩蕩什么都沒了。 “誰在這里?” 蘇世黎回頭,進門來的老仆人見到她一怔,剎時眼眶就紅了“二小姐回來了?!鼻ケ阋?。 蘇世黎認得,這是跟在蘇老爺身邊的老仆連忙伸手扶他“怎么家里沒人?” 老仆直抹眼淚:“老爺去世,大小姐與大姑爺返家,得知家里有您那一筆進帳,大姑爺說蘇家不濟了,但總得有些營生,不好一直這樣干吃老本下去,哄得大小姐向夫人開了口,夫人便沒有拿出錢去抵債,不止您那一筆,自己還貼了不少,全給大姑爺拿去。后來大姑爺久不返利,債主們又一直鬧,夫人沒法子便遣散了下仆,避回娘家去了。債主們哪是這么好打發的,又找宗族老人們說理,宗族老人們卻以為,蘇家沒后,府中財產當充入族廟,或該當從族中挑一個孩子過來,繼個子嗣。吵得翻天覆地,好幾支都著人進府來,說是族中派來看管家財的,把老奴也趕走了。還和夫人打起官司來,說夫人即回娘家去,便不是蘇家的人了,地契、鋪子、遺財一應,俱該還到族中。官司拉來扯去的,并沒得判,兩邊不知道送了多少銀錢進去,又逢日前兵災大亂,到處都有流言,說是已經打起來了,外邦兵見人就殺,一時城里大亂,債主們趁機闖進來,能拿的能用的,全搬了個干凈。族中的人也都避禍去了,顧不到這邊,老奴擔心著府里,偷摸回來一看,這里卻連個守門的都不見,老奴就沒有走。人雖輕微,到底看個門還是看得?!?/br> 蘇世黎望著這一派蕭瑟,心中悵然,她小時候府里門庭若市,來往不是大富便是大貴,就是這樣輕易也都見不到蘇老爺的面。也不過十幾年,便成了這幅衰敗的模樣。 再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入了白樓,入了張府,身份換了又換,都敵不過一場風波,什么富貴榮華,不過都是過眼云煙。四樂也好麻姑也罷,再肯上進,最后如何,誰也作不得主,人人都不過是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大風吹到哪里,便是哪里。 夜里老仆把她以前住所收拾出一間,供她和陳意落腳休息。 她久睡不著,起身站在廊下,突地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是這樣站在這里,那時候陪在身邊的是桃若。 如今桃若也早不在了。 可她心中竟然也不覺得悲傷,早些不在了也好,四樂她們也不知道都遇著些什么事,桃若到還省去了這些顛沛與磨難。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桃若墳上看了看,又去看了蘇老爺。 逝去的人音容笑貌還在心中,可眼前卻只剩下一捧黃土?;貋砺飞?,到處是行色匆匆拖家帶口的路人,一些人在往外跑說要去何處投親,而一些人又在往內跑,到縣城投親來,時不時便有人攔她問路。路邊有幾個,看著穿得破破爛爛,但仔細分辨衣裳的面料原該是大好的,見到有人路過,邊一擁而上討東西吃。 陳意去問,回來說都是靠海那邊逃過來的。外邦人從港口上岸,沿海早被搶奪一空。這些人不論以前是什么身份,現在有家歸不得,也無處可去。 蘇世黎一時默然問他“張濁其和這些個外邦可有來往?”不然為什么就這么剛剛好,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和朝廷開戰。 陳意眼神微閃,只說“這些我并不知情?!?/br> 蘇世黎又問“張家的錢,都往哪里去了?” 陳意也只是不說話。 蘇世黎也不追逼,只又問:“那個所謂真龍,你可曾見過?” 陳意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再敷衍“并不曾見。以前也并不知道。還是張家出了事,主家察覺不對,我們也才隱約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后主家和對方有見過一次?!?/br> 蘇世黎意外“是嗎?”她記得出事之后張濁其無法離開,一直呆在城中?!笆裁磿r候?是他躲在張家時,還是在我鋪子里時?” 陳意說“在鋪中時?!碑敃r兩邊都帶了人,大概是為防備對方向自己下手,所以這件事知道的人有幾個,并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蘇世黎完全沒有想到。她覺得,恐怕陛下派來的人也沒有想到。后來想必也是發現了真龍離開的蹤跡,這才回過味來,立刻追尋而去。才會顧不上張濁其這個假血脈。 兩個人一路走著,一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陳意走在她身側,時不時伸手擋住匆匆來去的路人,以防沖撞。不過受了好多白眼。他到不在意這些。 蘇世黎對他說“如今戰亂,你要是擔心親人,回去也未嘗不可。說不好他們也在等你的消息呢,把他們的安頓好,再回來也無大礙。我看現在一時,也打不到縣城來。我在這兒不會有事,也不會找張濁其告你的狀?!?/br> 陳意卻無所謂“我沒有親人?!笔郎蠜]人記掛他,他也不記掛誰,他嘴唇微微翕動,想說,沒有人會等我,但這句話最終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是有人在那么危險的境地也等過自己的。雖然對于這個人來說,這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兩人回到蘇府,還沒走太近,就看到老仆在門口與幾個人爭執。 當先一個兇神惡煞的壯漢,聲大如鐘“這是我婆娘,我要帶她回家。和你這個老東西有什么相干?要你來多管閑事?” 老仆并不悚他,梗著脖子道“她跑過來說自己被拐,又是我主家的親戚,我自然要多問兩句!你既然無愧于心,你怕什么?” 壯漢伸手便把他推開,只把坐在地上的女子往自己身邊拉。 可女子死死抱住老仆的腿不放手,大聲哭喊“我不認識他們呀,我真的不認識他們。我與你們蘇家是有親的。蘇世黎認得我的。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那壯漢不理罵“蘇你mlgb”煩老仆多事,伸手就要打過去。 陳意臉色一沉,箭步上去,一腳就將那壯漢踢了個踉蹌,摔了個屁蹲。 壯漢一時反應不及,坐在地上怔了一下才回過神起來喊“兄弟們!”一群人一擁而上,往陳意過去。 但陳意不過三拳兩腳,就把這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壯漢要跑,他卻揪住了人,提著脖子一路拖到蘇世黎面前。壯漢帶來的人已全倒地正在哀嚎,壯漢自己也滿臉是血,人都被打蒙了。只伏在那里請罪“小姐大人不記小人過!”說話間吐出顆牙來。 蘇世黎叫老仆把那女子扶起來,正想問是哪一個。 那女子已經哭著向她撲過來。只叫“大jiejie!大jiejie!” 蘇世黎幫她把亂發撥開才發現竟然是邊蔓。驚道“不是和大奶奶逃難去了?” 一說到自己母親,邊蔓哭得更傷心起來。 蘇世黎把她帶到府中,幫她打了水洗漱,又找了幾件干凈衣裳給她,收拾干凈邊蔓才終于有些人樣。情緒也微微鎮定了些,吃完了東西,看著蘇世黎,卻又忍不住大哭起來。說大奶奶帶了值錢的東西在身上,出城時便請了這伙人做保鏢,哪知道還沒走到半路呢,這伙人就反水了“我阿娘被打死了。他們說我細皮嫩rou……值……值些錢,只把我看管了起來。帶著我一路往南邊走,到了這兒我記得似乎是你老家,打聽清楚,便趁機跑了過來?!闭f著撲抱著蘇世黎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幾十天,家也沒了,父母一個不所蹤,一個死于非命,錢財也沒落到半點。竟覺得恍若隔世般。原左右看蘇世黎不順眼,現在卻再親切不過。 蘇世黎安慰她半晌,等她情緒好些才出去。 外頭陳意已經把人處置了,和蘇世黎回報說“已經趕走了,怕他們來找事,打斷了手骨,不養一個月不得好?!庇峙略絹碓絹y,有人來生事,叫老仆也別管太多,四個人只住到一個大院子里,平素從小門進出不惹人注意。邊蔓原先在家并沒有做過什么事,現在卻也吃得苦了,見蘇世黎在這里并沒有大小姐的作派,反而還每天幫老仆擇菜做飯,她也做事勤快得很,日日一大早就起來把衣服都洗了,或把被褥搬出來晾曬。只是人比以前話還要少些。做完了事,只坐在院中發呆。 蘇世黎心中便是對她有些芥蒂,現在竟然也覺得都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了。有心勸慰她幾句,一時也不知道從哪里下嘴,只說“不過一二個月,便會太平了。到時候回省城去,自然有法子把大伯找到。大伯有本事,家底要掙回來也不難。等都過去了,再結門好親。日子還是順順當當的?!?/br> 邊蔓聽了并不應聲。 陳意去外面打聽消息,一開始便有信說,馬上要打過來了??蛇@個馬上遲遲也并沒有到來??h城街上的人越來越少,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在蘇府里還有陳糧,后院又有下仆的菜圃,吃的到不為難。有陳意在,安全也有保障。到也并不太難過。 又過了一個月,外頭始終沒有消息進來。逃難的人過來的也越來越少。先是說陛下派使臣與外邦人合談了,但說合談未成又打起來了。不過半月,又有信,說眾外邦國組了個什么聯盟,要扶持真龍天子做皇帝,在北邊成立了新政府,還辦了什么登基大典。還有人說,這位天子一上位,又劃了好多地給人家做什么租界?!澳瞧鯐缓灳褪菐装倌昴??!蹦翘与y來的人坐在小門外邊大口吃饅頭邊口齒不清地和陳意嘀咕“真的不騙你。咱們陛下,被打到帶著皇親貴族們連夜跑到南邊去了?!?/br> 門內的邊蔓聽得心驚。跑回去只問蘇世黎“這可怎么辦???” 蘇世黎到還鎮定“我們也管不到那么大的事。顧好自己就行了?!眱蓚€人再不出門,凡有什么事,只讓老仆和陳意出去走動。間或找找看,四樂和麻姑有沒有回來?;蚴怯袥]有哪里逃難的遇見過這樣兩個人。 但雖然仍然是不太平,可縣城到是比省城好一些,一來人口少,二來位置偏遠。 一直到了快入冬,也并未出什么大事,甚至還有避禍投親的人又搬回來了。想必再親的親戚,在這種大亂的時候,糧食自己家都不夠吃的,還要供應給遠親,實在為難。但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卻還沒有回返,這些人家外地別院多得很,住在自己家并不急著回到有危險的地方來, 老仆念著舊情,時不時會出去打聽蘇夫人和蘇萬瀾現在怎么樣,但都沒有線索。 四個人在小院里,關起門來,過得到也安逸。 陳意每天早上打完拳,便陪著蘇世黎去菜地,擇了菜回來蘇世黎做飯他便打下手,切切菜,和和面什么的。蘇世黎閑得無聊,想當然做些菜式,他竟然也吃得下去。 等天氣真的冷下來,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都縮回家里去。。 陳意每天早上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柴回來,備用。開始下雪那天,他打到了兩只兔子,回來時,路過衙門,停了一會兒。以前這里十分肅穆,但現在不了,大門大開,里頭也沒人,被翻得亂七八糟,威武棍隨便丟在地上,后衙還盤踞了幾個難民,見到有人來,紛紛戒備。 回去蘇世黎正在灶上炒菜,她原是不會干這些的,連灶也不會燒,還是老仆人學,如今手藝竟然也還可以。老仆看著她,她掌勺,怕油煙頭發用布巾包起來,只掉出一縷,垂在耳側,見他回來,問他“外頭如何了?” 他只說“還是原樣?!辈⒉欢嗾f些什么。只去把小院門又加固了些,又找了些碎琉璃渣,和了泥插在院墻上頭。 夜里吃火鍋,四個人也不講究那么多,圍坐在飯桌前。因為有兔rou,蘇世黎從地窖里開了一壇酒,應著雪景大家心情都很好。陳意也少少喝了一些。吃完老仆起身收拾,邊蔓去幫忙,桌上便只剩他和蘇世黎兩人,蘇世黎坐在門邊,側臉望著門外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坐著。 夜里邊蔓睡在蘇世黎身邊,怎么也睡不著,小聲叫她“大jiejie,你說,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嗎?我阿娘會不會在哪里看著我呢?” 蘇世黎想到大奶奶,她雖然不是個好人,可對子女卻實在肯掏心肝“我也不知道?!彼袝r候會想,四樂、麻姑、桃若,現在都在那兒?那些白樓里出來的人,分別去了什么地方,在這亂世之中又有什么際遇?感到難過之余,又深覺世事無常。有些人能活得很久,有些人不會,有些人一生順遂,有些人不會,沒有為什么,只是剛剛好就是你而已?!耙苍S已經在別處開始更好的生活了?!?/br>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夜里突然被驚醒,夜外燈火通明的,十分吵鬧。不知道什么人在敲鑼,喊著什么新皇登基了。蘇世黎披著衣服爬起來,陳意也起來了。他對蘇世黎說“別出來,吹了燈?!比缓缶涂觳较蛟洪T去。 蘇世黎提著心,跑去廚房把刀拿在手里。邊蔓緊緊地跟著她。 但那些吵鬧很快就停了,也沒有發生什么事。不一會兒陳意也回來,相比出去時,他神色輕松了不少,對蘇世黎說“沒事了,放心吧?!钡粗K世黎回去的背影,又有些黯然?;厥卓纯催@小小的院子,在雪中站了許多。 第二天一大早,蘇世黎和陳意出去,發現街上多了些巡兵。府衙也有人正在掃地補漆。陳意上去打聽,雜役說“新官兒昨日夜里到了。一大早就請咱們來修整?!?/br> 中午時,許多巡兵四滿城敲鑼,叫人去衙門口。 人們從家里探出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切切私語。 蘇世黎和陳意也跟著去。衙門門口擠滿了人,蘇世黎好久沒見到這么多人了。 到了時候,開始鳴鑼,紛鬧的人群安靜下來,果然有個穿官服的中年人帶著師爺出來說話。 嘴里知乎者也一堆,陳意好半天也聽不明白,只看蘇世黎臉色很壞,顯然是怒極了。人群有人急著問“他說什么呢?什么意思???” 有個讀書人模樣的應聲“就說,新皇帝已經上位了,以后天下太平了,但說我們這兒劃歸外邦了,他們要在這兒開礦,不日會有外邦人過來了,叫我們收拾了行李等著,之后會給我們另行劃撥往所?!?/br> 許多人已經叫嚷起來“我們祖輩就是住在這兒的,憑什么就不叫我們住了?” 一時群情激奮。 幾乎要與維持秩序的巡兵打起來。 但人家是配了槍的,幾聲槍鳴,便把人嚇住了。人群又退開去,只是有人不停地在叫“就不信你能把我們全殺光!” 那官也怒極了“你來試試!”喝斥“誰在說?公然挑釁治官?煽動民憤?給我揪出來!” 師爺指向一處,便有巡兵過去揪人。但有人故意在下面一亂擠,很快那人便跑得不見了。 大概他們以為這樣就算了,可沒想,人巡兵也不管,順手就抓了另一個出來,提到了臺階上去。竟然真個一槍就打死了。 一瞬間,一片寂靜,下頭人沒有一個說話。全被震懾。 那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看打扮,也根本不是本地人。年輕輕,莫約十幾歲的樣子。腦袋破了個大洞,一臉不可置信倒在血泊之中。 血一直流到蘇世黎腳下,她低頭怔怔站著,陳意拉她離開人群,一直拉她回到小門外的巷子中,她才仿佛活過來似的開始大喘氣,撫胸坐在門檻上一陣比一陣急,陳意知道她身體一向不好,連忙跑去院子里給她拿熱水來。她抖抖索索地喝了,總算是好過些。 小門對面是個小戶人家,男人正因為今天的事在門口罵爹,拿了家里的扁擔,說要去討個公道?!斑@屋子是我祖輩就在的,當時是個小泥棚,后來我祖上做點小生意賺了錢,才換了紅磚的。祖祖輩輩不是大富之戶,可也勤勤懇懇。如今說沒就沒了?怎么地,我們自己的家還不讓我們呆了?這是哪門子的皇……?” 蘇世黎猛然打斷他的話,看了一眼他身后一臉驚慌幾個孩子,勸慰“民不與官斗。孩子也都還指著您呢。只要家里人都在,在哪里都能再掙個新家來?!爆F在正是槍打出頭鳥的時候,他去不過是白白送死。 男人回頭看看自己婆娘和孩子,嘆了口氣,總算打消了去鬧事的念頭。 陳意扶蘇世黎回院中,她坐在花樹下的石凳上,陳意看著雪厚寒氣重,說要給她拿個墊子來,她也搖頭,只問“是張濁其做了皇帝嗎?想來你與外頭應該是有些聯系,應該是知道的?!?/br> 陳意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否認。他確實剛才與同伴們已經有了聯系。 蘇世黎又問:“要是我不肯走呢?” 陳意正要勸,她打斷他的話“我不會走的。你和他說。這里是我的家,我蘇家祖輩都住在這里,都說我蘇家沒后,說我父親沒后,但只我還在,他就不叫沒后,我就是他的兒子!兩個皇帝哪個好我不知道,但人家再差,沒有把自己的子民從家園里趕出去。他要做的,就是這樣一個皇帝嗎?” 果然接下來,不論外面怎么吵,怎么動員,她都沒有要走的意思,更不收拾什么行李。她每天,吃完飯就擺個凳子坐在蘇宅大門口。有不知事的巡兵要過來,遠遠就被人拉住,只繞著走。陳意勸也不是,攔也攔不住,只得侍奉在一旁。 邊蔓感到害怕,私下問陳意“大jiejie會不會出事?”這 些日子,兩個人相依為命,蘇世黎已經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完全想不到如果蘇世黎也不在,自己該怎么辦?以后怎么生活?可是她也說不出叫蘇世黎不要再這么做的話。 因為,這里是家呀。大jiejie在這里長大,每一花一木都有她無數的記憶,有蘇家無數的記憶。 怎么能家都不要。 但城中的人還是越來越少了。許多人被巡兵帶著離開了縣城。原本只是小小的地方,人口稠密些而已。但漸漸整個城變得死寂,白日也看不到人影。有時候蘇世黎坐在門口,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不真實的夢里。 比起她的淡定,不淡定的是本地的治理官。 他每天在衙門里踱步不止,眼看時限就要到了,可這小姑娘偏就要和他死嗑?!八磉吥莻€,拿令牌來見,真正是陛下身邊的親衛才有的玉牌。蘇家似乎一直與皇家的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咱們實在也惹不起?!?/br> “但您也是受陛下之命前來此地呀?!睅煚斴p聲細語。 兩個人正說著,便聽到外面有人急步進來,一臉惶恐,結結巴巴“那個,那個,那個來了?!?/br> 治理官不解“什么來了?” 跟著跑出去,看到門口經過的人,下巴掉到地上,連忙一咕嚕跪下。等人都走得沒影才敢起來。一時與師父面面相覷,半天都緩不過來“不是我眼花吧?” 張濁其一路走到蘇家大門口,才停下來,與坐在條凳上的蘇世黎大眼瞪小眼。 他滿臉胡渣,沒有半點別人想像中的意氣憤發,也沒有平素的吊而郎當,一身黑,穿著馬靴,手里拿著馬鞭,身上的大披風上全是雪,下擺皺得亂七八糟,眼睛里全是血絲。只看著蘇世黎問“你干什么呀????”嘴唇干得裂開,皺眉看看陳意“拿水來?!?/br> 陳意連忙跑到門房,他在那里給蘇世黎溫了燕窩的――從恢復了聯系之后,他能拿到的物資多得多,也豐富得多。蘇世黎身體不好,他總記得時刻溫補。 張濁其頓頓頓喝了好幾碗,才緩過來。 只冷眼看著蘇世黎“能耐呢?我做不好皇帝,你做得好是吧?不給外邦國好處,我他媽能活到現在嗎?她要我死!我就活該去死了算了?沒束手待斃是我錯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碗砸到蘇世黎腳下“我他媽一家人,憑什么就得死得干干凈凈!憑什么!我張家,憑什么!張子令憑什么!我母親!憑什么!我想活下來,我有什么錯!” 他冷笑連連,大步上去一把拉住蘇世黎向外拽“你給我過來!”。陳意上前一步,卻不敢去攔。 蘇世黎不肯,死死扣住身上的板凳不放。他也不管,連人帶板凳一起拽出去,將她一直拉到街對面。對身后看呆的治理官怒斥道“拆了!給我拆得干干凈凈!” 治理官根本沒有準備,可也不敢觸這個霉頭,連忙叫人跑著去拖了工具來。 連巡兵都用上了。 蘇世黎從來不知道拆一個房子能這么快。在磚墻傾倒的巨響中,她無聲地掙扎,一口咬在張濁其的手臂上,他一動也不動,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盯著她的眼睛厲聲說“我做的不好,你就做得很好?你一生,本該順順利利??赡悴豢?。結果呢?丈夫沒有了,孩子沒有了,父親沒有了。你總嘀咕什么重生,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像一條死狗倒在那兒,抓著我,第一次說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訴你,沒有什么重生。你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永遠不可能重新來過。人死了就是死了,孩子沒了就是沒了。受你連累燒死的人,就是燒死了。那些命 ,你不愿意背也得背?!?/br> “有的!”蘇世黎終于無法忍耐。 “如果有,為什么你還在這里呢?”張濁其怒急一腳踢掉她手中的條凳“不過是自欺欺人!一遍一遍騙自己!你小時候,偽帝來過蘇家,當時就是為了玉佩來的,人在高位惴惴不安,便忠情于鬼神!生怕地位不穩。你把玉佩的事聽在耳中,不知道怎么的就記在了心里。等到軟弱無能的你步步失敗,無足可走的時候,卻又想起這個故事來了。編了一通鬼話來騙自己。和那個老賤婦一樣神神叨叨?!?/br> 他一句句如針扎在蘇世黎耳中,她不敢信。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事。明明她是聽到了那個聲音。 “你以為我和張子令沒有去查嗎?老賤婦信這個,刀都懸在我們脖子上了,我們會不查?你以為張子令為什么要用那個玉佩做聘禮?他這個人,生來心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鬼使神差得要幫你,他跟我說,就當是積福吧,他這輩子命不好,壽數不長,多行些善事,下輩子說不定能活得不這么疲累?!睆垵崞湟痪渚渫闯?,不知道是在發泄積日來的怒火,還是真個就因為蘇世黎不肯挪走這么一件小事而大怒難耐“心善的人在這世界是活不下去的,蘇世黎!張子令如果心狠一些,怎么會死得那么早!” 他把蘇世黎提起來,逼她看著蘇府在她面前轟然倒塌?!笆サ木褪チ?,死去的也永遠被埋在地下。犯下的罪孽永生如附骨之疽?!彼淅淇粗K世黎“什么都不能重新再來。你也該醒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