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綠豆蒜_分節閱讀_2
哦不,子安眨了眨干澀的眼睛,叉子的尖兒像箭頭,是惡魔拿的三角叉。 子安想要求救的聲音,立馬被生生地咽在了喉嚨里。他直覺這男人不是很好溝通。而且,他也不知道能求他干什么——把他抬去酒店,給他開間房,然后幫他洗澡? 雖然,這正是他現在最想要的。 自己怎么淪落到這境地?在這陌生的城市、灰朦朦的街道,他茫然地想:我來這兒,到底想要干什么??? 昨天中午,子安也是穿著這身襯衫,走進了上海華爾道夫飯店里。 當時這衣服還是筆挺整潔的,袖口被仔細地卷到了手肘以下的五公分,以便看上去姿態輕松一點。他可不想讓人看出自己有多緊張。 但是一走進宴會廳,被幾百人的眼睛盯著看時,他的心就跟四處彈跳的玻璃球似的,兜都兜不住。他走到老板黎小南的旁邊,想要一點安全感,誰知道黎小南臉色發青,裝個天線就能冒充外星人了。 “昨晚沒睡?”子安輕聲問。 “誰他媽睡得著。安啊,你有幾成把握?” 子安舉起了大手掌。 “只有五成?!哎,五成也湊合吧,不是開大就開小,千萬別莊家通吃……” 子安打斷他,“我的意思是,你別說下去了,再說我又尿急了?!?/br> 黎小南“嘖”了一聲,“瞧你這心里素質?!闭f完,他搓了搓臉,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了尿意。 “淡定,”黎小南拍了拍子安的肩膀,“你是我見過最牛逼的主廚,這三粒星星,要不給出去就罷了,但要是給,一定會給我們的。到時候,我給你打三顆大鉆石,鑲在你的廚師服上!” “靠!”子安笑罵了一聲。不過到底受到了激勵,心里安定了一些。 大廳中間的展臺上,擺設了世界各地的米其林指南,人稱“紅寶書”,一列排下去,像長長的紅鞭炮。今天,上海米其林指南要在這大廳里公布了。 米其林原來只是一本餐廳指南,專門給餐廳評價和分級,慢慢卻發展成了世界最權威的餐飲評審體系。在米其林評價系統里,一星、二星、三星都是優秀的餐廳,星星越多代表越出色,在它的定義中,三星餐廳是“值得專門打飛的去吃的”,拿到米其林三星,意味站在世界餐飲的頂端。 米其林三星主廚,也是每個高級餐館廚師夢想的勛章。它就像黎小南口里的鑲在廚師服上的鉆石,略微有些浮夸,但也代表了主廚受到了世界餐飲界精英的承認,更何況,得到米其林星星的餐廳一般會名聲大噪、上座率大增,沒有比它更好的宣傳了。 在今年的米其林評選中,子安和他主理的法餐廳就是大熱門;正因為呼聲很高,把他們的期望高高地吊了起來,子安的團隊和黎小南早早就進入了高熱的戰爭狀態。黎小南愛錢,更好面兒,這次米其林三星的頭銜,他是志在必得的。 子安心不在焉地應酬了一會兒,頻頻無意識地看著手表。法國人照舊是不準時的,離原定的儀式開始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了,那班人還在慢悠悠地喝著香檳和吃魚子醬。 子安越來越緊張,要是在餐桌邊接受評價,他是從不害怕的,但在現在這種場合里,總覺得尖刀和餡餅不知道會從哪里冒出來,讓人心慌。他第一次有了逃離的沖動。 “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欄桿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翻欄桿?!?/br> 廣播之后,兩道電動柵欄緩緩地合了起來。本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自行車,被堵在了地鐵站前,擁擠不堪。子安趕緊蜷起了腿,才沒被路過的高跟皮靴踩到。當啷,一個硬幣滾到了子安的跟前。 嗯,他今天的第一筆收入。 接著,他收到了更多東西,有牛奶、狗糧,包在報紙和塑料袋里的半塊雞蛋灌餅,還有幾個塑料袋……過了一陣,子安才明白,原來路人把他那兒當垃圾箱了。 他伸手過去,拿起了覆蓋在雞蛋煎餅上的報紙。 上面是昨天上海米其林發布會的報道。殘破的報紙印著“紅寶書”的照片,還有幾張衣香鬢影的現場抓拍,其中有子安的單人照。報紙被撕了一塊,標題只看見“今年國內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子安從內文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作為滬上最受矚目的年輕主廚,子安和他的團隊也受到了米其林評審的青睞,獲得——” 呼嗚,一陣巨響在耳邊響起。子安抬頭望去,在密密麻麻的屁股和大腿之間,看見一白色列車飛速駛過。街道的喧鬧完全被壓下來了,列車白墻黑窗交替出現在眼前,一閃即逝,卻又無止無盡,像是時間顯出了原形。 子安看了一陣,低頭繼續讀報?!啊@得了米其林一星。這家跟主廚一樣年輕的餐廳,在這次的米其林競逐中有很高的呼聲,不過法國評委最終還是把三星榮耀交付于老牌的法餐廳Jean Ropruent。這是法國傳奇主廚Jean Ropruent在國內開設的第一家分店,加上這次登頂的上海店,Jean Ropruent已經在全世界收獲了37顆星星,是名副其實的星級廚師?,F在主理該餐廳的,是Jean的得意門生喬思·約盧,這位新晉三星主廚可謂根正苗紅的米其林……” 報紙到這里就被撕掉了。子安把報紙輕輕放下,抬頭看著北方渾濁的天空。 黎小南的臉,在被酒精麻木掉的腦子里,慢慢地浮現出來。他的馬臉,從青白色,變成了赤紅色?!癴ug shit!給一星,還不如不給呢,不給是那班法國佬不吃我們這套,但給了一星,豈不是說我們比Jean那老混蛋還低兩級?法國人眼睛長頭頂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們亞洲人嘛。這游戲,他們自己玩好了!” 子安在旁邊默不作聲,情緒掉進了谷底。最難受的,不是黎小南的咆哮,因為他也很想這樣粗暴地發泄一下。但他不可以,幾百對眼睛,有意無意地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的,是他人的祝賀、恭喜和安慰。 源源不絕的好話里,有惋惜、幸災樂禍、羨慕嫉妒,也有好意的安撫。但這一切,子安統統不需要。不需要,卻還得一個個去應付,到最后,他已經筋疲力盡,找了個借口到外頭的走廊喘口氣。 在走廊里,他遇見了喬思,上海新晉的三星主廚,卻是金發碧眼的法國人。 喬思揚揚頭:“喂,看到了吧,他們說小籠包好吃過法棍一百倍,結果,誰贏了?”他在中國混了好多年,中文倍兒溜。 子安跟他關系不錯,直接給了個冷笑:“你得意個球,要沒你師傅撐腰,你連個屁都沒有?!?/br> “我就知道你不服,”喬思擼了擼袖子,“我這不叫撐腰,是傳承。我做的菜,全部都有來由,從面包到鵝肝、牛rou、可露麗,每一樣東西怎么吃、為什么吃、為什么不吃,這是在我的血液里的,從我爺爺奶奶的時候就曉得了。我要跟著傳統,還是想要去創新,都可以找到理由。但你的呢?” 子安被問住了,隨口答道:“我也有自己的傳統?!?/br> “啊,你是說你的分子小籠包啊。你知道米其林的人怎么說嗎?” “怎么說?”子安的心提了起來。 “他們說,學'斗牛犬'學得蠻像的?!?/br> 子安不甘心:“我不是模仿,我有自己的理由?!?/br> “哎,他們吃不懂啊。子安,你是有本事,不過你知道自己給誰做飯嗎?” 子安不答。 喬思像個謝幕的話劇演員,夸張地張開手臂,迎向走廊里衣著時髦的男男女女,“一群沒有傳承的人。他們為什么要吃魚子醬、龍蝦、鵝肝?告訴你吧,我問過我的熟客,他們說,因為夠貴啊。哈哈哈?!?/br> 子安皺眉,“你笑什么啊,要不這樣能讓你來中國圈錢?” 喬思還是笑,“我沒圈錢,我愛死廚房了——子安,他們也吃不懂。所以啊,你給他們最貴的,再加點好玩的創意,就夠啦。你還要求什么?” 求什么?子安愣住了。是啊,喬思的話雖然欠抽,但也是有道理的。所謂法餐,在這地界兒,也就是吃個新鮮,越是貴的食材,反而越有市場。對中國人來說,里面的文化、記憶和情感,都是隔了千山萬水的,很難有共鳴。而米其林評委,也很難理解他的表達。 誰都吃不懂。 子安像是被扔進了了冰窟里,感到了一種被沒頂的窒息感。 喬思正在興頭上,忍不住要給自己的手下敗將上一課:“我師傅常常跟我說,你要別人懂你,你就要懂自己。做飯也一樣,要問自己:我是誰???”他嘴角一歪,拍拍子安肩膀:“你說過,你爸爸離家出走之后,你就沒了姓,剩下名字了。你連姓都沒有,你說,你是誰???”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