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待她平緩的呼吸聲漸起,珺林便將她輕輕抱回了床榻。然剛放下去,便見她渾身一顫,原本攬在他脖頸的手拽緊了衣衫,只呢喃道,“師兄……” 珺林知她又做夢了,那兩個字,原是他再大的祈盼。而如今再從她口中聽到,卻成了一種恐懼。 這些年,她宿夢不斷,一聲聲“師兄”回蕩再他耳畔,他欣喜之際,亦只能狠心施法將她夢中所見盡數抹去。 惟愿她不要再想起! 然而,他亦清楚的知道,此法終究不過是權宜之際,方才那般加速幫助玟陶恢復修為。 而如今,即便確實有些辛苦,他亦覺得開懷。 來日可期,待一年后,多則兩年,玟陶修為恢復,獨掌浮涂玨,以子盤替代了琥珀青石,他便可以再無顧忌地震碎琥珀青石,毀去那一抹情根。西辭,也便不用再這般隔三差五受頭疼的困擾。而洛河,尋找梓麗明珠,亦有了眉目。 “乖,好好睡!”珺林安撫著她,面上笑意愈盛。 只是這樣的笑容未持續多久,西辭掌中印珈亮起的那一刻,珺林實在有些惱怒。 那是她與其他三界結盟的司戰印珈,此刻亮起的是鬼界稷疏的珈印。 惟恐將她擾醒,珺林瞬間將訊息接了過來,掐斷印珈。 “修為難復,望君再尋良人前來雙修。愿以一界之寶,做以酬勞?!?/br> 這修的到底是何功法?珺林扶額,只覺這稷疏鬼君比其弟更討厭。 思來想去間,守塔神使匆匆來報,說有貴人入青丘,需他以君主之禮親迎之。 待問過名號,珺林只覺天降甘露,竟連著西辭都放下,只喚醫官看護,自己迎人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出現在臺詞中的一個大佬,最后的工具人! 第73章 路未轉 青丘成外, 九幽河畔, 來人藍衣銀袍,墨發珠冠,面如白玉,眉眼張揚。與西辭倒是有幾分相像, 確切的說,該是西辭像他。 此人便是母神之子, 相安胞弟,西辭嫡親的舅舅, 被封印在大宇雙穹寒潭池中兩萬年的相闕少主。 如此身份, 無論于公于私,珺林自當盛禮相迎。 待入了青丘君殿, 退了八荒諸神。相闕少主方才搖開羽扇, 斂了笑意道, “阿辭可在你處?本少主記得她自小便粘著你,與你最是要好。還有這七海之地, 為何已經封海?jiejie和姐夫他們可安好?” 珺林在千百塔聽聞來人是相闕時, 便有了計較。當真是踏破鐵皮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功夫。想著相闕修為和身份,最主要是對西辭的疼愛, 那當是最佳人選。 只將這兩萬年來有關西辭的事,事無巨細皆與他講了。最后情到深處,竟紅了眼眶,只道, “如今洪莽源多事之秋,我在君位之上,自該為天下蒼生請命。阿辭那般舍小情而全大義,我自當支持他……” “支持什么?”相闕杯盞一震,鳳眸微抬中絲毫不似其姐的溫柔慈悲,只有凌冽的張揚與不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如何要你們一個兩個擔起來。但你作為夫君卻只是阿辭一個人的夫君,又如何能與人雙修?” 相闕拾回那盞茶,瞥了眼珺林,“本少主聽聞女子受孕,才智便會下降些??磥砭故悄愕腻e,讓我那般聰慧的女兒泛這等糊涂?” “……阿辭是您外甥女!”珺林糾正道。 “什么里的外的?”相闕道,“我jiejie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你斷不能同那鬼君去雙修,本少主一萬個不同意?!?/br> “我當是兩個萬個不同意!我若愿意,如何還敢說與舅舅您聽!”珺林重新續上茶水,“可此事到底事關整個洪莽源,阿辭又是再三相勸……這不,便是半個多時辰前,那稷疏鬼君又傳信來了,幸得阿辭小憩,被我攔了下來……但能防一時,亦防不了一世!” 話至此處,珺林已是一臉愁容與哀戚。 便是相闕亦不由放下了持盞的手,目光柔和了些,片刻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只笑道,“此事交給舅舅便罷!” “舅舅!”珺林見相闕正要離去,只趕緊攔下他,嘆道,“阿辭自掌司戰事,即以職責為先。便是您去相勸,亦是無用,還白白辜負您的厚愛……還是我自己想辦法,慢慢與她說去……” “誰說本少主要去勸他!”相闕剜了珺林一眼,“原就有一勞永逸的法子,不就雙修嘛,君主位算什么,我可是少主!” “如此……豈不是便宜了那稷疏鬼君,委屈了您?”珺林一雙桃花眼自是溫和清潤,然眼底卻隱藏著別樣的笑意。 相闕挑眉輕哼,“難不成就你們識得天下大義,我堂堂母神嫡子,便只配困于穹宇嗎?”話畢抬腳便要前往鬼界。 “舅舅!”竟是一聲酣甜之音,殿門口拐進一個墨色身影。 西辭眉眼含笑,卻眸光泛濕,“舅舅兩萬年不見,來了八荒看都不看阿辭,便要走嗎?” 確實兩萬年未見。 當年相闕受魔魘之氣侵體,幾乎所有人都已打算放棄他,便是連著其胞姐為了九州天下,亦欲執劍殺之。是年僅百歲的西辭偷偷剖開腕脈,喂予他神澤之血方控制了他體內氣澤,后來又跪求自己的父君凌迦神尊,勉勵施救,得來一點生機,冰封于寒潭池清洗魔魘。 故而他對這個外甥女,原有超越血脈的情意。她于他,不僅是舅甥之情,更有恩德之義,是他瀕臨陷入黑暗時最后的明光。 然而,他對她的印象,還是當年那個垂髫稚女。卻不想時光打馬,如今她逆光向他走來,亦是亭亭玉立,眉目間有著睥睨天下的氣勢,卻因著孕期平添了一分柔婉與嬌媚。 相闕的目光始終盯著西辭,恍惚間仿若看見自己的胞姐,又看見那個與他敵對了數萬年卻因愛著同一個女子而握手言和后為生死之交的七海神尊,然最終落入他雙眸的還是西辭自己的面容,是神界新的血液和未來。 西辭拉過相闕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嬌嗔道,“舅舅就是偏心,知道小神龍即將出世便巴巴趕來。以往阿辭每隔數年前往大宇雙穹看您,也未見你有蘇醒的跡象?!?/br> “真真是隨了凌迦那蠻不講理地模樣?!毕嚓I感受著西辭腹部的溫熱和孩子的胎動,眼中滿是慈和,口中卻仍是調侃,“到底便宜了凌迦,嫁了女兒還能得一尾神龍!” 他抽回手,扶著西辭坐下,想小時候一般捋了捋她的長發,“好生歇著,舅舅此來自是為了你。待我助那稷疏鬼君復了修為,再回來好好看看你?!?/br> “舅舅便這般急切嗎?”西辭孕中情緒不穩,多思易愁。本見得相闕前來,一顆心只覺乘風入云,歡愉而激動,卻不想他轉眼便要離開,便不禁有些失落。 然看著相闕神色,又見珺林也無留意,便明白了幾分,知曉當是稷疏急切,便未再多言,只起身送相闕離去。 * 原本自出青丘君殿,相闕便可騰云而去。然西辭執意相送,三人便徒步出了青丘城。九幽河畔,眼見一襲銀裝消失于天際,西辭方才微微合了合眼,就著珺林的手,往回走去。 即將入城,珺林終于忍不住開口,“怎么不說話?” “說什么?”西辭也不看他,只涼涼道,“說你厲害,要我夸你嗎?” 已經入夜,城內人群散去,燈影漸熄。 珺林攔在西辭面前,一手攬著她后腰,往墻邊退去,只低頭與她額間相觸,“西辭神君,偷聽可不是君子所為?!?/br> “誰偷聽了!本君就想看看某些狐貍,到底有多jian詐!” “舅舅之前還說女子孕中才智下降,如何你還是這般冰雪聰明?”珺林忍著笑意道,“到底哪句話讓你聽出來的?” 西辭推開珺林,仰頭道,“你哪句話不是裝傻充楞,以退為進誘著舅舅入坑,讓他心甘情愿還自覺大氣凜然地前往雙修?” “舅舅雖長了我們十數萬歲,然不過二出穹宇,空有修為和身份,論起陰謀詭計哪是珺林神君的對手!” “可如今看來,縱是我這般陰謀詭計原也未逃過西辭神君的眼睛,如此還是神君更厲害些!”珺林抬起西辭下顎,再次湊近道,“只是夫人早早識出了,如何還放任舅舅前往?” 西辭掙脫他的五指,瞥過頭,抬眸望向漫天星辰,眨著一雙杏眼,“那個……舅舅不去,不是只得你去了嗎……” “對啊,舅舅不去,便只能我去了!”珺林撥過西辭面龐,與她四目相視,“你愿意嗎?” 西辭嘴邊噙起兩朵淺淺的酒窩,垂眸不再說話。 她望著珺林那雙桃花眼,突然間有一刻的眩暈襲來,只是此番背靠著城墻,有了著力點,她未曾倒下也不曾有絲毫的晃動。只緊緊靠著墻壁,提起全部的心神凝望著他。 “可是累了?我抱你吧!”珺林扶著西辭,原本攔在她后腰的手因她愈見貼近墻壁而被擠壓地有點發麻,又覺她呼吸漸重,雖雙眼凝望著自己卻分明是眼神渙散的模樣,仿若被抽剝了神識。只欲俯身將她抱起。 卻不料,西辭一把握住了他,“別、別動?!?/br> “怎么了?”珺林蹙眉道,只覺西辭抓在他手臂的手越握越緊。 夜色漸深,青丘城里晚風微涼,最后一盞燈火也已熄滅. “阿辭……”夜色迷蒙,珺林看不清西辭真實的面色,而她那只手明顯有輕微的顫抖?!安皇娣遣皇??” 然而,西辭仿佛已經聽不到珺林的話語,她只是忍著頭顱重重涌上的疼痛,在他的目光中沉陷下去。確切地說,是她在他的雙眼中,看見了自己。 年幼的自己。 雪紗月袍,額角金梅。 她用力看去,也是在這青丘城內,那個孩子趴在一個少年的背上,由他背著,正咬著他耳根,同他絮絮而語。 “阿辭——”珺林又喚了一聲。 “嗯!”西辭聞得此聲,目光卻依舊凝在他雙眸之上,她看見他眼中的白衣幼女,亦回應了一聲,然后開口吐出兩個字。 “師兄!”西辭隨她一起喚出,眼神徹底渙散開去。 同她話音一起落下的,還有滾滾天雷荒火。 珺林來不及因那聲“師兄”而驚顫,只抱著失了知覺的西辭飛身避過。數丈之地,他一手護著西辭,一手推掌而出,幸得在天雷落地前將其化散了。 珺林遙望九天,原本現出身形的七重天劫慢慢隱去身形。而現于掌中的浮涂玨,并未有異樣,琥珀青石亦沒有同前兩次般呈現出破裂之態。 他垂眸看著懷中的人,聽她口齒婉轉間還在喃喃喚著“師兄!”便知,這樣下去,即便沒有情根的刺激,她的記憶也要逐一恢復了。 可是當年祭給天劫的情根是連帶著記憶一起祭出去的,這般回來,天劫落下……珺林只覺心口縮了縮,拂掌施法讓西辭睡得更好些,抱著她往千百塔走去。 經此一事,珺林暗里派出更多精銳于洛河,以范林為軸,一層層鋪排開去。 后于多本古籍的拼湊中再次查閱到有關梓麗明珠的記在,果真是開了神識之物,心詐而多思,可復修為,擋天劫。故而,為防止梓麗明珠去而又返,珺林取了自己的神澤之血為血引,但凡洛河派人尋過之處,便以珺林之血開“微型血陣”,由他感應。以求早日尋到! 而在青丘的日子,他則將更多的時間都給了玟陶,以數以倍計的速度幫她恢復修為。只是每每深夜之中,西辭縮在他懷中,渾身顫抖著于夢中呢喃呼喚。他便只覺命運荒唐,他與西辭,一生未做惡事。即便有過素手染血,腳踏白骨的歲月,亦皆是為了諸神蒼生。 然雖感命運荒唐,卻更求命運從輕發落。 許是天道顧佑,珺林還是看見了希望。從洛河傳回的訊息中,梓麗明珠出現的次數愈見頻繁,而因他血印開陣,那珠子當真不敢再回來時路,如此搜尋的范圍便也越來越精準。而玟陶,原本還要一兩年才可復原的修為,每日得他更長久的靈力滋養,估摸再過半年亦可大成。 唯一讓他頭疼的反而是西辭本人,因那夜她在青丘城門口清醒著都能喚出“師兄”二字,珺林便不敢再讓她駐足曾經在青丘走過的地方,尤是君殿、合歡殿、藏書閣以及青丘至九幽河畔這些當年她時常出入的地方。更借了醫藥閣醫官之口,將她留在千百塔中。 千百塔為她而建,卻是青丘之地她當年唯一不曾去過的地方。 西辭初時不覺什么,本就懷胎已快二百八十年,她也實在累得不行,成日覺得酸軟困乏,不愿走動。 只是不愿走動,并不代表她便真的一步也不離塔中,連著兩次為打發時辰前往青丘君殿看珺林,不過兩三柱香的時間,他便丟下卷宗陪她回塔后,加之他愈見蒼白的面色,西辭便覺得他有些古怪。 這天夜里,西辭難得沒有早早入眠,一直熬到亥時三刻,珺林戴月而歸。 珺林不知她還未睡下,只想著夜色已深,運氣斂盡疲色亦是費神,不若泡一泡靈泉,早些摟著她入定調息便罷。 這般想著,便脫去衣衫進了八寶池。 池水中煉化著無數靈丹仙藥,此刻水汽氤氳,霧氣繚繞,絲絲縷縷神澤仙氣彌散開來,正好給珺林洗去一身疲憊。 他微微合上雙眼,又將諸事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嘴角到底還是揚起一點笑意。許是身上疲乏慢慢散去,他整個人都放松了許多,只覺一股股溫熱且帶著陣陣冷香的泉水從肩頸澆滑下來,說不出的舒心暢快。 “舒服嗎?” “嗯!” “近來,你都在忙些什么?” 冷香愈見濃郁,珺林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甫一陣開眼,果然看見西辭坐在八寶池旁,一手撐著腰身,一手持著巾帕給他擦拭。 霧氣迷蒙,阻著彼此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