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三百年……三百年……”西辭不停呢喃著這三個字,仿佛對她而言是一眼望不盡頭的漫長時光。 “阿辭——” 然而,她再未回應珺林,只一拂袖化出原身翻騰起來,待殿內晃蕩,梁斷瓦碎方騰出殿去?,B林也顧不得萬年君殿一朝破損,只追著她出去。 便是不久前諸神遙望見到的情景。 故而此刻,西辭因力竭泡在池中汲取靈氣,再次開口問他孕期時間,他實在是覺得頭疼腦脹。 他應下西辭的話,站在原地未再向前,想著且將醫藥閣諸醫者都傳來,讓她們以藥理說服,自己再慢慢哄著,或許過段時間便好了。這樣想著,卻聽到西辭是聲音再度響起。 “對不起!”她忽然地開口,聲色軟軟,龍尾也不再撲騰,只垂在池外,躺下一顆顆水珠。 西辭抬眸望著珺林,眼中慢慢騰起霧氣,“毀了你的君殿,我也不想的,不知為何那么大的怒氣,一時沒忍住……” 珺林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如何就這么好性了? 西辭見他還是和自己隔著一段距離,又不接自己的話,只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她原是習慣了珺林一副溫和笑靨,雙眼盛滿柔軟的情意。此刻瞧得他絲毫沒有這些模樣,所謂面無表情在她腦中便化成了清冷疏離。 頓時她一顆心便快速沉下去,只覺所托非人,原本已經霧氣迷蒙地雙眼,晶瑩guntang的淚珠一顆接一顆落下來。 珺林本被她突然的道歉鬧得不明所以,如今見她又哭得梨花帶雨,更是一頭霧水。整個人有些發懵,偏西辭雙目灼灼盯著他,眼淚噗嗤噗嗤往下掉,胸口起伏間雙肩一抖一抖,沒過一會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卻又死命地壓制著。 珺林這才反應過來,往八寶池奔去,衣衫未除,便入了池中。 扶住了她雙肩,哄道,“殿宇而已,毀便毀了,左右有司工神使,讓他修繕便是?!?/br> “你是不是生氣了?你、你半天都不同我說話……”西辭哭得更厲害些。 “我哪里有生氣?”珺林給她擦去眼淚,又將一縷落在鬢角的發絲仔細攏到后面,聞言道,“我真沒生氣,只是想著你本是怒火燒身,如何便又與我道歉,高興地不敢相信是真的?!?/br> 珺林趁熱打鐵,繼續道,“殿宇毀了不算什么,傷到身子就不好了。這般哭著亦是傷身,快別哭了?!?/br> 西辭抽抽搭搭還在流淚,但總算哭聲小了些。 片刻卻又紅著眼,死命咬著唇口,仿若在壓制著什么,只垂眸看著自己小腹,喃喃道,“三百年也不算太久,可是我方才那般生氣,小神龍會不會覺得是我不愿意孕育他……他會不會生氣了?會不會不愿意長大……” 珺林簡直哭笑不得,只揉著她腦袋道,“這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才舍不得生他娘親的氣!只是你再這般不開心,估計他便真得要生氣了!” 西辭抬眼望著珺林,片刻吸了吸鼻子,順著他手靠在他肩上。 初時,珺林還輕輕拍著她腦袋,撫著背脊。沒多久只覺肩頭一陣皮rou牽扯的疼痛,竟是西辭拼著全力咬了他一口。 “阿辭……”珺林忍著痛意,心下一沉,只匆忙將她推開一些,伸手攬過她。 果然,西辭面上血色退盡,眉間緊蹙,氣息急促道,“我……頭疼……好……”話還沒說完,便暈了過去。 “阿辭!”珺林疾喚了一聲,他自是知曉她因何頭疼。 當日在七海,凌迦給他的那藥,雖可以讓她免于疼痛。他本打算當即可便給她服下的,只是凌迦亦告誡他,練此丹藥時,并不知曉西辭有孕。雖藥中成分無甚大礙,但此藥服下,需她以自身靈力催化。如今她懷著身孕,本就是耗靈力的時候,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故而回了八荒的這些年,珺林便一直仔細留意著,總算她也極少頭疼,偶爾三兩次,亦不算嚴重,他便遲遲未給她服下。卻不想,今天會疼的這般急促而強烈。方才她咬他肩膀那下,他清楚的感知到,她當是疼得失了意識才會那般連皮帶rou咬下去。 珺林掌心化出丹藥,正欲給她服下。只是藥送到唇邊,卻停了下來。他實在覺得西辭這一日反常的厲害。 她失望于自己小腹依舊平坦,生氣珺林哄騙她,又覺孕期百年太過漫長,如此發怒,火氣彌漫皆屬正常。只是回了這千白塔,卻又整個人軟成一片,又是道歉又是哭泣,完全變了個人一般。 珺林越想越不對,只收了藥,抱著她從池中躍出,傳令給了醫藥閣。 醫藥閣的十六位醫官自從妖界逆流山回來,入了八荒,便一直住在千百塔第三十一層的偏殿中,按著四人一般輪流值守,此刻便是轉瞬即到。 為首的女醫瀾印執著西辭腕脈,細細測過,待確定西辭于胎兒皆無恙,方才起身回稟。 珺林聞言,只將心中疑惑同瀾印說了,急切道,“如此,可是生了心魔?還是錯了神識?” 待話出口,四名醫館皆變了臉色,又怕君前失儀,方斂正神色,壓下了笑意。 “君上莫慌,君后未曾生出心魔,亦不曾錯了神識!”瀾印含笑道,“不過是君后妊娠初期,心緒不穩所致,或急怒或大喜或憂懼亦或如您所言,前后行為情緒判若兩人,亦是正?,F象,待過段時間便好了。稍后臣下回去給君后配些湯藥,融在保胎藥中一同服下。只是這段時間內,還望君上施與耐心,莫與君后計較!” 醫藥閣到底七海的人,話到最后已然不是臣下回話君上這般恭敬,言語中滿是對自家神君的維護。 珺林自不計較,只譴退諸人后,在西辭身邊坐下。 她與孩子無礙,他便沒什么其他好在意的。 金烏歸巢,有淺淡的日光透過六菱紗窗照進來,薄薄的一層覆在西辭已經恢復了一點血色的面上。 只是,她的額間已然冒出冷汗,兩手死死攥著緊被,應該是夢見了什么。 “師兄……亮……”片刻,她皺了皺眉,有些放松下來,抬手遮過雙目,卻未在雙眼繼續停留,只揚手見彈指聚起靈力。 珺林看著她霞光流轉的指尖,先她一步彈落了鮫紗,嚴嚴實實擋住了日光。 黑暗中,唯有稍遠處一顆光澤瑩潤的夜明珠慢慢升起,重新照出西辭已將眉頭舒展的面容。 “你小時候住在合歡殿,便不喜日光,說明晃晃的擾你清修?!爆B林控制著雙手的顫抖,將她扶在自己臂彎,“等這一聲師兄,一萬年了??墒前⑥o,師兄終是要不起!” 言語落下的瞬間,他將那顆丹藥給她喂了下去。卻也不知為何,她竟有些抗拒。于是他便吻上她唇口,唇齒交纏間幫她渡了下去。 第58章 道心 西辭服了那抑制記憶的藥, 醒來已是數日之后, 自然也不再頭疼,整個人清明不少。 許是先前情緒一次發作了,醫藥閣又配得適宜湯藥,加之珺林極盡心力的陪著, 此后不過十年,她的心緒便已經平穩下來, 不再喜怒無常。 只每日待在白塔內讀書閱卷,閑來擺開子午棋與珺林對弈。各地呈上的卷宗, 她愿意執筆了便拾來看一看, 疲懶時盡數被扔給珺林。 更多的時候,她都跑去青丘君殿西苑的杏林里待著。背靠著杏樹坐下, 一手執著樹枝在地上化出一個個陣法, 講給腹中的孩子聽。一手微微一曲, 便勾下無數杏子,散在她周身, 一個接一個地塞入口中。 這樣連著兩回, 被從藏書閣回來尋她的珺林看到后, 便差司工神使給她做了秋千、藤椅、床榻,隨她坐著晃著還是躺著。只是那杏子, 卻也無法阻止她不吃,因為她已經開始如同凡人般害喜,本就喜酸的口味,如今更是非酸不得入口。便是水蜜酸杏因著那一層糖水的浸潤, 亦再入不了她眼。 左右這從人間植上來的杏樹,在君殿處數十萬年,早已集了日月精華,亦是靈氣流轉,如此食下亦能給她彌補孕胎損耗的靈力。 只是她實在吃得太多,夜里睡下便嚷著胃疼?,B林原本還想佯怒說她兩句,偏她拉著他的手抵在自己胃上,蹙眉道,“給我揉一揉,揉一揉我便睡下了?!?/br> 說完,垂下腦袋往他懷里縮去?,B林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默默給她揉著,聽她呼吸漸緩,酣甜入眠。 這是一段難得的靜謐時光,青丘君殿內尚有屬臣侍奉君前,亦覺時光溫柔! 譬如洛河,在見到西辭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一刻,只覺時光荏苒,當年那個清冷又矜貴的七海帝姬,生于八荒長于八荒,忘盡前塵后又歸于八荒,如今正綿延著八荒的血脈。 他接了珺林的君令,按著珺林從古籍中尋找到的蛛絲馬跡,行走于洪莽源各地,以周游為名,尋找可以替代西辭逆鱗的東西。 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百年……虔誠而執著! 還有便是玟陶,許是在多年前那個不見星月的夜晚,她承了西辭的一抹指尖血,心思便慢慢沉了下來,避在攬煢閣潛心修煉,只求早日修復子盤,承了圣母位前往方丈島任職。 西辭曾說過,她不該是誰的臣下,她是浮涂玨的守護神,是可以和神君位上的他們作道友的人。 她試著想要放下。 要不是后來她無意中聽到的一席話,她想她或許真的可以愛屋及烏,喜愛上了那個七海的女君。 彼時,西辭有孕已經一百八十年,小腹隆起得明顯。雖孕胎耗了她不少靈力,但是她根基深厚,一身修為又精純,常日靈泉鮮果、湯藥丹藥侍奉著,倒也未損多少元氣。 又值近來每次診脈,醫官均言,此時為孕期穩固階段,諸事皆好?,B林便稍稍定下心來,實在是他需要離開青丘一段時間。 原是玟陶近百年里,又調伏了兩個宮格,如今只剩的天干、地支最后兩格。而這兩格子需回方丈島,借著島上的“三泉雪鏡”方能調伏。因是天道之物,調伏之時自有險像萬分,需得有人護法。 這一日,西辭穿著一身玄色委地紗裙靠在秋千上。自顯懷后,除了百年朝賀,或者偶爾接見屬臣,她已經極少再穿廣袖長袍,唯恐腰封玉帶勒到她的寶貝,只終日穿著寬松柔軟又簡便素雅的紗裙。 珺林原只在她小時候見她穿過兩回,那時她尚且一個未長開的稚女,除了玉致可愛,也看不出什么風姿韻味。后來等她長成少女模樣,亭亭玉立時,因著成日清修問道,在衣衫裝扮上亦不甚在意,只圖方便,便終日皆是長袍風袍一類,英姿有余而柔媚不足。更無論上了君位領了司戰一職后,需端著為君為神的端莊持重,眉目間更皆是清貴冷肅的迫人神韻。 而如今,她再度穿上這輕軟裙衫,又因孕中心境之變,眉宇間雖英朗之氣猶在,卻更多了一分溫婉柔和。加之一頭青絲垂在腰間,只以赤色發帶松松垮垮地挽著,整個人愈發慵懶嬌媚。 清晨微風徐來,拂過她鬢邊發絲?,B林在她身側推著秋千架,伸手給她捋好那抹發絲,捏了捏她日漸豐腴的面頰,將玟陶一事細細與她說了。 西辭側頭聽著,待珺林說完,便從秋千架上跳下,拉著他往回走。 “你慢些!”珺林扶過她,“這是要做什么?” “去三十一樓,給你備些藥?!蔽鬓o步履匆匆,有些不悅,“如何不早說,現成的人和爐子。若是早些說,且讓他們煉一些修元補氣的靈丹給你們用。如今只能去看看,有什么便拿什么吧!” “不打緊!”珺林攔下她,重新扶著回了秋千架上,“醫藥閣的人是專門侍奉你備著的,他們能看顧好你,便比什么都好!” “那豈不是便宜他們了!西辭白了他一眼,垂眸摸著胎腹,“即有他們,我身邊還有雪毛犼在,你且放心去吧!” 想了想又道,“按你所言,此行少則七八年,多則數十年,那估摸等你回來,孩子應該都會動了!” “你放心,等他第一次動的時候,我一定傳水鏡告訴你!” “你不想與我同去嗎?”珺林笑了笑,伸手撫上她胎腹,“我多次尋問醫官,他們皆說,如今你胎像甚穩,元氣亦足,左右離子盤推演之日還有一段時間,我們一路慢行。當是散心,一同去可好?” 西辭搖搖頭,“我想待在青丘,哪也不想去!” “可是留你一人在此,我實在不放心!” “你不是說了我如今一切都好嗎,司藥有醫藥閣,動武有雪毛犼,你擔心什么?”西辭瞧著珺林神色,只覺莫名,話至此處不由笑出聲來,“也沒什么需要動武吧,我是你的君后,身處君殿,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丈島是海外仙山,滄海碧空,惠風和暢,與境內風光不同,別有風味!”珺林還再努力。 “哎呀,我不想去,什么仙鄉神境我未見過!你且快去快回方是上策!墨跡什么!”西辭拉著秋千晃起來。 “我會想你的!”珺林委屈道,她自然不會想他,且不說情根沒了,便是有現在估計也是滿腦子的孩子,想不到他半分。 “那我們傳水鏡就好!”西辭聞言停了下來,定定看著珺林,無比正色道,“你們是去歷劫護法,屆時天雷荒火,我倒是沒什么,會嚇著孩子了。我不去!” 珺林簡直死過去的心都有,真是個沒良心的! 他嘆了口氣,未再糾纏,只妥協道,“那你一定照顧好自己!” 西辭點點頭。 珺林給她輕輕搖著秋千,他這般執著地想與她同行,將她帶著身邊,上頭種種自然皆是真心實意,然更有一層,是他所顧忌的。只是西辭既然不愿同去,他自也不會再開口言說,以免她平添思緒。 卻不料,西辭卻反應了過來,只拽停了秋千,蹙眉道,“你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說?此去方丈島,是不是憑你一人之力難以護法?想我助你?” “傻話!”珺林笑道,“你都說了屆時荒火天雷,且不說你如今懷著身孕,便是從前,我也斷不會讓你冒險!” “那你好好說,到底何事,非要拖著我同行!” “不都說了嘛,擔心你,思念你,想帶你出去散散心!” 西辭盯了他片刻,眉眼撫上一清冷之色,從秋千架上跳下,只身離去。 “阿辭!”珺林箭步上去,一把攬住了她,“我只是不想與其他女子獨處,尤其要這般數年時光!” 西苑入口,一襲黃衫薄裙閃過,聞言捧著一盆削皮去核的杏子,避在了門邊。 是玟陶,珺林那句話清清楚楚落在她耳畔,她亦知曉他口中的其他女子指的是誰。已經是打算熄滅的心思,便也不愿再庸人自擾,這一避,不過是避開彼此的尷尬。 如今的她,更想的是報了上一任守護神遺玉圣母的知遇之恩,執掌浮涂玨,在方丈島清修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