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自是不可,豈有為君者作歌舞人,于殿前娛樂諸神。 然西辭也未理會,隨著她第一聲弦柱按壓,舒緩曲音流瀉,頓時十面水鏡齊齊立于殿中。 諸神一時不知何意,只見得鏡面左上角依次刻著白爾、奢比、七首蛟、泠鳶、銀目魚、昆吾、合目獸、當康、赤龜、鳧麗,此乃神族仙界中的十個部族,其中白爾、奢比、七首蛟乃排得上號的大族。 諸神尚未明白此舉何意,只聽得原本婉轉清揚的琵琶聲陡然走高,變成一曲殺伐之音,細聽來乃是御遙神尊之絕學“后土幻音十段曲”。頓時,原本俯跪在地的神者仙君皆肅然一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后土幻音乃是戰音。 果然,十面水鏡上,皆呈現出對應族落被征伐的場景。其中,最末的當康、赤龜、鳧麗已經被滅族,白骨如山,血流成海,梵鏡掌鏡司柔姬正持著羅佛傘凈化怨澤之氣。而還在掙扎的泠鳶、銀目魚、昆吾、合目獸四族,在瑤池鏡掌鏡司鐘寐的指揮下,也已經陷入了絕境。剩下白爾、奢比、七首蛟三族,迎戰的竟是八荒的兵甲。 高座之上,少女曲音不絕,已不知多少時日過去,十族之中只剩了七首蛟一族還在茍延殘喘,這一日亦挑了白棋,獻上降書。水鏡中的珺林神君持著那降書回望,仿若與殿中女子四目相視,待一聲冰弦冷凝之聲響起,珺林神君驟然現出掌中火,降書燒盡,揮手滅去白爾一族。 至此,曲音止,水鏡合,十族滅亡。 座上女君收了琵琶,斂衣起身,對著滿殿諸神道:“洪莽源四界,妖界已與我界結盟,魔界避世嬰梁谷,唯剩鬼界一隅,不足掛齒。即日起,神族仙界內,若再有反叛之心,舉兵之嫌,此十族便是榜樣?!?/br> 至此,諸神再論司戰征伐,皆道當年的兩位神尊是“紫衣踏處無生還,千軍萬馬避白袍”,而如今的西辭神君,儼然是“兵不血刃化干戈,雷霆霹靂懾四方?!?/br>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搞事業的一天! 珺林:其實我只想談戀愛。 西辭:戀愛腦! 第51章 心魔 相安少主生辰的第一輪宴會已經結束, 各族族長散席歸去, 自是對這個雷霆鐵腕的少年女君由衷敬畏,便是至親對西辭亦是十分滿意。 唯有一人,卻一直壓著怒氣,便是珺林。 初時, 西辭未覺出什么?,B林從白爾族歸來,她雖連日cao伏琵琶, 又是各種極傷神的曲音,卻還是出海去迎他。 算起來這是他們新婚后第三次離別, 前兩次她尚且有功夫學一學如何像個內心充滿愛的妻子, 迎接小別的夫君。許是她天縱奇才,效果甚好。然這一次, 委實沒有時間, 她還想著按往?,B林對她的態度, 只要她往那一站,他便該上來抱一抱她。 結果海岸相見的那一刻, 他只是極淡地問了一句“可是都結束了”, 待她剛一額首, 他便只丟下一句“走吧”,便往劈開的水路走去。 西辭自是以為他清繳三族累了, 便也沒多說什么,只挑眉跟上。后回了擺月殿,他亦未再言語,只合衣躺下。 第一次, 夜色昏沉,西辭借著夜明珠看著床榻上一襲身影,心中有些發怵。卻到底沒放心上,她自己都累得不行,不想費勁說話,估摸他也是如此。 翌日,待她醒來,珺林已不再身側。她有些意外,以往他都是被珺林鬧醒的。因為珺林每次都比她醒得早,確切地說他并沒有如她一般按著凡人的時辰睡覺,不過是入定調息。待到了時辰,便出定喚醒她。喚人的方式極其討厭,不是捏她耳垂便是啃她額角臉龐。為此,不知被她踢下床去多少次。 結果,這一日竟破天荒沒鬧她。于是,西辭翻了個身,又睡了一覺。 當然,她也不會知道,在她睡第二覺的時候,珺林原是進來看過她一回的,只是見她睡得酣甜,他便更怒了。 他閉門而去,一轉身便差點與人來撞個滿懷。蹙眉抬眸時,方發現來者竟是凌迦神尊,遂而拱手見過,“父君!” 凌迦心細如發,見他一貫溫潤清朗的面容上,匆忙隱去眉宇間難得的一分怒氣,只道,“和阿辭鬧脾氣了?” “怎會!父君多慮了?”珺林已經定下心來,當真同往日一般笑意淺淺,“父君來此可是尋阿辭,她尚未醒來!” “無妨,我給她把個脈!她連日cao伏繞鐘,又是極費神的曲子,且不要亂了內息才好。你知道的,她沒有原生逆鱗,雖道法已是至頂,但到底……” 凌迦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只推門入殿。 床榻上,西辭睡得正憨,面容尚好,長睫輕覆,兩頰暈出一點粉色,嘴角微微翹起,左右各噙了一個淺淺的酒窩。 只是凌迦和珺林見到她的一瞬,還是被嚇了一跳,她的下半身化出了龍尾。腰腹之上淡淡白光流轉,正在層層彌散開去。 是她體內靈力正在流失,維持不了人形,方化出的龍尾。 凌迦搭上她腕脈側過,珺林亦推掌輕覆在她胸口丹田處,渡過靈力給她。不多時,西辭自身靈力被收攏回來,龍尾亦化成了雙足。 她皺眉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陽xue,似是有些疲憊,只側身又睡了過去。 凌迦將她雙手攏在錦被中,示意珺林收了掌力,兩人亦無聲出了殿。 “父君,阿辭可要緊?”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回首亦看不見擺月殿,珺林到底沒有忍住,開口問道。 “昨夜,你已經渡過靈力給她了?”凌迦在一簇珊瑚旁的矮凳坐下,向珺林招了招手。 珺林額首,片刻方道,“阿辭夜半驚夢,體內虛浮得厲害。我原以為是多日勞累所致,不想白日還會這般,竟連人形都維持不了” “父君,阿辭她要緊嗎?”珺林又問了一遍。 凌迦看著珺林,復而想起方才見到他時眉間的怒色,隧道,“能先告訴我,你因何生氣嗎?” 珺林仿若被戳到了痛處,原本搭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握緊。只是很快他意識到凌迦尚在此間,還是松了開來,唯有眸光黯了黯。 凌迦猜到幾分,但見他到底不欲多說,便也沒有再追問,只言其西辭確是勞累所致,只因沒有逆鱗調伏,散了的靈力便回籠得慢些,放才會如此…… 凌迦看著珺林越聽臉色越難看,便已經徹底明白過來,只安撫道:“如今尚在七海,諸事有我,給她煉了丹藥養上一段時間便可,你不用擔心?!?/br> 起身時,還不忘拍了拍珺林肩膀,想了想終究還是囑咐道,“阿辭無論逆鱗還是內息左右由我看顧,虛弱難受一段時間便也好了。倒是你,該放下便放下吧,千萬別生出心魔,便委實不好了了!” 珺林亦起身相送,默默額首。 之后一段時日,西辭吃著凌迦的丹藥,又因根基尚好,靈力便也慢慢恢復。只是她覺得珺林委實有問題。 但凡自己散功虛弱些,他定是放溫了藥喂來,連同水蜜酸杏都事先備好,可是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赤紅一片。那樣的紅色,同之前紅了眼眶是完全不同的,仿佛要吃了自己一般。 夜半自己內息滌蕩,喘息艱難,每每還未睜開眼,便已經被他攬至懷中,貼掌背脊渡過靈力調伏。只是自己將將好些,他便松開側身躺去,再無動作。 而白日里,珺林幫助凌迦布置十月里的第二輪宴席,同北顧詠笙逗弄孩子,或者偶爾與桑澤談論一些八荒如今的風物人情,也看不出有何異樣。 唯有兩人同處時,西辭便覺珺林越來越不對勁。尤其是自己但凡哪里不適,他便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躁氣彌漫,怒氣橫生。 最主要的是,自白爾族歸來,珺林便從未主動開口同她說過話。 西辭有些反應過來,這便開始嫌棄自己了嗎? 然,她尚且不是一個魯莽的人,念及珺林往昔對她尚好。她亦不想輕易抹殺了他。 這一日,是她散功退鱗的最后時候。待這一次結束,她先前因cao伏繞鐘疲乏導致的反噬亦算結束,身體也就徹底恢復了。 自然,向來這種最后的關頭,總比一般要艱辛難熬一點。 西辭是在清早寅時一刻覺察到的不適,尚未回過神來,雙足便已經化成了龍尾,從腰腹往下,片片龍鱗逆轉張開。這樣的痛,她已經受過多次,即便這最后一遭要比尋常更厲害些,但左右剛發作,按她的忍性,尚且是熬得住的。 只是她看了眼與自己同塌而眠的男子,想起他之前種種,便心下生寒。于是索性心一橫,待鱗片翻轉,扯動皮rou,便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 然而,待第一聲痛呼竄出嗓子,她便有些后悔了。此刻不過一點皮rou磋磨,待一會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該怎么叫喚呢?這樣一想,她又習慣性地將逐漸加重的痛感如往常一般咬牙咽了下去。 卻不料,珺林在她第一聲痛喊聲中便瞬間醒了過來。此刻,落入他眼簾的自是西辭辛苦忍耐,卻死命不愿吭聲的模樣。從前,他便是最見不得她這幅樣子,便不論不久前,她已經一聲痛呼,便讓他覺得此番她更是疼痛難忍。 如此,只剎那間,他便雙目赤紅。 他看著床榻之上的她的妻子,她原該是神族仙界是最嬌憨明朗的女子,她出身至貴,受眾人寵愛,便該如同她的胞妹一般,無憂歡愉,肆意逍遙。 可是,如今她是何模樣? 于千萬人眼中,她站在萬人之巔,榮寵加身??墒菂s沒有多少人知曉,她護盡蒼生,卻早已痛疾纏綿,連著記憶都殘缺不全。 這一切,皆因她失了逆鱗之故。 她的逆鱗,她生之根基,被人生生拔下。 是魔界,是辛伏。 他忍了整整一萬九千年,就為有一天親手手刃仇人??墒侨缃?,他卻什么都不能再做。 只因她的一句話。 她說,為天下公義,甘愿退卻私仇。 思至此處,珺林原本伸向西辭要給她渡去靈力的手,終究握緊成拳頭,在指尖繚繞的靈力瞬間湮滅。 西辭恍惚間只覺身側霞光暗去,心下一沉,待她睜開眼睛確定身側之人真的沒有渡來絲毫靈力,一時間,原本就生寒的心便有冷了幾分。 腰腹至小腿的鱗片已經逐漸退去,剩下的皮rou上留著點點血跡。 她抬起霧氣彌漫的杏眼,含著兩汪盈盈水澤,看了眼珺林片刻,猛地側過身子朝里翻去,徹徹底底叫喚起來。 那一聲聲喊叫聲沉沉砸在珺林心口,珺林晃了晃,仿若回過神來,只匆忙將她撈過,施法渡過靈力襄助調息。 “滾!”西辭從喉間牙縫中蹦出一個字,掙扎著想要擺脫他,卻因為疼痛和虛弱,被他禁錮住。 “疼……”西辭到底沒有多少力氣,只推了推便無力地隨他臂膀靠過去。 又值尾上最后一重鱗片剝落,西辭渾身一顫,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這樣的疼痛煎熬里,珺林伸出的手,渡過的靈力,懷中的溫度,讓她已經幾乎忘了珺林先前的種種。此番疾呼也不是為了再試探他反應,是否真得厭煩了自己,嫌棄自己一直病痛纏身,而是實實在在熬不住了。 然而也是真的因為西辭此刻痛徹心扉的喊叫聲,珺林原本攬著她渡過靈力的手驟然縮回,由著她跌在床榻上。 西辭跌下去的一瞬,退盡鱗片血rou模糊的龍尾垂在榻下玉石地上,晃了兩下,便再沒有任何亂擺甩動。 她仰面躺在冰床上,一滴淚從眼角落下來,然后扯著錦被背過身去,想著人間有那么一句話,叫“久病床頭無孝子”,雖用在她和珺林身上,不是太貼切,但就是這么個意思。 尾上鱗片破rou鉆皮長出來,她咬著唇口再也咽不下痛去,只得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叫。然后,她便徹底哭了起來,嫁人有什么用,若是此刻她還是一個人,受了這般重的傷,父君母后如何會放心讓她獨自待著,早過來看顧著她。如今倒好,他們自是以為將她托給了一個可靠的人,卻渾然不知分明是個涼薄寡情的。 鱗片一層層長出,西辭渾身上下的冷汗便一片片冒出。她抖著身子,心下暗道,待復了功法,便同他和離。不,和離真是便宜他了,她要一掌將他拍死在七海。 她生來倔強,但凡示弱亦只得一回,若無回應便不可能再委屈求全。 只是若她回頭看一眼,便能看見珺林原本赤紅的雙目,已經變成九尾狐族未化人形時的琥珀色。 未化人形便是無有人性,珺林原是伸出了手的,可是兩個聲音在他耳畔交相響起。 “你看看,她心中可有幾分在意你!遇事可同你有過半分商量?” “她是你疼了愛了等了千萬年的小師妹嗎?不是啊,她不過是神界的司戰之神罷了!” “她有為君為神的好模樣,又有幾分為妻的模樣?” “不,無論她做什么,她都是我的阿辭!”珺林雙眼之中琥珀色澤慢慢退去,指尖靈力流轉覆上西辭背脊。 “她輕易舍下仇怨,為的是天下蒼生,諸神萬仙,可有為你半分?” “你心中所恨,如今再不得泄去,亦是拜她所賜。這個神界的司戰神女,朱唇談吐間便掐斷了你為小師妹報仇的道路。你心心念念、隱忍萬年的全部意義,不就是要殺了那個拔了她逆鱗的人嗎?” “不是,我的意義,我一生全部的意義,只是為了等阿辭?!?/br> 珺林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勉勵壓制又蔓延上來的眸中琥珀,只倉皇沖出殿外。如今,他不僅渡不了西辭,而且原以為已經壓制的心魔也徹底滋生出來。 毓澤晶殿內,父君和叔父皆能過來幫助他們。他扶著門框,勉勵打開水鏡傳出訊息。然,訊息甫一傳出,水鏡尚未閉合,他便覺磅礴靈力呼嘯而來。 一條血跡未干的月白龍尾從他身上掃過,勒住前胸重擊后背,直接將他扔出殿外,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