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三更半夜,還能挑好點的時辰嗎!” 隨著西辭的話音落下,寢殿內燈光瞬間亮起,殿門徐徐打開。 “進來!”西辭不情不愿,儼然一副被人擾了清夢的模樣。 玟陶將水鏡奉給西辭時,不知是幻覺還是鮫人燈照射之故,只覺西辭不久前還慘白蠟黃的面色,如今已經恢復如常,姣好的面龐甚至還染著一點睡夢初醒的紅暈,宛如一方夕陽染過的羊脂白玉。 “此刻尋我,可有要事?”西辭揮手譴退玟陶,沖著鏡中的男子有些不滿道。 隔著水鏡,珺林瞧見西辭,倒確實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面色尚好,只殘留著些許睡意,一雙烏黑剔透的杏眼含了三分薄怒瞥了他一眼。 “睡得好嗎?” “你說呢?”西辭怒意更甚些。 “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西辭想了想,“我可是天天喝藥的,不信自己問那老頭去?!?/br> “沒有不信?!爆B林笑了笑,“那你歇下吧?!?/br> 西辭松下一口氣,轉瞬反應過來,這般含混避過他,以他那般心思,定會疑慮。只重新搶了個主動,“你此刻尋我,可有要事?!?/br> “沒,只是有些想你?!爆B林頓了頓,到底不放心,“今晚可遇到什么?” “方才那會,確實沒睡好?!蔽鬓o黯了黯神色,“外間雷鳴,我有些害怕?!?/br> 說這話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乃龍族出生,潛海掀浪,穿云破電,哪會怕什么雷鳴閃電??墒遣痪们澳堑览纂娕?,她雖在昏迷中卻仍舊感到心驚,仿若很久前也是這樣的天雷落下,剜去她心頭血rou。便是此刻,她的一顆心還在隱隱作痛。 故而與他對話至此,八分欺瞞兩分真切,倒也是將他瞞得七七八八?,B林還欲說些什么,便聽得西辭先開了口。 “難得我害怕一回,你便錯過了,不然全了你英雄救美?!边@話她說的原是真心實意,若方才在側的是珺林,她大概會直接撲進他懷里。 珺林甫聞此言,又見她面上睡意已無,容色卻愈加紅潤,煥出光彩,想是最近確實調理的不錯。便放心下來,只道,“是玟陶推演子盤,錯了關竅,方才引來天雷擾到你。此刻無礙了,且歇著吧!” 西辭暗暗松下口氣,想了想直起身子道,“要是寅時三刻前再擾我,我可真生氣了?!?/br> “嗯!”隔著水鏡,珺林拂了拂她額角碎發,方才從鏡面上隱去了身形。 西辭有些留戀地望著那面鏡子,片刻方才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 殿外,洛河與藥君亦等了片刻。玟陶到底害怕,未將事情全部言明,只道西辭突然昏厥,但又言其似有好轉,人亦有了精神些。 藥君捋著胡子,因未見其人,未測其脈,便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連連嘆氣道,“成日擼個圓毛,像什么樣子。丫頭年幼頑劣點便罷了,君上如今也是不成樣子,說去給她抓圓毛便去抓圓毛……” “父親!”洛河扶額,心道便是這倆人勞您看著長大,便是此間無有外人,但到底里頭那尊祖宗如今不記得您是誰,惹惱了將你扔下塔去…… “半夜三更受了傷還有說不完的話,定是尋個圓毛還要挑三揀四,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洛河本欲攔下藥君,勸其莫再言語。卻聽玟陶出聲,感應到水鏡已關。洛河便點頭示意她上前敲門。 “進來!”殿內傳出的聲音已不甚平穩,幾近發顫。 玟陶推門進去的時候,見到床榻一幕,整個人怔了怔,幾乎挪不動腳步。 西辭捂著胸口在不停地吐血,原本銀絲織就的云被被染紅了大半,一身寢衣更是從領口胸前連帶著半截廣袖都紅了。哪里還有什么白玉紅霞的面色,那張臉慘白的幾近泛出青光,先時還星亮晶瑩的雙目此刻已經混沌彌合。很快,她的鼻腔中也開始流出血來。 電光火石見,玟陶方才反應過來,她當是服了藥物以此瞞過珺林。而她在昏迷中醒來的瞬間便已料到后邊諸事,竟安排得如此滴水不漏。 “這這這是怎么弄得?”藥君哆嗦著手給西辭把脈,邊說邊催促洛河,“快、扶君后躺下、平躺著……” 洛河年少時愛慕了西辭數百年,然因更重惜同珺林的至交之情,君臣之義,終是將她鎖進了心底最深處。 他看著他倆從青梅竹馬到玨上盟誓,看著他們叢極淵上生離萬年,前塵斷盡,看著西辭重新踏入八荒,重新一步步走進珺林懷抱,看著命運將他們拆散再聚合…… 他陪伴、思念、祝福,總以為對這個七海少年成名的女君早已放下,卻在這一刻,看著她滿身鮮血蜷縮在床榻的一刻,他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從未放下過。以至于在這個瞬間里,他竟然不敢去碰她一下,懷著這樣的心思,雙手觸上她都覺得是對她的褻瀆,和對珺林的不敬。 “你發什么愣!”西辭簡直要哭出來,拽過洛河袖角,“用你的五股金針封xue法給本君止血啊,想本君血流而亡嗎?” “對對,趕緊給君后封住xue道?!?/br> “你……君后忍一下,全針沒入,會有些疼?!甭搴釉捯袈湎碌乃查g,五股二十根金針依次沒入西辭五臟十一處大xue位。 西辭只在初時扯著錦被悶哼了一聲,后面再多疼痛都被她盡數咬碎咽了下去。 玟陶始終站在門邊,眼睜睜看著西辭額邊鬢角生出一層又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她別過頭去,心中卻突然想聽到一聲她的痛呼。 然而,一句都沒有。 玟陶重新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西辭,提著水袖走向她,想給她擦一擦汗水。然走出不過兩步,便停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轉身逃離了千白塔。 半晌,西辭終于不再咳血,鼻腔中的血亦止住了,她方才緩過一點勁來,然金針仍然封著xue位,她一時亦不好動彈,只仰著頭慢慢呼出一口氣。 眾人亦稍稍定下心來。 唯藥君率先開了口,“君后可是服食了什么藥物,累得氣血翻涌,錯了內息?!?/br> “睡前不安,用了顆凝神丸,現下想來當是本君不慎拿錯了,用了一顆養氣補血丸,醫藥閣練得那種?!?/br>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醫藥閣”三字入耳,藥君幾乎挑起腳來,“旁門……” 頓了頓、看著西辭臉色,方才把話咽下去,“君后封著靈力養護心脈,本無需大補,如此療效之丹藥……” 西辭雙目如箭射在洛河身上,洛河一個激靈,“父親,孩兒在這看顧金針,你且去給君后熬些散藥的湯水來,金針控制xue道,長久總不是辦法?!?/br> “都出去吧,本君歇一歇!” 西辭是真的累了,從內到外,渾身都疼。 “等等!”饒是如此,她還是想到件極重要的事,如今自己水鏡開不了,難?,B林不會私下傳鏡他們,尋問自己身體狀況,遂而她咬牙道,“本君吃錯藥的事,若傳他人耳——” 她看了眼藥君,“那么本君就讓央麓海醫藥閣入主八荒!” * 西辭根基鞏固,素日又保養得宜,當晚即刻化散了雪毛犼的那顆丹藥藥效,又以溫補的方子調理了數日,便也無礙了。 只是玟陶再未來千白塔,反倒是西辭,因按著她的法子制出了第一批水蜜酸杏,原想請她嘗一嘗,曾親身去過一趟攬煢閣。卻不料被琢木告知,玟陶已經閉關,研習推演十二宮格修復子盤。怕是一時無緣相見了。 西辭亦未說什么,只將酸杏留下,便離去了。 她并未忘記那日子盤的異動,也不覺得那晚的閃電雷鳴只是巧合。修道之上她是頂流好手,浮涂玨這般圣物,絕不會無故引來天雷,而那天雷要劈的也正是自己。 她原想再借子盤探一探,但玟陶既已閉關,便也強求不得。 又值接了珺林加密書信,信上言其北荒圓毛一切無礙,但已誘出八荒反叛之人,只是目前尚有一尾游魚漏于網外,想來還需些時日方可收網破之。又算得她還有半月靈力方可恢復,便再三囑咐避塔減少外出,隨行亦帶著雪毛犼護身…… 由此一節,自是私事讓道,以公為重。便也將此時暫且擱置了。 西辭看著洋洋灑灑數張絹帛,暗笑珺林不知寫禿了幾只朱筆。她除了批閱卷宗,極少執筆,便趁著洛河給她送藥之際再次借了他的水鏡,給珺林報平安。然后便極其配合的窩在白塔中,擼著東奔西顧,偶爾不盡興,便將雪毛犼喚出來擼上兩下。 然而,雪毛犼的抱怨之聲還沒開始,便已經失了寵。連帶著創下“被寵愛時間最長久圓毛”之稱的玉冰白兔,也一朝失去恩寵。 西辭,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她做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夢中出現的是狐貍,毛色各異,唯有一條尾巴一如既往柔軟而蓬松。 夢醒之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傳水鏡給珺林。 彼時,珺林正在瞻珠山的洞府中,同東江、飛流、原本北荒掌事者赤狐族族長以及從西荒調來的諸位臣子做最后的部署。見掌中印珈亮起,識出是西辭水鏡傳喚,頓時額角青筋跳了跳。 想著她距離解封靈力還是十日,如此情急傳鏡而來,當時有急事。遂而將部署交給東江,往偏殿化開水鏡。 那是珺林有生以來第一沖西辭發火,幾乎是震怒。洞府大殿中的屬臣皆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面面相覷,不敢言語。 君后不顧靈力封印,千里傳鏡而來,原不過向君上討要圓毛玩樂。君上初時還擔心她強行破開靈力恐傷心脈,溫言相勸。然,西辭神君愛圓毛天下皆知,此番一眾屬臣方算開了眼界,她居然要君上就地召喚圓毛,由她挑選,后即刻派雪毛犼前來領取。饒是君上再好性,前有軍務政事要理,后又臣子候命商討,面對如此驕縱任性之舉,亦算失了耐心。 “你首為司戰之神,又為七海女君,現為八荒君后,如此身份,便沒有半點職責之心嗎?”珺林幾欲氣結。 “本君因何嫁你,新婚之夜同你說得明明白白。若不是北荒圓毛,誰愿意嫁你!”西辭從未退讓過,此刻為了圓毛,更不會有半分謙讓,“你八荒之事,自有你為君者處理。若你無力處理,按規矩呈書本君為司戰事,本君不介意調些兵甲與你!” “你……簡直無可理喻!” “本君就要狐貍,一條尾巴的?!蔽鬓o的水鏡開始晃動,當是她氣息不穩之故。 “阿……” 珺林的話還沒出口,只聽一聲巨響,水鏡迸裂?,B林看著西辭的影像碎成千萬片,頓時一顆心亦沉下去。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收了水鏡回到正殿。 那般聲響,自是瞞不過殿中諸神。 待珺林踏進殿來,東江迎上去,道,“臣下已經傳鏡于洛河掌殿使,君后無恙。君上若不放心,且回青丘看一看,左右這邊有我們,出不了大事?!?/br> 珺林抬眸,掃過一殿屬臣,最后將目光落在沙盤兵防圖上,沉聲道,“不必了。速戰速決吧!” 第40章 收網 西辭強行凝聚靈力傳鏡, 結果圓毛沒要到, 還同珺林吵了一架,純粹賠了夫人又折兵。水鏡迸裂的瞬間,她便知不好,心脈雖沒斷, 但近三月養回的元氣算是又散得七七八八。往八寶池中一照,便是鬼一樣慘白的一張臉。 時值洛河匆匆而來, 西辭知曉他乃珺林近臣,一時間連他亦看不順眼, 索性便再提了口氣敷衍他。是故洛河見她安好便也安心復命, 只是以后多日,白塔閉合, 燭九陰現身塔上, 再不放任何人進入。 藥君急的不行, 知道西辭雖一時無虞,但元氣大傷, 不調理早晚出大事。只拼命催促洛河傳鏡于珺林, 然水鏡那頭白袍廣袖的君主仿若余怒未消, 只是靜靜聽過洛河回話,留下“隨她去”三字便直接關了水鏡。 一時間, 才新婚不到半年的君上與君后兩人僵立起來。 隱于青丘君殿的其他六位蠻神紛紛現出身形,且不說他們受命于珺林,往根上論亦承了相安少主之恩,此刻亦知曉與其勸白塔之中的君后, 遠不如勸向來溫和好說話的君上。左右君后想要圓毛擼玩,應她便是。故而六人同往北荒勸諫,亦打算順道將圓毛帶回,如此給君上搭個梯子下臺來。 六位蠻神臨到前,北荒瞻珠山洞府中,東江亦率先勸解了珺林,之后赤狐族族長梓霄神女亦領諸臣附議。 珺林沉默半晌,譴退諸神,獨留梓霄。嘆氣道,“本君知神女一貫清修,從不理會情中事,不知今日如何會領頭附議?!?/br> 梓霄拱手而拜,被風霜浸染的眉眼中露稀薄笑意,“原是君上私事,吾等不該于臺前直諫。只是赤狐一族自亡夫仙逝,六萬年來深受君上恩得,梓霄銘感五內。值此東江蠻神即開口,吾族附議望君上君后和睦安好亦算盡一份心意。說穿了也不是為了君上。實乃君后對圓毛之執著,像極了吾兒泓宿對道法的熱望。奈何泓兒一直沒有尋到一個愿意教授他的師尊。泓兒資質不高,根基亦淺,臣下并不愿意他擇師學道。此番臣下來瞻珠山,一言不合便同他又吵了幾句,惱得他不知去了何處。此刻卻實在想他,他自小身子便不好……” 話至此處,梓霄作為人母亦有哽咽。 “本君明白了!”珺林走下殿來,化出塊錦帕遞于梓霄,“由己及人,神女費心?!?/br> 想了想又道,“近來她的身子也不好,如此也不知氣成什么樣了?” “君后有恙?”梓霄拭盡眼淚,驚道。 “無妨,應好的差不多了,你退下吧!”珺林掩過一時失言的神色,恢復了一貫的溫和模樣。 梓霄亦未再多言,躬身而退。 原也不是珺林不愿給西辭尋圓毛,實乃此刻瞻珠山布了兵甲,圓毛們盡數躲了起來,或者陷入沉睡。即便他以指尖血召喚,一時三刻也尋不來毛發尚好的。偏她還要的那般刁鉆,指名道姓要狐貍,要狐貍也罷了,還要一條尾巴的。 但又想著戰事在即,她卻是元氣未復,亦不想同她鬧得太僵,便還是勉強撥了人手出去尋找。結果待六位蠻神到達時,外出給珺林尋找圓毛的使者傳書回來,尋到三頭單尾狐貍,正往青丘送去。 如此,珺林便索性讓六位蠻神頂了之前去找圓毛一干人等的空缺,同其他諸神作最后的商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