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畢聲威向他一笑:“時間方面,你自己安排,我不催促?!?/br> 當著小慧的面,馮楚不愿多講,只答了一個“好”字。 傍晚時分,馮楚回了萬府。 不過是半天的時間,可他回首中午出門時的光景,竟有了隔世之感。 那個時候,他還是無憂無慮、心滿意足的。 畢聲威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而且經驗豐富,是個一路壞到底的老賊,自己分明沒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然而他依然可以威脅自己。自己若是和他硬碰硬,有沒有勝算?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輸不起。 或許也有更好的法子,比如自己現在就去見萬家凰,提前將畢聲威的毒計曝光,可是,萬家凰能相信嗎? 她能相信平白無故的就來了那么個人,因為看萬家有錢,就打算把她全家吞掉——連綁票之類的工作都省略了,直接就要開搶,而且聯系的內應,還是她的未婚夫? 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來的事情嗎?這畢聲威不是瘋了嗎? 整樁事情都透著荒謬,他縱然如實的講了,聽著也像瘋話,或者是欲蓋彌彰的夸張謊言。 無論是瘋還是謊,對于此刻的他來講,都是大大的不利。 入夜之后,萬家凰還沒回來,馮楚去陪著萬里遙坐了坐,見萬里遙無精打采的,他知道自己還是不合他的意,便識相的告退了出來。 他早看出來了,表舅就只看上了那個厲紫廷,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人選??上栕贤⒌钠獯?,萬家凰的脾氣更大,否則只要萬家凰那邊稍有一句后悔服軟的表示,表舅就能親自跑回臨城縣、把厲紫廷請回來。 悶悶的回了房,房里坐著個張順,張順老調重彈,還是讓他去向小姐吹吹風,請小姐盡快把翠屏嫁給他。他和翠屏不知道是怎么相處的,關系是越處越糟,原本翠屏只是哀哀切切的思念著張明憲,不大理會他,他過去勸慰了她幾次,卻是勸出了仇恨來,翠屏已經發了話,說是讓他趕緊死心,嫁誰也不嫁他。 馮楚好言好語的將張順哄了走,同時心想這也是個定時炸彈,可是天地良心,他那時對厲萬二人雖是存了插足的心,可他真沒做出什么惡行來——他想做來著,可是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最后他能成功,完全是老天眷顧! 他沒干什么,然而像是十惡不赦一般,誰都能來詐他一下子,偏偏他現在處于非常時期,他和萬家凰要結婚而未結婚,在這段日子里,他須得做個無懈可擊的完人,須得讓萬家凰挑不出他半點毛病,想悔婚都說不出口。 洗漱過后坐在臥室鏡前,他看著自己,胸中像有一把小火在陰陰的燒。忽然緩緩的一眨眼睛,他看見自己的眼中有了淚光。 命運太苦了,活得太難了。茫茫人世,沒有一個人肯憐惜他。天上地下的神靈都在壓迫著他,就看不得他過半刻的好日子,明知道他是一身柔弱的少爺骨頭,可就非逼著他去出力受氣,就非得讓他吃苦受窮,就非得讓他一個月只拿四五十塊,瘦成一副骨頭架子,連點營養品都買不起,連身好衣裳都穿不上。 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滑落下去,面頰柔滑,有瓷器的光澤。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自己若是個女子或許更好,起碼還有嫁人一條道路,但隨即一轉念,他又絕望了:他這樣的命運,縱然托生成了個女子,只怕也還是紅顏薄命。 “全是錢鬧的?!彼渥右徊裂蹨I,悲哀的想:“自己若是有個十萬二十萬的家財,何至于受這樣的折磨?” 緊接著,他抬眼望向了鏡中人:“十萬二十萬就夠了嗎?” 然后他一點頭——差不多是夠了,當然,錢這東西,總是越多越好。 馮楚思索一夜,不得要領。翌日清晨,他睜著眼睛躺在被窩里,決定對畢聲威來個不露面,不讓他抓到自己的人,看他還如何cao控自己? 正好,萬家凰今天也沒有要出門的意思,昨天在外面逛了整整大半天,她今天也累了。獨自歪在床上,她懶洋洋的翻著幾份報紙,翻著翻著,她忽然坐了起來。 在時政新聞中的一小塊文字里,她看到了厲紫廷三個字。據這一段文字來講,厲紫廷前幾天和一個團的日本兵交了火,并且沒有敗。交火的地點是個小地方,地名很陌生,似乎是在長城一帶,戰爭的規模也不算大,所以寫得籠統、語焉不詳。 這些天來,厲紫廷三個字在她這里,是連提都不能提的??伤艿昧俗约胰说目谏?,管不了人家新聞報紙。盯著他的姓名,她就覺著像有刀子在心里絞。 他留下的那十一萬元的支票,她沒有動。知道他總鬧饑荒,她忍心和他一刀兩斷,卻不忍心再從他手里摳錢出來。 不忍心,也不敢,怕他窮得紅了眼,要去搶掠作惡。常有那樣利欲熏心的小軍頭,為了圖財,也因著自己有槍有人,會和日本人串通了走私煙土。厲紫廷敢和日本人開戰,她想,這至少證明了他還有底線,他沒干那禍國殃民的壞事。 她還是盼著他好,盼著他能闖出一片好前程。然而一想到越來越好的厲紫廷和自己沒了關系,將來只怕還會是旁人的丈夫,她便又恨又酸,簡直說不出自己對他究竟是要祝福、還是要詛咒。 悄悄的把這張報紙挑出來折好了,她把它藏進了抽屜深處。 第五十七章 馮楚推說受了風寒,連著三天沒有出門。 第四天下午,他正在萬府的后花園里慢慢踱步,一個小子從后方叫住了他,他回頭望去,見是二順。二順向他笑道:“表少爺,您在這兒哪?家里來客人了,老爺叫您也過去陪一陪客?!?/br> 馮楚倒是很愿意接受這樣的任務,以便顯出自己也是萬家的一員。轉身隨著二順邁了步子,他且行且問:“來的是哪一位?我認識嗎?” “您太認識了,來的是畢司令?!?/br> 馮楚猛然收住了腳步。 二順還以為他是疑惑,便又解釋道:“就是那個畢聲威,您不是給他當過秘書嗎?就是他。別看他當初對咱家那么兇,自從知道了咱們是什么人家之后,他現在變得特別客氣,老爺本來不想理他,后來看他那么恭敬,倒是不好意思攆他了?!?/br> “是……是畢司令要見我?還是老爺讓我過去?” “是畢司令想見您,說是想和您敘敘舊?!?/br> 馮楚如墜冰窟,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頭了。 到了這般絕境,他反倒鎮定下來。怕也沒有用,他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在萬府的客廳里,馮楚和畢聲威再次會了面。 他進門時,萬里遙正吞吞吐吐的向畢聲威打聽臨城縣那一代的情形,順帶著也就問到了厲紫廷。畢聲威向前欠了點身,眼睜睜的盯著萬里遙,無論是傾聽還是回答,姿態都是非常的誠懇。聞聲抬頭看見了馮楚,他站起來,露齒一笑:“小馮?好久不見,我得給你道喜了??!” 馮楚摸不清他這葫蘆里是要賣什么藥,見他走過來伸出手了,便也伸手和他握了握:“畢司令,好——好久不見?!?/br> 畢聲威松開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然后轉向萬里遙笑道:“當初小馮向我告假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他能有今天的成績?!?/br> 萬里遙回頭看了馮楚一眼,然后面對了畢聲威:“成績?” 畢聲威張嘴欲言,然而眼光向著馮楚的方向一瞟,他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而萬里遙又察覺出了第二個問題:“告假?” 回頭又看了馮楚一眼,他有些疑惑:“他不是從你那里辭了職的嗎?” 畢聲威像是被他問得慌了神,灰眼珠子又瞟了馮楚一眼:“呃……這個……辭職告假,意思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比缓笏鋈恍α耍骸笆寝o職,沒錯,是辭職。我當時是這么說的,我說小馮你要是在北京沒得著什么結果,那你就再回來,當然,現在小馮春風得意,是不必再回去了?!?/br> 萬里遙把僅有的一點人生智慧全放在了家產和女兒身上,此刻聽了畢聲威這一番解釋,他一言不發。而畢聲威和馮楚盯著他,全看出了他是若有所思,正在咂摸著什么滋味。 為了防止畢聲威繼續說出什么意味深長的鬼話來,馮楚這回主動開了口:“畢司令這回到北京,是公干?還是私務?” “哦,既有公干,也有私務?!碑吢曂苏?,像是緩過了一口氣:“反正全是我一個人的事,幾萬人馬靠著我一個,還分什么公和私?!?/br> 馮楚在一旁的小沙發上坐下了:“畢司令是做大事的人,免不了要能者多勞了?!?/br> 畢聲威“哦”了一聲,又道:“秘書處新來了個小子,真是大學畢業生,結果水平一塌糊涂,比你差得遠,好像還不如我?!?/br> “司令謬贊了??赡芩皇墙涷灢蛔?,日子久了,自然就會熟練起來了?!?/br> “嗯,是,對。那個……我本來還以為……后來聽萬老先生說你和萬小姐的喜期都快定下來了,那我自然也就……總之……”他語無倫次的又笑了笑:“總之,我們雖然沒了上下級的關系,但情誼還在,所以我還是很歡迎你到我家里坐坐。尤其是……其實你應該向小慧提前打個招呼,要不然那孩子……有點想不開?!?/br> 他像是意識到自己這嘴有點失控,所以干脆站了起來,對著萬里遙一拱手:“萬老先生,我不坐了,家里還有事,改天再來拜訪吧!” 萬里遙眨巴著眼睛站了起來:“小慧是誰?” 緊接著他恍然大悟:“想起來了,是府上的二小姐吧?” 畢聲威答道:“那都是小孩子鬧著玩,不能當真。況且小馮現在——我真得走了,家里還有人等著我?!彪S即他轉向馮楚:“改天來坐坐,不要客氣?!?/br> 然后,他扣上帽子拔腿就走,離去之時的態度,和落荒而逃也差不多。 萬里遙本來是沒想搭理畢聲威這種知名惡棍,但是此刻,他特地的把這人送到了大門口。 馮楚一路跟著他,一顆心就懸在喉嚨口。等畢聲威離去之后,萬里遙一邊折返回去,一邊開了口:“你和他家二小姐,有什么關系嗎?” 馮楚一口答道:“沒有!” 萬里遙向前點了點頭:“哦?!?/br> 馮楚感覺他像是不甚相信自己,想要再做一番解釋,可是轉念一想——解釋什么?他和小慧之間,千真萬確的就是“沒有”! 萬里遙不相信他,但他相信萬里遙馬上就會去見萬家凰,把滿肚子的疑團都端給女兒。而他只能坐視,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就是畢聲威的厲害,畢聲威只不過是沒頭沒尾的結巴了幾句,表舅對他的態度,就有了變化。 畢聲威在萬府門口上了汽車。坐了沒有十秒鐘,汽車正要開動,他一推車門,又跳了下來。 萬里遙沒有目送他遠離的打算,這時候已經帶著馮楚走回了府內,而他之所以冷不丁的下了汽車,乃是因為前方緩緩駛來了一輛锃明瓦亮的大紅汽車,就在他下車之際,那大紅汽車也在萬府門前停了。 他大踏步的走到了那大紅汽車的后排車門前,笑吟吟的俯下了身,又抬手輕輕一叩車窗。及至車內的萬家凰將車窗開了一線,他立刻含笑開了口:“萬小姐,有日子沒見了,你還記不記得我?” 萬家凰將車窗又打開了些,看著他有點懵:“畢司令?” 他看著她,就見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呢子洋裝,洋裝太筆挺太合身了,箍得她肩膀是肩膀、胸脯是胸脯、細腰是細腰。他身邊的年輕女人沒有穿這灰衣裳的,所以他沒想到衣裳越是灰撲撲,越能襯托得她粉面桃腮,兩只眼睛水汪汪。 “我剛來拜會了萬老先生?!彼f道:“最近沒什么事,我打算在北京住幾天、散散心,順便也四處的看看,見見舊相識?!?/br> 萬家凰勉強一笑,心想你這話跟我說不著。 “好,”她沒必要和畢聲威再翻舊賬,但也懶怠敷衍他:“那請畢司令自便吧,我這就讓汽車夫讓開道路?!?/br> 涼風路經車窗吹拂而過,被萬家凰熏染成了香風,畢聲威輕輕的呼吸了一下,又道:“聽說,萬小姐的喜事將近了啊?!?/br> 萬家凰一點頭:“是的?!?/br> “是和小馮?” “是的?!?/br> “小馮也好?!彼吐暭氄Z的分析:“小馮脾氣好,人也斯文。厲紫廷那小子和我似的,你要是真把他弄回家來,其實也不好辦?!?/br> 萬家凰對他要求極低,雖然聽他這話很不中聽,但也不計較:“風涼,畢司令別久站了,請回車上去吧?!彪S即她對著前方汽車夫下了命令:“倒車,給畢司令讓一條路?!?/br> 畢聲威干笑了一聲,又向她道了一聲別,然后轉身走回去上了汽車。萬家凰關閉車窗,心想這狗東西又跑來耍什么陰陽怪氣?他是覺得自己那嘴挺巧?還是覺得他那模樣挺招人看?三四十歲的人了,兩只眼珠子還滿臉的亂跑,哪有半點人樣子?還“厲紫廷那小子像我似的”,虧他說得出口,紫廷要像他似的,自己早一串嘴巴子把他抽死了。 想到這里,她不想了。紫廷和她沒關系了,他好也罷壞也罷,她都沒有資格管了。 萬家凰自回家去,畢聲威也上了路。一路上他倒也沒有別的心思,只感覺萬家凰很會投胎——投在了那么個富貴鄉里,又托生了那么個好身條和好相貌。投胎能投成這樣,也算是一絕。他挺欣賞她,如果老天爺肯把這么個女人賞給他,那么,他愿意為她認真的結一次婚。 結婚是樁挺麻煩的事情,不過為了她麻煩一場,也算值得。將來她生兒養女了,也可以把那兒女留在身邊撫養。身邊弄一堆孩子,其實也很麻煩,不過他比較高看這個娘們兒,這個娘們兒養出來的孩子,麻煩他也認了。 浮想聯翩的,他到了家,一進家門就瞧見了二女兒小慧。小慧分明是有點緊張,囁嚅著向他喊爸爸,他回了一聲“嗯”,又格外多看了她兩眼。他老覺著自己還是個大小伙子,有點不能接受家里的二小姐已經長成了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二小姐上頭原本還有個老大,老大夭折得早,是男是女他都記不得了。 看過兩眼之后,他檢討內心,發現自己對這孩子是真沒感情,即便這孩子忽然死在他眼前了,他至多也就能奉送一場后事和幾聲嘆息。他也不想這么冷血,可沒感情就是沒感情,他總不能硬逼出自己的父愛來。 “把她給小馮也行?!彼底员P算著:“要不就把她送給督辦,不過她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送給督辦當小老婆,只怕旁人要笑話自己。要不就先留著,先用她吊著小馮,反正才十八——不過十八也不小了?!?/br> 他有條有理的思索著,非常的冷靜,把女兒送給督辦當小老婆,對自己自然是有利的,不過用女兒當誘餌吊著馮楚,設法把萬家的人和錢吞吃入腹,也是一筆好買賣。想到萬家凰,他那冷靜的心湖蕩漾出了微微的波瀾——真的,要是能把萬家凰弄到手,厲紫廷那小子是不是得活活的氣死? 厲紫廷還在北邊和日本軍隊打仗,日本軍隊欺人太甚,他也覺得這一仗該打。既是該打,那他就火速溜到了北京,把日本軍隊全留給厲紫廷,讓他打個痛快。如果厲紫廷真有幾把刷子,真把日本軍隊打退了,那他再回去收拾厲紫廷也不遲。 他老覺著厲紫廷和自己其實是一路人,只不過厲紫廷年輕了幾歲,還沒有活成自己這樣的老謀深算。 一天過后,畢聲威在家中等來了馮楚。 馮楚見了他,劈頭便問:“你到底想對萬家做什么?” 他一攤雙手:“還能做什么?無非就是揩些油水罷了?!?/br> “那你找我是找錯了人。萬家的錢我一分都摸不到,你逼死我也是無用?!?/br> “你想想辦法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