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為了維持住這花團錦簇的太平歲月,她必須和自己相敬如賓的過日子。 而他呢,他不貪婪,并沒有奢望過能一下子攫住她的心。單是能這樣朝夕伴著她,他已經很滿足——她多美??! 他不太確定她究竟是純粹的“天生麗質難自棄”,還是萬家的財富也給她鍍了一層光芒,他只知道她確實是個璀璨奪目的女子,他還知道自己已經招了同性的嫉恨——到三舅母家里做客時,三舅母的兒子,已經娶妻生子了的,對待萬家凰非常的客氣有禮,然而看他的目光就銳利如錐,仿佛恨不得扎他個透明窟窿。 回家的汽車上,他將此事當個笑談,講給了萬家凰。萬家凰呵斥了他一句,意思是這種玩笑開不得。他立刻向她道了歉,并把笑意壓進了心底。 他向來聽她的話,從小就是如此。 一切都美滿如夢,不過晴朗的天邊,偶爾也會有一兩絲烏云飄過。 烏云化作人身,名字叫做張順。 馮楚認為張順對于那個翠屏,實在是有點太執著了,簡直像是入了魔,但若說他有多么的愛翠屏,又不見得——他對翠屏的追求不像是追求,倒像是某種改正和扭轉,翠屏越是思念那個不知所蹤的副官長,張順越是一門心思的想盡快娶了她。他那個要娶的勁頭也不大對勁,娶不像娶,更像是要懲罰她。 除此之外,這小子幾乎再沒別的毛病,什么事都能管,在各處也都能說上幾句話,儼然是個副主子。這位副主子幾次三番的讓馮楚出面,攛掇小姐把翠屏賞給他。馮楚擺脫不了他,可是回首往昔,又感覺他在自己這里,其實也沒有立過什么大功勞,無非就是傳過幾句話、跑過幾趟腿,僅此而已。 不但張順沒有立下大功勞,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真的干出多少成績來,他能笑到最后,全是老天爺垂憐。要不然那一直好得蜜里調油的兩個人,怎么到了北京就開始吵、一路吵成了分道揚鑣? 他越是感激上蒼,越是感覺張順礙事,像個小型的定時炸彈。他決定先敷衍著這小子,等婚禮結束了,自己再想辦法把這小子攆走。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天氣是明顯的見暖了。 摩登點的少爺小姐們——也包括萬里遙——全都亟不可待的脫了冬衣,露出了點春日的好顏色來。這天中午,馮楚換了一身薄呢子獵裝,很輕巧的走到了萬家凰門前,等她和自己一同出門去。 他等了好一陣子,因為萬家凰的頭發該燙而又未燙,沒了款式形狀,怎么梳都是不對勁。好容易把頭上收拾停當了,她又挑衣服挑鞋子挑皮包,挑得沒滋沒味,不像是要出門和未婚夫逛街,倒像是奉命去履行什么義務,早一刻出門也行,晚一刻出門也行。 好容易打扮得妥了,她出門向著馮楚一點頭:“怎么不進來坐著等?” 馮楚笑道:“今天天氣很好,外面一點也不冷,我站在這里,正好可以曬曬太陽?!?/br> 萬家凰表示同意:“可不是,說熱就熱起來了。今天還是先去老地方坐坐?” “好,我聽你的安排?!?/br> “我也沒什么安排,不過是和往常一樣,先去吃一頓飯,然后去凱特琳洋行瞧瞧項鏈,我上次給他們經理打了電話,經理說是從上海訂制了新款的珍珠項鏈過來,昨天剛到北京。我想,若是珠子好,就買兩掛,我留一掛,另一掛送給三舅母,算是慰勞她這些天的辛苦?!?/br> 馮楚含笑點頭,心里有點感慨,因為凱特琳洋行里的珍珠項鏈,最便宜的一掛,也要兩千元以上。兩千元,對于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講,都是一筆巨款了,然而對她來講,和兩塊錢也差不多。 他如今的衣食住行都由萬家提供,說起來也算是好日子了,不過還是沒有摸到大錢的機會。他不知道婚禮之后,自己是否也能擁有調動大筆金錢的資格——十有八九是不會有,他看出來了,“管家”對于萬家凰來講,并不是難事,她根本不需要丈夫來替她分憂,而他的表舅,雖然對待一切都是糊里糊涂,可唯獨盯錢盯得緊,他的財產就只能交給他的大姑娘掌管,旁人休想分去一個銅板。 或許做這個上門女婿,并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風光,不過,他搖頭對著自己一笑,知道自己這是想得太多、有點貪了。 不能這樣,他告誡自己,做人得懂得知足,不能貪得無厭。 第五十四章 馮楚現在雖是處在了人生中最為健康的時期,但飯量還是有限,是個姑娘的胃口,和萬家凰在一起倒是吃得來。兩人坐在番菜館的一間雅座里,邊吃邊閑談,談談親戚朋友,談談新聞逸事,除了情愛,一切全可以聊,而且聊得一團和氣、不起沖突。 “都說陳家老大是名字起得不對,所以才三災六病的一直不得好?!彼退p聲談著一位新近得了結核病的遠房弟弟。他非常喜歡這樣的談話,這讓他感覺自己和二jiejie確實是一家人了,二jiejie的親戚也成了他的親戚,他真正進入了二jiejie所在的世界。 “陳大少爺叫什么?一個名字而已,不好又能有多不好?” “叫天龍,陳天龍,都說這名字太大了,他的八字扛不住?!闭f到這里,她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也有點大了,當初有人讓爸爸給我改一改,好像是要改成什么淑齡還是德賢來著,爸爸沒聽?!?/br> “人和人不一樣,陳大少爺扛不住那個天龍,未必你也扛不住這個鳳凰?!彼α耍骸澳悴皇且恢倍歼^得很好?” 兩人談到這里,隔壁雅座忽然傳來了個快活的女子聲音:“密斯萬?是不是你密斯萬?” 萬家凰當即轉向板壁:“誰?”不等對方回答,她站了起來:“伊麗莎白?” 外頭響起了高跟鞋的足音,伊麗莎白走了進來,卻并不是金發碧眼的西洋女子,而是萬家凰中學時認識的華僑同學。這伊麗莎白擁有一雙慧眼,最會趨炎附勢、看人下菜,雖然做摯友是不合適,但因她活潑詼諧,所以萬家凰倒是很愿意拿她當個玩伴。 伊麗莎白本是和幾個朋友在隔壁吃午飯,忽然聽見了萬家凰的聲音,她便拋棄了那些不值錢的朋友,來和萬家凰說笑,聽聞萬家凰下午要去凱特琳洋行看項鏈,她也來了興致,二人熱熱鬧鬧的笑談了一場之后,萬家凰索性讓馮楚下午自便,自己同著伊麗莎白逛珠寶店去了。 馮楚不能攔著萬家凰——于理,不應該攔;于情,也不敢攔。陪笑送著萬家凰出了番菜館,他獨自回了雅座坐下來,就覺著自己一下子沒了食欲,也沒了味覺。 從西裝口袋里摸出皮夾子,他打開來看了看,皮夾子里面放著一沓鈔票,足夠付賬的;萬家凰和伊麗莎白乘坐著汽車走了,但這也難不倒他,他可以借用這里的電話打給萬府,讓家里再派一輛汽車過來接他,也可以直接讓伙計到街口去叫來一輛洋車,這么好的天氣,這么短的距離,坐洋車回家也凍不著他。 將面前的大餐盤推到一旁,他端起了一杯熱咖啡,想到萬家凰說走就走,他不愿承認自己是有了那么一丁點的惱羞成怒,只覺著訕訕的,臉上一陣一陣的要發燒。 抿了一小口熱咖啡,他抬手撫上了一側面頰,觸感確實是熱的,而他很久沒有這么滿頭滿臉的發燒過了。 就在這時,前方門簾一動。他以為是伙計送了飯后甜點上來,抬頭正要說出“結賬”二字,可在看清來人之后,他一挺身站了起來。 來者是個長袍馬褂的大個子,有著一雙似笑非笑的大號灰眼睛——畢聲威。 在萬府過了兩個月的好日子之后,馮楚已經和過去的灰暗時代一刀兩斷,而畢聲威作為那灰暗時代里的黑色魔影,更是被他遠遠的拋去了腦后。他斷定了自己和這個人絕無再見之可能,縱然見了,也只能是在噩夢里。 然而面前這個笑模笑樣的大個子,千真萬確,就是畢聲威。 “喲?!碑吢曂舷麓蛄恐骸靶●T,漂亮了??!” 馮楚回過神來,向他一點頭:“畢司令,好久不見了?!?/br> 畢聲威一拉萬家凰坐過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好像也沒幾個月,很久了嗎?” 馮楚也坐了下來,心知面前這人是人面獸心,所以索性不講客套,有一說一:“我的人生在這幾個月內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幾個月前的事情對我來講,已經遠得恍如隔世?!?/br> “是,是?!碑吢曂B連點頭:“我也聽說了你的好消息?!彼蛩傲斯笆郑骸肮?,恭喜?!?/br> 馮楚聽他像是在諷刺,先是要忍氣吞聲,可一轉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過去那個為了五斗米折腰的窮小子了。 他的確是萬家那一路的人,所謂的“不忍”,也絕非要橫眉怒目的和誰吵鬧一場。冷颼颼的向著畢聲威一笑,他說道:“謝謝。畢司令是我的老上司,今日相見,我本該坐下來和您敘敘舊,但是家里正有事等著我,今天時間不允許,改天我再去拜訪畢司令吧?!?/br> 說完這話,他起身就要走,然而畢聲威笑微微的看著他,又開了口:“幾個月不見,見了就要跑,我有那么可怕嗎?” 馮楚答道:“畢司令誤會了,我并沒有那個意思?!?/br> “沒有的話,就坐下來?!闭f到這里,他忽然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拇指向后一指門口:“要不然,干脆到我家里坐坐去?我年前新買的宅子,相當不賴。起碼說話痛快些,不怕隔墻有耳?!?/br> 馮楚忍不住皺了眉頭:“我們有話可談嗎?畢司令應該知道,我當初投到您的麾下,無非是窮困所迫,想要生存。你我二人的關系,自始至終,都無情誼可言?!?/br> “這么絕情???當初臨走的時候,你對我可不是這個態度?!?/br> 馮楚實在是半個字都不想多說了,今天這場會面,足夠他再做上半年的噩夢。對待畢聲威的這一句質問,他也只能是老實不客氣的回答一句:“此一時、彼一時?!?/br> 說完這話,他繞過餐桌走向門口。哪知就在將要出門的那一刻,他就覺著手腕一緊,正是坐在一旁的畢聲威忽然抬手抓住了他。他不假思索的向外抽手,可隨之而來的疼痛讓他瞬間哼出了聲。 畢聲威手指加勁,險些攥裂了他的腕骨。 馮楚怒不可遏。 他當然知道畢聲威是個野蠻人,可他沒想到在今時今地,這個野蠻人居然還敢對自己動粗。 更可恨可恥的是,今非昔比了的他,對待畢聲威這個野蠻人,竟然還是束手無策。他能怎么樣?和畢聲威當眾打一架?別說打一架了,就算是吵一頓,他都做不到。 他是要臉的人,臟話他罵不出口,何況一墻之后,還坐著萬家凰那朋友的朋友們。 “放手!”他壓低聲音怒道:“你要干什么?這是京城,不是白縣,不是可以讓你無法無天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了,你沒有權力再來侮辱和擺布我!” “不對吧?”畢聲威顯出愕然模樣:“你不是我的秘書嗎?” “早已經不是了!我早已經辭職了!” “哪有?”畢聲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那天你來向我辭職,我沒準許,只給你放了個長假?,F在你還是我的秘書,沒有錯?!?/br> “請你別再無理取鬧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br> “哦?那你這是要當逃兵了?對待逃兵,我可是要軍法從事的。說吧,你是想蹲大牢,還是想吃槍子?” “笑話!” “不信?要不要試試?我現在叫人把你綁出去,你看巡警敢不敢管?” “你到底想怎么樣?” “你看你這個人,我又要和你敘舊,又要請你回家做客,一片好心加好意,你還問我到底想怎么樣——我能怎么樣?無非也就是和萬家的新姑爺,拉拉關系罷了?!?/br> 說到這里,他緩緩的站起來,轉向了馮楚。 他高,馮楚也高,兩個人對視了,有了點勢均力敵的意思。忽然對著馮楚一笑,他抬手拍了拍馮楚的面頰:“胖了,看來還是萬家養你養得好,我不如萬家,怪不得你不認我了?!?/br> 馮楚被他逼迫到了這般地步,反倒平靜了下來:“好,我跟你走。不過也請你收回你那些惡毒的俏皮話。這些年你一直在羞辱我,我已經受夠了?!?/br> 他打開了畢聲威的手:“適可而止,別逼我?!?/br> 第五十五章 馮楚叫來伙計會了賬,然后隨著畢聲威出了番菜館子,上了外頭的汽車。 從結賬到穿大衣出門,畢聲威一直在盯著他看,仿佛他是小人乍富,生平第一次揣上了那么厚的鈔票,第一次穿上了高級料子的大衣。馮楚被他看得整個人都有點哆嗦。出門的時候甚至踉蹌了一下,險些摔了個大馬趴。 站穩之后,他冷著一張臉繼續走。 他想如果自己這一生里非要殺一個人的話,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是畢聲威。 畢聲威的宅子,是他在年前新購置的。 汽車停在了畢宅門前,馮楚下了汽車,先是感覺這宅子的門面不過爾爾,隨即他反應過來:畢宅的氣派其實絕不算小,自己看它平常,是因為平時出入慣了萬府那樣的宏偉老宅。 于是他又有了感慨: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啊,自己竟然連眼光都改變了。 畢聲威站在他旁邊,負手而立:“這里是我新安的一份家,地址記住沒有?咱們若是有緣,往后恐怕你還要常來呢!” 話音落下,他嘿嘿嘿的笑了幾聲。馮楚瞥了他一眼:“有緣?不,我不敢高攀?!?/br> “這不是你敢不敢的事情?!碑吢曂豢此?,對著前方大門說話:“緣分真來了,你擋得???” 然后他率先邁步,走向門內。馮楚看了看周遭的衛兵,嘆了口氣,跟上了他。 畢宅確實是嶄新。 馮楚隨著畢聲威走過了兩進院子,也看不出這宅子究竟有多大,就見四處都是光禿禿的,一點花草樹木都沒有,門窗則是顏色鮮明,是油漆剛干的模樣。而看畢聲威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他往內宅里引,可他和畢聲威有什么好交情、可以做客做到內宅里去? 于是他起了戒心,怕畢聲威會對自己設下某種迷魂陣,比如弄個女人糾纏住自己,趁機抓了把柄,對自己進行拉攏、或者威脅。 這種毒計,畢聲威實施起來可太容易了,他身邊向來有的是女人,還都是不三不四無廉恥的女人。 果然,前方漸漸見了丫頭,丫頭都是布衣布褲不施脂粉的真丫頭,可見這里一定住有女眷。馮楚見勢不妙,停了腳步想要說話,可就在這時,前方廊下轉過來一名姑娘,姑娘見了他,先是一驚,后是一笑——只笑了一秒鐘,她又把那個笑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改為淺淺一躬:“馮先生?!比缓笏D向畢聲威,小聲喚道:“爸爸回來了?!?/br> 馮楚也是一驚,萬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見到畢家的小慧,在他的印象中,畢聲威向來是只管播種,兒女對他來講,不過是一個月幾十塊錢的事,他不愛孩子,也從來不把孩子往身邊放。 既是如此,小慧怎么忽然得了殊榮、可以住到他的身邊來了? 回了一聲“二小姐”,當著畢聲威的面,他不便對著小慧多問。小慧也沒多言語,只一眼一眼的看他,看著看著就垂了頭,不想再看了。 畢聲威向著小慧一點頭,然后領馮楚進了前方的堂屋。小慧獨站在廊下,眼前還活動著馮楚的影子。她已經聽人說了,馮先生和那個萬小姐,還有厲司令,鬧了一場三角戀,最后馮先生獲了勝,過幾天、或者過幾個月,他就要成為萬家的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