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萬里遙一時撕扯不過她,氣得“嗐”了一聲,帶著二順跑了出去。萬家凰哭得將要背過氣去,倒是沒攔她父親,萬里遙往外跑時,她還想著側身給他讓了條路。 第五十一章 萬家凰向來沒指望過父親做成什么事,到了此時此刻,她不大相信父親能找回厲紫廷。 如果找不回,那她是不會親自追他去的,這幾個月的光陰,也就只能算是一場夢。一歪身坐到了床邊,她俯身用雙手捂了臉,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淌。 與此同時,在西行的列車上,厲紫廷坐在車廂里,額角抵著車窗,也感覺自己是個正在蘇醒的夢中人。 他一度也懷疑自己是小題大做,可是距離北京越遠,他的心思越是平定。 他想自己不是小題大做,自己這是識相。 自己及時的退步抽身,既不會耽誤萬家凰另覓良人,將來回想起來,各自對著對方,也還能留存幾分好印象。 他也確實是受不了萬家凰罵出來的那幾句話。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寧愿萬家凰直接再抽自己一個嘴巴。他愛她,但他和她依舊是平等,他可以包容她烈火一樣的脾氣,但不能接受她的誅心之論。 他自認不是善男信女,可是對著她,他沒做過壞事,他不是壞人。 她太小看他了,她太冤枉他了。 萬里遙連厲紫廷的影兒都沒摸著,因為連夜的大雪埋沒了道路,他剛出了大門,就從溜滑的臺階上摔下去了。 這一跤摔得瓷實,差點把他活活摔昏過去。二順和汽車夫合力把他攙扶起來,結果他剛起身就又慘叫著跌坐了下去。 “腳!”他在風雪里哀嚎:“腳疼!” 于是三分鐘后,萬家凰火速出門,把父親送去了醫院。 萬里遙沒受重傷,單是雙腳腳踝一起很“寸”的扭了一下子,經了醫生的診治,回家養個幾天就能好。這傷的壞處是太痛苦,萬里遙饒是貼了膏藥坐了輪椅,還是疼得叫苦連天。一邊叫苦,他一邊對著萬家凰開了火,認為厲紫廷的出走和自己的受傷,責任全在家里這個興風作浪的女兒身上。 “我這常年不管事的人,為了你都忙起來了?!彼麣獾弥贝骸皬脑绲酵?,跟著你三舅母跑,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二十大幾的姑娘了,不但不能孝順我,還要讓我給你cao心費力,你說你算個什么東西!cao心,好,我認了,你打小沒了娘,我不管你誰管你,可你呢?你也可憐可憐你這老父親好不好?好容易才找了個好女婿,我一眼沒照顧到,你就把人家給罵跑了?” “這怎么能怪我?不是您非得讓他入贅進來嗎?我也和您商量過的!” “你和我好好說了嗎?你只提了那么一句,怎么能讓我往心里去?” “是他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他。您怎么還幫著外人數落起我來了?” “得了!紫廷是什么孩子,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幫理不幫親!你別在我眼前站著了,你帶著張順出去給我把他找回來!” “我不去!他要面子,我不要面子嗎?我不去,權當是我和他沒緣?!彼f到這里,眼淚又出來了:“誰離了誰不能活?原來不認識他的時候,我也不是照樣的過日子?他能舍得我,我就能舍得他?!?/br> 說到“舍得”二字,她心里涌上一陣酸楚,身心就像失控了一般,忍不住又嗚嗚的哭了起來。偏在這時,有客到來:三舅母。 三舅母這些天像辦公一樣,每日按時登門。前幾次嫁女兒娶媳婦,她積攢了大量的經驗,因為手頭資金緊張,還有許多別出心裁的構思未能實現,如今萬里遙請她來幫忙,她一是愿意和萬家這樣的闊親戚多聯絡聯絡,二也是憋了滿胸的抱負,打算趁著萬家凰的這一場婚禮,將自己的才能盡數施展出來。 三舅母好似一位理想主義者,頂風冒雪的懷著熱情前來,結果一進門就見到了涕淚橫流的萬家凰和唉聲嘆氣的萬里遙。她吃了一大驚,及至了解到了前因后果,她也犯了難。 她先讓翠屏攙扶萬家凰回房休息,然后對著萬里遙,她提出了一些更為實際的問題:“姐夫,小人兒們現在全鬧自由戀愛,分分合合都沒個準,這倒也罷了,可是大姑娘又和旁人家的小姐不一樣,她——一是她的年齡擺在那里,后天就是元旦,現在都時興講西歷,按照西歷來算,她可就真過了二十五啦。姑娘一過二十五,那還了得?二是她這要結婚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不能說全城的人都知道,可周圍的這些親戚朋友們,肯定是都知道了。這個時候,若是傳出新郎跑了的消息,你想想,這得讓人笑話成什么樣?大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萬里遙嘆了口氣:“她那幾個叔叔,都恨不得她立刻死了?!?/br> 他萬家那邊的恩怨情仇,三舅母本是不便提及,如今聽了他這句話,她才放心大膽的說了下去:“這話姐夫不說,我也不好說,姐夫既是心里有數,那我也不客氣了。俗話講得好,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br> 萬里遙也含了眼淚:“那我再讓張順帶人滿城的找找他去?” 三舅母沉沉的嘆息了一聲:“找是該找,可他本人若是真變了心,你也沒轍?!彼肫鸺依锬菐讉€不省心的兒女,也悲哀起來:“唉,現在的孩子,家里父母哪里還管得了?管不了,誰也管不了?!?/br> 萬里遙讓張順出去找厲紫廷。 怎么找,到哪里去找,張順一無所知,但也沒有多問,立刻就奉命出了門。 出門之后,張順直奔了馮楚所在的醫院。 他進入單人病房之時,馮楚墊高了枕頭,正在讀今日的報紙,忽見張順來了,他一邊折起報紙,一邊向著他點頭一笑:“早上好?!?/br> 他以為張順是照例過來探望自己的,沒想到張順寒氣凜凜的進了門,開口便道:“表少爺,我來給您道喜了?!?/br> 馮楚有心換個姿勢,然而又怕牽扯痛處,只好在枕上轉過臉來,問道:“我這個樣子,能有什么喜事?” “我們小姐和厲司令,掰了!” “什么?” “倆人昨天吵了一場狠的,今早天還沒亮,姓厲的就賭氣走了?!?/br> “賭氣走了?那你們小姐和老爺呢?” “小姐的脾氣比姓厲的還大,老爺讓她去追,她堅決不肯。老爺想自己去追,結果剛一出門,又把腳崴了,崴得還挺厲害,都坐上輪椅了?!?/br> 說到這里,張順壓低了聲音:“說是厲司令不許我們小姐來醫院瞧您,小姐不聽他的,倆人就為了這事吵起來了?!?/br> “她和他吵架,是為了我?” “對啊?!?/br> 馮楚顯出了六神無主的樣子,伸手一掀身上棉被,他作勢要起,張順見了,連忙伸手攙扶了他:“哎喲,您可慢著點兒?!?/br> 他反手抓住了張順的胳膊:“勞駕你去問問醫生,我這樣的情況,能不能提前出院?我不就是輕微的骨裂嗎?骨裂也要躺滿一個月?” 張順回頭看了看門口,然后答道:“可咱們當時對小姐說的是骨折,小姐沒細問醫生,所以也就真以為您是骨折?!?/br> 馮楚想了想,末了對著張順說道:“我就說我恢復得快,二jiejie在這個時候,應該也不會有心思仔細的盤問我。我想我還是盡早回去為好,至少我可以安慰安慰她?!?/br> 說到這里,他有點不好意思:“萬家待我實在是好。就算這次我依然是沒有機會,我也還是想為她和表舅出幾分力?!?/br> “那好,我去問問醫生,要是醫生讓出,那您就出,醫生要是不讓,您也別勉強,畢竟這不是鬧著玩的?!?/br> 當張順前去咨詢醫生之時,馮楚想起了一句詩:愿奴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他沒有前往天盡頭的意思,但確實是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來,直接振翅飛回萬府。厲紫廷走了,這回萬家終于沒了閑雜人等,又恢復了他記憶中那黃金時代的格局。 扭頭望向窗外,窗外是大雪紛飛的風景,可是透過風和雪,他又看到了碧綠枝葉、金色陽光。毫無預兆的,他笑出了聲音,并且是呵呵的傻笑?;孟胫械臏嘏饷⒙淞怂麧M頭滿臉,他的目光穿透時光,望見了那遙遠記憶中的兩個小人兒——兩個小人兒,好似一對金童玉女,一個是他,另一個是萬家凰。 第五十二章 馮楚沒能如愿出院。 他在醫院里又住了一個多禮拜,醫生給他照了愛克斯光,確定他真無大礙之后,才允許他出了院。而在這些天里,張順一天一趟的過來向他報告萬府風云。這不是張順要改行去說書,萬府這幾天當真是風云大亂,具體怎么個亂法,一時也講不清楚,反正萬家大門口已經來了新聞記者。 “沒想到會鬧得這么大?!睆堩槺緛硪妳栕贤L了蛋,心里是很高興的,但如今也有了一點憂愁:“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好像是二房的三老爺搗的鬼,三老爺您還記不記得?他那時候在咱們家罵人,您沖進去把他撞了個屁股墩。他家兒子有的是,老想送一個給老爺,老爺不要,這就把他給得罪了?!?/br> “那個三老爺,難道是對著新聞記者胡說八道了?” “三老爺本人沒露面,所以現在對他也只是懷疑?!?/br> “可是二jiejie結婚與否,不過是家庭里的一點私事,又不是什么社會上的大新聞,記者們過來干什么?” “誰說不是呢,世上的老姑娘千千萬呢,我們小姐嫁不嫁人,和外人有什么相干?可那幫小報記者就是吃這一碗飯的,唯恐天下不亂,誰家有了那么一毫的新鮮事,都能被他們挖出來添油加醋亂寫一篇。他們這一亂寫,我們小姐可就吃了大虧,現在外面都傳小姐是被姓厲的始亂終棄了?!?/br> “什么?” “還有更難聽的,說小姐前些年眼光高,誰也看不上,結果如今成了老姑娘,沒人要了,這才急得花錢巴結了個姓厲的,結果人家姓厲的也不要她?!?/br> 馮楚急了:“她那么個傲氣的人,怎么能受得了這些話?” 張順嘆了口氣,其實還有些更難聽的話,以至于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還有人說這萬小姐表面上不嫁人,其實暗地里早已經養了好些個面首,那么個美艷闊綽的大姑娘,可是能夠貞靜得住的?而她如今之所以要嫁個來歷不明的大兵,也是因為那大兵身體好,“冠絕群雄”的緣故。 “姓厲的一點消息都沒有?!睆堩樢贿吔o馮楚收拾行裝,一邊低聲又道:“老爺懷疑他是回臨城縣了,讓二順往臨城縣給他發了封電報,可是也沒有回音。他走得這么絕,老爺現在也有點生他的氣了?!?/br> 馮楚抿了抿嘴,好險,他方才差點脫口贊出了一個“好”字。 對于表舅和二jiejie,他非常的同情和牽掛,可對于當下整個的局面,他唯一的評語就是“好”! 馮楚生平第一次有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預感。 他的肋骨還疼著,但是疼得有限。扶了張順的胳膊,他加著十分的小心,巧妙的借力,慎重的邁步,移出醫院上了汽車。 張順讓汽車夫把汽車開去萬府的后門,馮楚聽了,若有所思,及至到了半路,他忽然開了口:“不,我還是應該在正門下車?!?/br> “萬一正門口還有記者呢?您不知道,那幫記者可抗凍了,這么冷的風都吹不散他們?!?/br> “你放心,我有我的打算?!?/br> 張順猶豫了一下,隨即轉向前方,對著汽車夫的后腦勺發了話:“那就開正門?!?/br> 片刻之后,汽車真停到了萬府的大門外。而馮楚從車窗向外望去,也真看到了幾個凍不死的新聞記者。 張順順著他的目光也向外望,望過之后,吸了一口氣,像要運力和誰打一架似的,推開車門先跳了下去,然后彎腰向內伸手,攙扶出了馮楚。新聞記者們凍得紫里蒿青,破蘿卜似的聞聲翻滾而來,馮楚聽見記者之中有人互相的打聽“是這個嗎?”,又見張順攙扶著自己作勢要逃,便頂著寒風鼓足了氣力,一邊邁步走向大門,一邊對著記者們說道:“請諸位不要留在這里受凍了,舍下并沒有什么事情,一切都好?!?/br> 他這邊走,那邊門內的仆人聽見汽車喇叭聲,也早將大門推開了一道縫。有記者追著馮楚問道:“先生您好,請問您是萬家凰女士的未婚夫嗎?” 話音落下,后方又響起了“砰”的一聲,是有人舉起鎂光燈,搶著給馮楚拍了一張照片。馮楚并不躲閃,只對著那記者一點頭:“多謝關心,舍下確實是太平無事,請諸位不要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對待居心叵測的造謠者,我們一定會通過法律,讓他們得到懲罰。天氣寒冷,大家請回吧?!?/br> 然后他暗暗抓緊了張順的小臂,盡全力邁出了最矯健的步伐,昂首挺胸的進了萬府大門。 萬府大門隨即關閉,將他和外界隔絕開來。他停下腳步舉目向前,望向了前方這一片錦繡桃源。 張順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怎么了表少爺?是不是抻著傷處了?” 他搖了搖頭:“沒事,我只是在想,接下來是先去瞧表舅,還是先去瞧二jiejie?!?/br> 然后他重新抓緊了張順:“還是先去看望表舅吧?!?/br> 馮楚見了萬里遙,發現表舅有點變了模樣。 他印象中的萬里遙,是個“白皙飽滿”的人。這個飽滿,不是說他富態,是說他常年不見風雨,一張臉老那么柔嫩得透著光,一指甲能掐出水來。這么一張白嫩面孔,再配上那么一副無憂無慮的神氣,便是他表舅的標準相了。 然而不過是幾天沒見,萬里遙就像是“枯萎”了些許,也說不上他是黃了還是瘦了,總之他顯出了一點老態。忽然見馮楚回了來,他像沒回過神似的,望著馮楚愣了一會兒,然后才開了口:“這么早就出院了?” 馮楚見這房里還坐著幾位闊太太模樣的女子,其中有一位正是萬家凰的三舅母,便先向這幾人點頭問候了一聲,然后向著萬里遙答道:“我沒有大礙,又聽說家里出了事,所以就急著回來了?!?/br> 萬里遙說道:“你回來也幫不上忙?!比缓笏贌o聊賴似的,把頭轉向了那位三舅母:“實在不行,索性就關起門來躲上幾個月?!?/br> 三舅母搖了頭:“我看不好,咱家那是大姑娘,不是大小子。大姑娘的名譽是最要緊的,今日不趕緊把這丑聞洗刷干凈,往后還怎么出門露面?將來再想說親,也怕要受影響了?!?/br> 萬里遙很疲憊的嘆了口氣:“那個紫廷啊,大姑娘有一句話沒罵錯,他確實是野,不懂規矩,不負責任,說走就走,也不管大姑娘受不受得了?!?/br> 說到這里,他一抬頭,同時閉了嘴,因為門口那里花影一閃,正是萬家凰走了進來。 迎面見了馮楚,她也是一愣:“你回來了?” 馮楚審視著她,發現她倒是沒大變樣:“我想回來看看二姐?!?/br> 萬家凰又問:“你也聽說了?” 他答道:“是,我怕二姐生氣上火,心里有點惦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