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柳介唐雙手抱拳:“恭喜,令嬡總算要出門子了?!比缓笏D向萬家凰:“大姑娘,這些年也真是難為你了?!?/br> 萬家父女全聽出他這話不是好話了,然而萬家凰無意反駁,畢竟父親理虧在先、嘴賤在后,如今讓柳介唐刺上幾句,也是活該。幸而厲紫廷這時走了過來,彬彬有禮的打了個岔,只說天氣寒冷,請次長和代表先上汽車。 萬家凰剛要松一口氣,不料柳介唐二話不說,拽上萬里遙就向眼前那一輛汽車走去。萬家凰追了一步,因見父親昂首挺胸,底氣足得可恨,便停了腳步,心想自從家里有了紫廷之后,父親的氣焰就明顯見長。虧得那柳介唐也是個厲害人物,要不然看這形勢,只怕父親還要壓他一頭呢。 一想到父親平日的得意模樣,她就忍不住要笑著去看厲紫廷,心里覺著他是個寶貝,家里有了他,全體都高興。 隨后她想起了身邊還有個三表弟,這三表弟,她一百年不見也不會想,但是既然久別重逢了,那么她也很愿意和他聊上一聊。童年時的小伙伴,總是讓人感覺可親的。 三個年輕人,同坐了第二輛汽車。 萬家凰坐在了中間,扭頭去問馮楚在畢聲威手下擔任何職,平日都做什么,問著問著,她回頭向厲紫廷一笑:“我這樣細致的盤問三弟弟,要按西洋規矩來看,可真是太無禮了?!?/br> 厲紫廷一直望著窗外,有些冷淡:“那還明知故犯?” 馮楚說道:“沒有關系,這也是二jiejie對我的一片關心。jiejie對弟弟,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就是了,若是說句話還要考慮規矩的話,那豈不是太生分了?!?/br> 說到這里,他望向了萬家凰:“想起幼年的舊事,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br> “是啊,時間過得多么快,記得那時八姑姑出嫁,我們去看熱鬧,心里覺得八姑姑是老大的人,其實八姑姑那年才十六?!?/br> “八姑姑現在怎么樣?” “前年得了腦充血的病,人倒在地上,一會兒的工夫就沒了。都說她是被她兒子氣出來的病?!?/br> “八姑姑的兒子才有多大?何至于把八姑姑氣死?” “才十四,吃喝嫖賭全都會了?!?/br> 馮楚點了點頭,抬手堵嘴咳嗽了一聲:“真是想不到,看來還是二jiejie家里清靜太平?!?/br> “我這一家,是人口少、是非也少?!?/br> 由此開始,二人聊起了家務事。厲紫廷在一旁聽著,就聽他二人聊得天翻地覆,萬家簡直是有著無數的親戚,萬家凰講她十八叔去年一場賭輸了兩萬塊,氣得她二十三弟——即十八叔之子——踹了他一腳,兒子踹老子,這等于是忤逆,于是十五叔出面要主持公道,結果挨了十八嬸一頓數落,十五叔一生氣,也不管了。 她說得清楚利落,馮楚一路連連的點頭,也是個很好的聽眾。 厲紫廷沒挑出萬家凰的毛病來,可萬家凰對著個男子長篇大論,論得還親親熱熱有聲有色,這確實是要招得他皺眉。原本他對這次會面,就存了芥蒂之心,因為馮楚只是畢聲威手下的一個小人物,和他厲紫廷的身份完全不對等,有什么資格過來和他談判? 畢聲威本人過來,他都未必給出好臉色,何況來的還不是畢聲威本人,只是畢氏麾下的一個小嘍啰。他完全是看著柳介唐的面子,才捏著鼻子招待了他,這一趟若是沒有柳介唐來,那他根本就不會允許這小子下火車。 這么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低等貨色,竟然還和萬家凰說笑起來,誰給他的臉? 厲紫廷沒有生悶氣的打算,晚些時候,他打算找萬家凰發發牢sao——不愛對著她慪氣打啞謎,為了個一分錢不值的小子為難她,那是愚蠢之舉。 他是苦出身,最懂得珍惜好東西。什么是好東西?太多了,比如司令的權勢與身份,比如他這一身筆挺昂貴的行頭,比如他所乘坐的新款汽車、所抽的高級香煙……太多了,都是他拿性命和運氣,博回來的。 還有即便賭上命和運、也未必能到手的。比如他和萬家凰之間的兩情相悅。 從褲兜里掏出了煙盒,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一口煙霧呼出去,他聽見了馮楚的咳嗽聲。覓聲扭頭望去,他見這小子抬手捂了口鼻,咳嗽起來出的氣多,進的氣少,憋得眼珠子都泛了紅。 “嗆著你了?”他問。 馮楚氣喘吁吁的搖頭:“不要緊,是我的問題?!彼蜷_了旁邊車窗,氣息漸漸的平復,然而再講話時,嗓子啞了,聲音也輕了:“讓厲司令見笑了,我這個人一到冬天就很麻煩,不是傷風,就是咳嗽,厲司令請自便,不必管我?!?/br> 厲紫廷將手里的大半支煙扔向窗外:“馮先生是書生體格?!?/br> “‘書生’二字不敢當?!彼ゎ^向著窗外又咳嗽了一聲,然后掏出手帕捂了嘴:“不過是體弱多病、沒出息罷了?!?/br> 萬家凰說道:“你也太謙虛了點,你若還不算是書生,那我豈不是要算大字不識了?” 馮楚苦笑了一下:“二jiejie太高看我了?!?/br> “這不是高看,記得小時候你在我家住時,總愛到爸爸的書房里找畫本兒看。我那時還只知道玩呢,你就懂得長大之后要出洋留學了?!?/br> 馮楚聽到這里,搖了搖頭,沒說什么,臉上依然殘留著一抹苦笑。 在騎兵隊伍的護送下,汽車隊伍抵達了萬宅。 萬家凰惦記著父親,急急忙忙的下了汽車。前方萬里遙和柳介唐也下了汽車了,她定睛一看,就見柳介唐面無表情,父親則是斜著眼睛望天,像個混不吝的中年浪子,不過雙方都是衣飾整齊,可以證明柳介唐并沒有對父親動武。 這就行,別打架就行。至于父親和趙三奶奶的恩怨情仇,她打算找個機會,親自和柳介唐談一談。 暫時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將斜眼望天的父親丟去腦后,開始發揮半個主人的作用,請諸位貴客進門。一邊張羅,她一邊偷眼去看那另外半個主人——她那紫廷是個訥于言敏于行的人物,而且自帶一種牛皮哄哄的可恨腔調,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一人看他可愛,所以此時此刻,他那半個主人,她是指望不上的。 盛大的接風宴之后,柳介唐稍事休息,便叫來厲紫廷和馮楚,直入了正題。 正題很簡單,就是讓厲畢雙方停戰,起碼在眼前這段時間里,不許再打了。只是在前一陣子的混戰之中,厲紫廷占過畢聲威的便宜,畢聲威也搶過厲紫廷的地盤,所以一旦停戰,那么雙方的勢力范圍,是保持現狀還是恢復原狀,便需要細細的討價還價一番。 討價還價是厲畢雙方的事,柳介唐不管。厲紫廷問馮楚:“你們畢司令,身體如何了?” 馮楚答道:“畢司令是忽然發作了急性的盲腸炎,如今已經接受了手術,大概再休養個十天半月,就能自如的行動了?!?/br> “那為什么不等個十天半月,讓他自己過來和我談?” 他言語不多,但是有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非常的不客氣,讓馮楚顯出了幾分窘迫:“我們司令真是很想現在就來和您見上一面,只是身體的情況實在是不允許,醫生也阻攔得厲害,所以才派了在下過來。之所以不肯等待,也是想著早一日談判,就能早一日和平,既免了生靈涂炭,也能讓雙方保存力量,不做無謂的犧牲?!?/br> 馮楚帶著書生氣,這一番話被他答得局促不安。但厲紫廷對他顯然是毫無同情:“你在畢聲威手下,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畢司令的秘書?!?/br> 厲紫廷轉向柳介唐說道:“次長,這就是畢聲威的誠意和態度?派個小秘書過來和我談判?” 柳介唐一皺眉頭,正要回答,馮楚先開了口:“厲司令,還請您多多諒解我們司令的苦衷。等再過幾天,我們司令可以下床走動了,立刻就會過來和您面談,短則五日,長則十日,絕對不會讓您久等。而我,可以暫時代表我們司令聽取您的要求,屆時直接轉達給我們司令,這也可以節省您二位的時間和精力?!?/br> 厲紫廷答道:“馮先生,我私人對你并無意見,但畢聲威此舉,實在不妥?!彼S即又轉向了柳介唐:“次長以為呢?” 柳介唐“唉”了一聲:“妥自然是不妥的,可他剛割了盲腸嘛!” “那就等他好了再談?!?/br> “等他好了再談,你已經把他打成光桿司令了?!?/br> 厲紫廷一攤雙手:“那也無非就是現世現報。早在一個月前,我也差點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差一點把我打成了光桿司令?!?/br> “對嘍!”柳介唐一點頭:“所以他才著急,他才害怕!” 厲紫廷放下雙手,想了想,忽然又問:“為什么不讓李文彪來做代表?” 所謂李文彪者,乃是畢聲威的參謀長兼第一親信,很有些聲望,連厲紫廷對他都是久仰大名。如果這回來的人是李文彪,他興許還不會這么不滿。 柳介唐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裝傻?李文彪的事你不知道?” “李文彪怎么了?” “畢聲威說他有了二心,把他活埋了?!?/br> 厲紫廷也笑了:“看來畢司令最近是很忙,內憂外患的?!?/br> 柳介唐含笑點了點頭:“他現在是有點可憐,但你想要痛打落水狗,恐怕也不能夠。一是督辦不許你打,你一定要打,這要得罪督辦;二是畢聲威再可憐,也沒到傷元氣的地步,真打起來,你未必穩贏?!?/br> “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費錢,不打仗又沒錢,我的隊伍還愁著過年呢?!?/br> 柳介唐盯著厲紫廷,盯了片刻,最后抬手指了指他:“要錢,是不是?” 厲紫廷答道:“上頭已經一年沒發餉了,您說我該怎么辦?我總不能放縱部下去搶,我又不是土匪?!?/br>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著他又點了點:“你二位司令,就是兩個無底洞?!?/br> 厲紫廷笑了:“畢司令生財有道,日子應該比我這里好過一些?!?/br>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舊是答非所問:“但是你們也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就可以胡來。畢竟你們上頭還有督辦,督辦上頭還有總統,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別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里的眼中釘,那就不聰明了?!?/br> 厲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長教訓得是,紫廷明白?!?/br>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著的那位說他也明白了。我在這里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來,就等你們兩位明白人的和平聲明了?!?/br> “次長不多住幾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個未來老丈人?!?/br> 厲紫廷笑而不語,柳介唐看著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擰著兩道濃眉也笑了。萬里遙像是個討厭的附贈品,厲紫廷因為對萬家凰有愛情,所以必須要對他負責;柳介唐因為對meimei有親情,所以也連帶著和他有了關系。如今他親眼見了全須全尾的萬里遙,知道這人確實是安然無恙,便可以回京去向meimei交差了。 這二人有說有笑,一起忘了旁邊的馮楚。馮楚靜坐在一旁,“如坐針氈”。 在這二人面前,沒有他說話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眾似的這么長久的坐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畢聲威一定也知道這一點,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來,偏要讓他來受窘、來為難。 說起來還是對他委以重任,還是給了他臉。他還得對畢聲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認為他是畢聲威眼前的大紅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畢聲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沒有誰是他的“紅人”。 畢聲威只是偶然發現了世上有這么一個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他,所以要拿他當個小貓小狗養著,要看著他為了一口飯去打滾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臉,畢聲威越要讓他沒臉,目的是圖個樂子——沒別的了,不是磨練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圖個樂子。 所以畢聲威招人恨,連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參謀長也許早就憋著要造這個反了??上牧α坎蝗缋顓⒅\長的千分之一,否則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殺畢聲威。 含著一點絕望的殺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厲紫廷,只覺此時此刻,度日如年。 他認為厲紫廷的相貌簡直是恐怖,一張面孔白皙、緊繃、光滑,分明是經了過分的修飾,看著不像個軍人的面孔,倒像一張矯揉造作的古怪面具,從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氣。 “二jiejie怎么會愛上這么個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jiejie其實沒太變樣,人是長大了,可相貌還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頰,笑靨如花,以至于他一瞧見她,童年舊事就鋪天蓋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歲,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八歲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從早到晚跟著二jiejie玩。二jiejie家的后花園里有長廊有樹木,初夏時節,陽光透過枝葉灑落長廊,像是點點的碎金箔,他和二jiejie并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長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盤。他喜歡二jiejie,第一勺冰淇淋先喂給二jiejie吃,二jiejie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還會再還給他一勺。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就不敢再笑了,因為胸中有點癢意,讓他需得全神貫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聲。這點癢意曾嚇得他夜不能寐,以為自己是得了肺癆,但是身體好一陣歹一陣的,并沒有一路惡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涂著活到了如今。 在此時此刻,還是不出聲為好,他寧愿讓柳介唐和厲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過,這一趟來得還是有價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幾年前的黃金歲月當然是一去不復返了,見了二jiejie一面,對他的現狀也是毫無補益,而且見過之后,還是要分離,二jiejie和表舅的日子再怎么好,和他也沒有一分錢的關系。 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喜悅,喜悅再短暫,也總比沒有強。就算這只是一場美夢,也比那純黑的漫漫長夜強。 忽然間的,有兩道目光射向了他,是厲紫廷:“你在笑什么?” 在這些人面前,他連笑的自由都沒有,他連笑一笑都要遭受盤問,他真是受夠了。 向著那二人欠了欠身,他擺了個謙恭的姿態:“沒什么,在下聽司令和次長言語風趣,就忍不住笑了?!?/br> 厲紫廷盯著他,又問:“我方才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嗎?” 他方才走了神,所以并不明白,但也非常利落的點了頭:“在下記住了?!?/br> “那好,明天和次長回京之后,你就把我的話轉告給畢聲威?!?/br> “是?!?/br> 談話進行到這里,就算是結束了。柳介唐和馮楚出門見了天日,很愿意在這萬家老宅里四處的參觀一番。萬里遙和萬家凰出面作陪,聽聞柳介唐明天就走,萬里遙當場鼓掌,結果被女兒狠瞪了一眼;聽聞馮楚明天也走,萬里遙放下了手:“你急什么?留下來再住幾天,表舅有好些話想問你呢,這些年來,因為我那些個兄弟老想把他們的兒子過繼給我,我一生氣,和他們都不大走動了。你家想必是沒兒子要塞給我的,我很愿意和你聊一聊?!?/br> 萬家凰也說道:“三弟弟要是有要緊的公務呢,那我不敢強留,若是沒有急事,就請再多住幾天吧!要不然過一陣子我們回了北京,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br> 馮楚其實是可走可不走的,留下來等等畢聲威也無妨,所以看著二jiejie,他一時間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如果二jiejie的未婚夫不是厲紫廷,那他一定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