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上方有人探頭來看,是厲紫廷。借著月色看清之后,他輕輕巧巧的跳了下來,蹲到了萬家凰面前。他喘得厲害,呼吸像疾風一樣撲打著她的臉:“摔壞了沒有?” 她哭著搖頭:“沒有?!?/br> 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 她陷入了他的懷抱,一個寬闊堅硬的、布著武裝帶和銅紐扣的懷抱。這懷抱類似銅墻鐵壁,她緊貼著它,就覺著這一道銅墻鐵壁把自己和世界隔開了,它就是這世界的盡頭。 走到這里就可以停了,就可以靠著它哭、笑、吃飯、睡覺了。 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你打了我,我沒生氣,你倒先走了?!?/br> 他重重一拍她的后背:“我這些天焦頭爛額,忙得要死,你還鬧我?!?/br> “我心里慌?!彼煅手f,好些心思,她自己先前都不懂,如今才后知后覺的明白過來。她想自己得告訴他,她不糊涂了,她得讓他也明白過來。 “我心里慌得厲害。我本以為我這輩子都是不嫁人的了,沒想到還會遇見你?!彼薜蒙蠚獠唤酉職猓骸拔覜]想到會是你……怎么會是你呢,我上個月還不認識你啊……我不想要你……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沒出過你這樣的人,你是哪兒來的???你是好是壞我都看不出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說我氣不氣?你說我慌不慌?我鬧你也是應該,我就是要鬧你!” 他側過臉,用面頰貼了她汗津津的額頭:“我明白了?!?/br> “你不明白!我這么些年,千挑萬選,可怎么也沒想到最后挑中了一個你?!?/br> 他低低的笑了:“我對你倒是很滿意,”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很愛你?!?/br> 他的臂膀如鋼似鐵,一摟之下,勒得她氣息一滯,又流了兩股子眼淚:“什么時候開始愛的?” “就從那天早上,第一眼看見你時開始,一見鐘情?!?/br> 她閉了眼睛,抽泣著微笑了一下,心里還有很多新發現想告訴他,可是抽泣得厲害,已經說不出了整話。 她想她終于嘗到了愛情的厲害,先前看小說里的愛情,都是甜蜜的,夢幻的,羅曼蒂克的,如今愛情臨頭了,她才發現它哪里是甜美的夢,它簡直就是一場洶涌的熱病,燒得人把持不住,冷一陣熱一陣,哭一陣笑一陣,瘋瘋癲癲的簡直沒了人樣。 用力推開厲紫廷,她低頭翻出手帕,滿臉的擦了擦,然后抬頭望向厲紫廷:“好了?!?/br> 他睜圓了很大的黑眼珠,低頭審視著她:“鬧夠了?” 她點點頭。 “不走了?” 她搖搖頭。 他慢慢的露出了個笑,這個笑容有進步,因為眼睛微微的笑瞇了,看著不再是那么的生硬。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然后嘆息了一聲:“唉,就是你吧!” 他緩緩的一歪頭,疑惑的看她,看著看著,他忽然領會了她那句話的含義。 “說準了,不能反悔?!彼f。 “今天的事,算是你企圖拋棄我?!彼终f。 然后他向她豎起一根手指:“下不為例?!?/br> “你怕什么,沒有我,你還可以找別人?!?/br> “我不喜歡你開這種玩笑,不要把我對你的愛情當作兒戲?!?/br> 她也正了臉色:“傻瓜,我要是真把你的愛情當兒戲,這些天就不會受這些折磨了?!?/br> 話音落下,她聽見了一長串清晰的咕嚕嚕,源于他的肚腹。 “沒吃晚飯?” “找不到你,我有心思吃晚飯嗎?” “嗬,好厲害,還質問起我了?!?/br> “你今天的所作所為,真是壞極了?!?/br> “那你還要追究我的責任不成?” 他理直氣壯的回答:“你對我,是要負些責任的。 “我對你有責任,那么你對我呢?” 他仰起頭向上看:“我負責把你從坑里帶出去?!?/br> 第二十五章 萬家凰發現自己在確認了“就是你吧”之后,心胸一下子就開闊了。 其實她早就想做下這個確認,可因為厲紫廷實在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郎君,所以思來想去,左右為難,一味的只是意難平。 顛顛倒倒的鬧到如今,她最終還是舉了白旗,也不知道是敗給了厲紫廷,還是敗給了自己,反正這是一場無條件投降。到了現在,她也還是不能肯定這厲紫廷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可是她決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運氣,大不了她看走了眼,投降之后還要割地賠款,那她也賠得起。 厲紫廷拉住了她的手,想要拽她起來,那手好冷好硬,有種動人的陌生。 “這么糙的手?!彼鞓返南?。 然而起立到一半,她又痛叫著坐了下去。他連忙手托腋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我剛才……摔得厲害?!?/br> 他伸手去摸:“傷到筋骨了沒有?” 她摸索著擋開了他的手,又是疼痛,又是難為情:“筋骨好像沒事,就是……rou疼,一動就疼?!?/br> 說到這里,她仰頭去看那坑口,發現這坑得有個兩人多深。 “這里怎么會有這么深的坑?”她含淚自語:“誰挖出來的?太缺德了?!?/br> “應該是用來捉野獸的陷阱?!?/br> 這話聽著不像好話,她有心瞪他一眼,然而這坑里黑洞洞的,瞪也瞪不出效果來,況且實在是屁股疼,疼得她眼睛不干,一直含淚:“那可怎么上去呢?喊人來救?” 厲紫廷倒是有主意:“容易。我先上去,再來拽你?!?/br> 她扶著坑壁,點了點頭:“那你試試吧,小心一點?!?/br> 緊接著她眼前一花,依稀就見厲紫廷高抬腿一蹬前方坑壁,借力躍起扒住坑沿,等她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上了地面。 轉身蹲下來伸出一只手,他對著下方開了口:“叫聲哥哥,我就拉你上來?!?/br> “還鬧?你怎么就那么愛給人當哥哥?” 他撲哧一笑,向下探了探身——隨后索性又趴在了地面上,將手向下伸到了極致,然而和萬家凰那高舉著的雙手依然有一點點距離。于是起身折了一段樹枝伸下來,他讓萬家凰抓住。萬家凰這回倒是抓住了,可他剛剛往上一拽,她就立刻松了手,不松不行,那樹枝已經磨出了她掌心的血。 厲紫廷扔了樹枝,站起來一撩軍裝下擺,想要把腰帶解下來試一試,可在手指摸上腰帶銅扣之際,他又有了新辦法。 重新跳進了坑里,他背對著萬家凰蹲了下來,抬手一拍肩膀:“你踩著我,我頂你上去?!?/br> 萬家凰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個出坑之法不大雅觀,不過實在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及至抬起一只腳真踩上他的肩膀了,她發現此法的不雅觀程度,比她想象得更甚。 因為她穿了一件極長的緞子面薄皮袍,本地裁縫的手藝有限,將這袍子縫制成了窄窄的皮筒子,她若是雙腳一齊踩上他的肩膀,他的腦袋就只能是伸進她那袍子里頭去了。 “這——”她窘得很:“實在是對不住了?!?/br> 厲紫廷沒反應過來:“你對我還要客氣?” 片刻之后,他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團黑暗裹藏了她那rou體的熱度與芬芳,隔著褲子,他的面頰蹭了她渾圓筆直的小腿。雙手又向上攏住了她的大腿,他一點一點的站了起來。她不是輕飄飄的單薄丫頭,她是有點分量的,這點分量讓他非常的滿意,認為是福相。 他經常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她,只覺得她不一般,長得頭是頭、腳是腳、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太齊全了,太完美了,虧得她還有幾分蠻不講理的暴脾氣,否則簡直就不像是這現世里的真人了。 站直之后,他在皮袍子里悶聲悶氣的問:“夠得著嗎?” 萬家凰雙手搭上了坑沿,手指使勁,要往外爬:“夠得著……” 緊接著她氣喘吁吁的說道:“要是再高一點……就好了?!?/br> 厲紫廷松開了她的大腿,伸手向前去摸,想要試著向上再爬幾分,能爬高一尺也是好的。而萬家凰忽然被他頂得向上一升,連忙抓緊機會,伸手一把抓住了地面的野草。 也就在這個時候,人聲馬聲火速逼近,正是林外路上的那些人,一路尋蹤覓影的找過來了。 那些人,包括張明憲,包括萬里遙,是打著火把找過來的。 他們到來之時,萬家凰已經成功的逃出了深坑,不是她臂膀有力,是厲紫廷爬得漂亮,硬是踩著坑壁上凸出的樹根石塊,一路攀登將她頂了上去。所以當這些人攜火光而至之時,就見地上趴著兩個人,一位是香汗淋漓的萬小姐,另一位埋頭于萬小姐的胯下看不見臉,是他們的厲司令。萬小姐兀自呻吟:“累死我了?!眳査玖顝娜f小姐的皮袍子里拔出腦袋坐起來,也是長出一大口氣:“憋死我了?!?/br> 眾人看著他們,一時間無話可說,寂靜林子里,就只聽火把燃燒得噼啪作響。 后來還是萬里遙走上前去,先扶起了女兒,結果女兒起身之后,又一呻吟:“哎喲哎喲,疼?!?/br> 萬里遙吃了一驚:“疼?” 她還不耐煩了:“讓翠屏過來攙著我,我疼得走不成路了?!?/br> 此言一出,四周更靜了。 萬里遙雖然一貫瀟灑不羈,這時候臉上也掛不住了,一甩袖子轉身就走。翠屏跑上來攙了萬家凰先行一步,也是一句不敢多問。 厲紫廷還坐在地上喘粗氣,張明憲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了:“司令您沒事吧?” 他搖搖頭。 張明憲看著他,心里對他有點失望,偏在這時,有人旋風一般的刮了過來,正是去而復返的萬里遙。萬里遙伸手指著地上的厲紫廷,怒道:“你他媽的都憋了二十多年了,難道再等一夜就會憋死你嗎?下流東西!活土匪!人面獸心!無恥之尤!我告訴你,我女兒就算是從此以后沒人要了,也不給你!” 厲紫廷被他罵得愣了:“萬先生,您這話是從何而來?” 萬里遙憤憤然的一甩袖子,扭頭又走了。 張明憲這時開了口,聲音非常的低:“司令,恕卑職直言,您這件事情,辦得確實是欠妥,有損您的身份和名譽?!?/br> “我辦什么了?” “您和萬小姐,不是……” “我和她掉坑里去了,好不容易才一起爬上來。這有問題?” 張明憲這才看見旁邊那眼深坑?!斑钡囊幌伦诱酒饋?,他轉身對著萬里遙且追且喊:“萬先生,您誤會了!是坑!沒那個事,是坑!掉坑里了!” 厲紫廷站了起來,一邊搓著手上的泥土,一邊慢慢的回過了味。不由自主的皺了眉頭,他就覺得這些人愚蠢而又多疑,思想還專愛往下三路走,怪不得自己永遠看不上他們。 思及至此,他又掃了前方那些部下一眼,然后隨便挑了個副官,向他一招手。 副官小跑上前,見他向下使了個眼色,便連忙蹲下來,伸手擦拭了他那馬靴上的泥土。及至副官把他的雙腳收拾干凈了,他又低頭撣了撣周身的灰塵,這才昂首向林外走去。 這一夜,非常的熱鬧。 厲紫廷上了馬車,隨著萬家父女回平川縣去。馬車里裝不下這許多人,擠得翠屏下車,上了張明憲的馬。她倒是樂意下馬車,因為車內的老爺和小姐正在非常隱晦的拌嘴和慪氣,而憑著她的見聞和知識,雖然那一對父女把話說得吞吞吐吐,但她還是完全領會了那言外之意,聽得還怪害臊的。 厲紫廷上馬車時,萬里遙還在對著女兒嘀咕:“丟人啊,我的大姑娘,你既是心里有他,為什么還鬧著要走呢?你說你搞出這么一場來,先是一前一后的鉆林子,后來兩個人又躺了一地,成何體統?這比你和他私奔還丟人??!我總對人說,我雖然只有一個女兒,但我這女兒懂事,比兒子強得多,結果你可好,十七八歲時都沒鬧出笑話來,如今二十七八了,反倒連哭帶嚎的作起妖來了,你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