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振動的門廊 (3-6)
小菲睜開眼的那一剎那,我聽見身后的姚澄發出了短促而驚訝的抽氣聲,但我來不及多關心他——那些斷裂搖擺的管道不再攻擊我,而是抽搐著痙攣了起來。 邊堯:“快!” 不消他多說,我已經拔腿沖了上去。 姚澄不顧我先前的囑咐也跟了過來——我們一個用金蛟剪,一個連拉帶拽,試圖讓被緊緊裹覆住的小菲能夠重見天日。我一剪刀挑斷了勒住他脖子的金屬管,姚澄雙手發力拽斷了捂住小菲鼻子的膠皮導線,小菲宛如心臟復蘇般猛吸一大口氣,終于徹底活了過來。 小菲才剛剛蘇醒的精神體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費力地起伏,細白的脖子透出青色的血管。他低下頭來,和雙目通紅仰視他的姚澄視線交接。那一刻,時空突然靜止,他們像是第一次見到彼此,又像是久別重逢。 “啊啊啊啊啊??!” 小菲仰起下巴震聲尖叫,腳下的棋盤霎時間天搖地動。他的眼、鼻、口和四肢都爆發出耀眼的光芒,身上的殘存的管線好像經受不住這么大的壓力般悉數炸開,原本混亂的狂風全都變成了上升的氣流。這時我忽然發現靈域外側原本模糊的霧氣正在逐漸散開,而此前隔絕在外的本世界變得愈發清晰——靈域開始坍塌了。 “怎么了!”我踉蹌了一步,姚澄更是一個沒站穩跪在了地上。環顧四周,整個棋盤空間的邊界好像被什么酸給侵蝕了,顯出一個又一個焦黑的空洞。透過這些空洞,現世的病房以一種十分詭異的方式顯現在我眼前,而醫療機器尖嘯的聲音卻仍縈繞在耳邊。 世界翻轉,金蛟剪從我手中脫落,取而代之的是恢復人形的邊堯。我朝身旁看去——姚澄一把揮掉頭上的金屬頭盔,兩步撲到小菲的病床邊。 病床上的少年纖細的四肢顫抖著,淺色的額發全部汗濕,呼吸面罩上全是霧氣,但他的的確確睜著眼,神志清明地睜著眼! 我心下一片震撼,隨即注意到小菲病床邊擺放的一大排機器全都顯示出數據異常,那些原本和平跳動的綠色數字變成了扎眼的黃色,警報器也在嗶嗶做響,門外紛雜而至的是嘈雜的人聲和大力的敲門聲,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姚澄抓著小菲的肩膀,兩人滿臉愕然地對視著。 我連忙把反鎖的門打開,四五名醫生護士們一股腦地沖進來將他倆分開了。 一名主治醫生連帶四名護工將小飛的病床團團圍住,給他檢查身體的各項數據指標,醫生大罵道:“怎么回事,數據異常了這么久,怎么沒人注意到!” 離儀器最近的護士說:“不,不知道啊,辦公室那邊一直顯示正常?!?/br> “胡說八道,已經異常了十五分鐘!” 我看了看邊堯——這邊暫時已經沒有我們能夠插手的空間,他略點了一下頭,拽過姚澄的胳膊把他拉住了病房。 走出病房后,我長抒了一口氣,咧了咧嘴,心想——計劃原本的確是讓姚澄去靈域里和小菲對話,看能不能將他喚醒的。卻沒想到最后居然鬧了這么一場,這下可要怎么跟他解釋才好。 我猶豫著開口叫他:“那個,姚澄……” 我話未說完,他忽然大聲打斷了我:“謝謝!” 他的聲音在走廊上回響,我呆了:“???” 姚澄看起來沒有一絲困惑或驚惶,他眼眶泛淚,一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拉著我的胳膊不斷道謝:“謝謝,謝謝你們?!?/br> “還有你,謝謝你,多虧了你們小菲才能醒來!”他放開被晃得頭暈眼花的我,轉由看向邊堯,張開雙臂圈住他的胳膊,狠狠抱了他一下——某蛇僵住了。 “太謝謝你們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說才好……”姚澄興奮得原地轉圈,嘴里絮絮叨叨的,“要打電話告訴小菲的mama,不,還是等醫生檢查完再說。啊,現在美國是什么時間,不過沒關系吧,她聽到一定也會很高興的?!?/br> 看他這副樣子,我不由得后知后覺地松了一口氣,眼神下意識飄向邊堯,發現他嘴角偷偷翹著,在注意到我的目光后又迅速扳平了。 “邊堯,你為什么會想起來跑去做這樣一個工作???” 我記得自己早些時候曾這樣問過他。 “因為錢?!边厛虍敃r是這么回答的。 這個騙子。 三日后。 我和邊堯再次來到療養院1004號房時,小菲正坐靠在枕頭上看書,姚澄坐在旁邊給他削蘋果吃。 “??!你們來了,”姚澄笑著招呼道,“坐吧,隨便坐?!?/br> 小菲身上亂七八糟的管線早已被拔得一干二凈,連輸液架子都推到角落里去了。他看起來依舊相當虛弱,臉頰消瘦,顯得眼睛特別大,病號服空落落的。不過陽光在他臉上補充了一些血色,此時此刻,小菲看起來也就是一個普通男孩兒而已。 “哈嘍,還記得我們嗎?”我笑著對他打招呼,小菲聞言看過來,又看了看邊堯,猶豫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我抽過一張凳子坐下,“上次姚澄過來看你的時候我們也在呢?!?/br> 小菲眉毛動了動,求助般地看向姚澄,姚澄將削成小牙的一碗蘋果遞給他說:“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邊堯和鄒初陽,他們讀大學了,也算是你的哥哥?!?/br> 小菲雙手接過蘋果,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但也沒能把“哥哥好”幾個字念出聲。姚澄又對我們說:“那天的事小菲都不太記得了,說實話,就連我也覺得記憶有些模糊。感覺當下情緒太激動,回家很久之后腦子還嗡嗡的?!?/br> 我看著姚澄——他背對窗戶坐著,陽光在他頭發絲外沿籠上一圈暖呼呼的毛邊,室內暖氣開得很足,襯托著他臉上心滿意足的笑意。我明白姚澄這樣說之后,也就是表明了自己不會追問靈域里發生的事了——對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小飛醒了,而于我們的委托任務而言,自然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 姚澄像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對我輕輕點了點頭,而后笑說:“聽說害你們挨罵了?” “咳,”我撓了撓頭發,“那天鬧出這么大動靜,我師兄……啊,他也是這邊一個醫生,知道了之后,只當是我們倆搗亂闖禍了,后來在學校遇見的時候把我訓了一頓?!?/br> 姚澄苦笑起來,連聲道歉,我揮揮手:“這有什么,重要的是……”我想了想,改口道:“重要的事都完滿解決了?!?/br> 姚澄閉了閉眼微笑道:“是的?!?/br> “所以那個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病床的床尾。 姚澄反應了過來,說:“哦,你說名字啊?!?/br> “小菲原名叫齊鳴菲,當然了,以前基本沒什么機會用到這個大名,只是有幾次我冒充他家長給試卷簽字的時候看到過,所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彼忉尩?,“后來小菲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嗎,他爸媽試了很多方法,除了找專家醫生之外,也包括一些迷信的改名字的手段,他mama姓霍……當然啦,最后也沒什么用?!?/br> “原來是這樣?!蔽一腥淮笪?。 小菲像是在聽啞謎一樣,好奇的眼神在我們臉上打轉,但我只要一看過去,他立刻怯生生地收起目光,像個什么暗中觀察的小動物。 我心中覺得有些好笑,忽然注意到一個東西:“誒,你把這個拿過來了?” 姚澄回頭看了看窗口掛著的風鈴,用手指頭撥了撥,笑說:“是啊,小菲喜歡?!?/br> 我記得這風鈴原本是掛在他家門廊上的,從他和小菲家里出來都能看見。不過鈴鐺上銹跡斑斑,底下的搖繩也已經很舊了,大概是他們小時候住在那里時就掛著的。 我和姚澄又隨口聊了幾句,余光瞥見邊堯正神游天外地東看西看,問說:“怎么了?” 邊堯喃喃自語道:“奇怪……” “嗯?”我順著他的目光茫然地四處看了一圈,“奇怪什么?” 邊堯腦袋湊過來,悄聲說:“從靈域出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到什么異樣的地方?” “嗯,是那個嗎?”我困惑道,“因為這次不是你主動收起的,而是靈域自己坍塌了?!?/br> 邊堯想了想,搖頭道:“那是因為靈域內的精神體狀況發生巨大變化,不過也不是這個,我說不上來,總覺得有點什么詭異的事情被我忽略了?!?/br> 我回憶了一番,又說:“啊,我記得醫生沖進來的時候說小菲的儀器報警很久了,估計就是姚澄在靈域里觸碰到他之后,不過護士站那邊什么都沒聽到?!?/br> 邊堯說:“對,這個也奇怪?!?/br> 我們在這邊咬耳朵的同時,我分神聽見小菲用細細的聲音問:“澄哥和那個哥哥什么關系???我都不認識他……” 我眼中精光一閃,小菲被嚇到般閉上了嘴,驚悚地看著靠近的我。 “是嘛,小菲都不知道呢?!蔽覊男难鄣卣f,“我和你澄哥關系可是不同尋常啊?!?/br> 委托人和雇主,還是一起進入過超現實世界的關系,的確很不尋常吧。 小菲果然驚了一下,又用求助般地眼神去看姚澄。 姚澄為難道:“誒?誒……” “不過啊……”我想起姚澄此前尚未得到回應的告白,jian笑道,“小菲剛才,是吃醋了嗎?” 小菲:“!” “哈哈哈哈,小菲也太可愛了吧!”我狂笑不已。 這下連姚澄臉也紅了。 在小菲被惹哭之前,我被邊堯強行帶離療養院,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晚上吃什么?啊,這個酸奶我一直想喝,你要不要?”我越過便利店貨架上方看去,邊堯依舊一臉若有所思,盯著一袋板栗出神。 我問他:“你還在糾結那件事嗎?反正人也醒了,事情解決了不是嗎?當務之急不就是拿著委托費去大吃一頓?!?/br> 邊堯無語地看著我:“這有什么好當務之急的?!?/br> 我拿了兩個三明治做我倆明天的早餐,結賬的時候,他忽然又問:“小菲那樣的,你覺得很可愛?” “對啊,美少年嘛,又什么都寫在臉上,太好懂了吧!”我重音強調道:“尤其對比超級不坦誠的你,簡直可愛一萬倍!” 說完我立刻抱頭以防挨打,但邊堯卻沒有動手,反倒摸著下巴想了想,才用微妙的語氣說:“原來你喜歡那種的哦?” “???什么意思?”我意識到不妙,“等等,你到底誤會了什么,我喜歡他就像喜歡咱家藪貓一樣,是那種喜歡可愛小動物的喜歡!” 邊堯抓起一袋貓零食放在結賬柜臺上:“哦?!?/br> 我:“???你哦什么哦?!?/br> 邊堯擺出欠揍的嘴臉:“哦就是哦咯?!?/br> 邊堯雙手揣在兜里一身輕松地出了便利店,我在后面大包小包地拎著,宛如一個老媽子。他走出幾步后,我看著他的背影也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說起來……”我故意拖長音調,用惹人厭的語氣說:“之前在我還不認識你的時候,可是聽說了一些不得了的傳言?!?/br> 邊堯不太在意道:“什么?” “就是啊,有你們班的同學以前周末出去玩的時候,在那種非常、非常硬核的同志酒吧外面看見你了。怎么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沒有告訴我,嗯?” 邊堯轉過身就要揍我:“那當然是因為委托了!不是,你都已經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怎么還會去相信那個,簡直是個弱智!” “不要再打了!不要趁我現在拎著東西無法還擊!”我掄起口袋用酸奶和貓糧攻擊他。 “嗷!你下手怎么沒輕沒重的!”他捂著腰,另只手還想來掐我胳膊,被我左躲右閃。 “你們好慢啊……” 聽見這個聲音,我停下踹邊堯的腿,愣神一看——好久不見的褚懷星正蹲在我家門口,一臉不耐煩地撐著下巴。他一頭白毛再加這個姿勢,活生生一個上門收保護費的不良少年,出口的話卻是:“還打架,你們是小學生嗎?” “誒?你怎么來了?!蔽殷@訝地問。 “靈契解綁!”他兇著臉吼道。 “我還不信邪了,”褚懷星站起來拍了拍褲子,豎起大拇指越過自己肩膀往后一指:“這次我找了專家,肯定成功?!?/br> 在他身后——在我這小破公寓樓的樓梯間里,站著一位氣場和這里格格不入的黑衣大帥哥。 我和邊堯看見他立刻繃緊了皮,立正站好:“月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