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懺悔的嗎(五)
也許是因為火焰漸熄,也許是因為受了傷失血過多,荼離覺得冷極了。他閉眼靠在墻上,右手捂著傷口,左手捏著撿來的幾朵黃花。 “會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喉結滾動,荼離只覺著腦子快炸開了,前前后后的事情抽絲剝繭想了許多,似乎樁樁件件都在往不可思議的方向靠攏,甚至于荒誕謬妄。胸前一熱,殊羽覆著他的右手貼近,把他從濕冷的墻壁攬了過去。 殊羽清清楚楚看得真切,那魔王身上的白袍戎裝,分明是神族衣制。他輕輕拍打著荼離的后背,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在如今這個境地,說什么寬慰的話都沒有用。 “哄我睡覺呢?”荼離笑了笑,“哥哥,我們所剩光景不多,我一眼都不想錯過?!?/br> 殊羽動作一滯,強顏道:“害怕嗎?” “怕?!陛彪x往他懷里鉆了鉆,“誰會不怕死呢?!?/br> “我以為你死過兩回,熟能生巧,還想與你討討經驗呢?!笔庥鹦χf道,明明是生死訣別的話語,卻又說得蜻蜓點水。 荼離抬頭啄吻了一下心上人的喉結,看著那兩道淤痕心有戚戚道:“我想著,魔王不死三界無寧,你總有一日會披甲上陣,那我若殺死魔王你也就平安了??墒俏乙仓?,我若死了,你怕是不能獨活,別說引魂盞已經毀了,即便仍在,你也無法再尋回我,扶桑神樹下的元神魂魄哪還有重見天日的可能?!?/br> 就像阿荼一樣。 “所以我來了?!笔庥鸬?,“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再分開你我,生死都不行?!?/br> 荼離想著自己怕是吃錯了藥,才進這神樹里幾個時辰,竟哭了不知第幾回,他埋著頭嫌丟人,聲音悶悶道:“等這些柴火燃盡,就去找魔王吧,事情該有了結了?!?/br> “好?!笔庥鸢淹嬷┒宋⒕淼拈L發,眼中盡是不舍繾綣,“魔王有神女護身,你的萬物主宰之力傷不了他,屆時你去對付其他魔物,魔王交給我?!?/br> 說來輕巧。 荼離在殊羽胸前蹭了蹭,認真道:“我向來不大關心陳年舊事,只知道魔族源于虞淵,是至陰至寒之處,而扶桑神樹居大荒湯谷,至陽至烈,故而最是克制他們?!?/br> “沒錯,魔族與各族皆不同,我們都是先有了元神魂魄才有了意志□□,身死魂散,元神意志也便跟著消散了。而魔族除了男女繁衍這條路徑之外,還有天地邪念滋生?!笔庥痤D了頓,“第一任魔王,就是虞淵深處的罪惡意志所化,不停吞噬比他弱小的意志,最后修煉出三魂七魄幻化為人形,只要意志仍在,魔王就不會覆滅?!?/br> 殊羽沉沉呼了口氣,繼續道:“若是一般魔族,殺死他的rou身或是寄主便可;可若是強大些的,□□一死他的意志便會跳脫出來?!?/br> “那意志如何毀滅?”荼離問道。 “被另一道更強大的意志吞噬,或是自行毀滅?!笔庥鸬?。 “你的意思是,魔王的繼承是吞噬上一任魔王的意志,取而代之?”荼離驚覺背后一涼,“也就意味著,越往后魔王就會越強大?!?/br> “是?!笔庥鹜蜷T外的回廊,“我們面對的魔王,已經不是兩千年前被鎮壓的那個魔王了?!?/br> 換言之,比兩千年前更加強悍可怕。 自破舊門窗漏進的風穿過回廊灌入偏殿,吹滅了最后一簇火苗。 神殿安靜極了,只有回廊上短促的腳步聲,行至回廊盡頭,在半開的木柜前停住,二人相視一笑,殊羽舉起要命龍骨劍,一劍劈開了木柜,也劈開了木柜后厚重的石壁,石壁破開后露出另一道回廊,那回廊歪歪扭扭,一路支出數不清的岔路,就像樹枝一樣。 荼離徒手捻了一把風,牽著殊羽往前帶路。殊羽輕笑了一聲,低聲道:“像不像在千機之谷的鑄劍山洞里,也是這么多岔路?!?/br> 這么說著,荼離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果不其然,來時的回廊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復原的石壁,石壁上爬滿了藤蔓,藤蔓正在沉睡中。 沒有退路可言。 岔路之后仍有岔路,熟悉的味道卻越來越濃烈。不知過了多久,荼離忽然開口:“到了?!?/br> 眼前的石門裂開一條縫隙,緊接著徐徐朝兩邊挪開,巨石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在廊中回蕩,空靈回音中,正殿再次出現。 “血網……”雖然在半夢半醒中見識過,殊羽還是被冷不丁震懾到,說話都打著結巴,“血網中央……是……” “阿荼神女?!陛彪x一眨不眨盯著前方,喃喃,“戰起虞淵止扶桑,神女落,魔族滅,熔血煅骨,不入輪回?!?/br> 血網之下的白袍將軍背對著他們,仰頭望著神女,手上拈著一朵鮮嫩的黃花,他抬手嗅花香,漫不經心道:“我等你很久了?!?/br> 荼離一雙眼微不可察地紅了紅,他迅速收拾好情緒,正要開口,身后忽然襲來兩條粗壯的藤蔓,藤蔓直奔殊羽而去,電光火石剎那間,荼離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地被魔王拽了過去。殊羽被藤蔓纏住一路拖行,隱沒進厚重的石磚堆砌的墻壁,連同所有喧囂混亂,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籟俱寂,荼離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狂跳。 后知后覺的疼痛從后背傳來,荼離摔在堅硬凹凸的石板上,他聲嘶力竭吼道:“你把殊羽弄哪里去了!” 終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荼離在夢中見過他,那時,他穿的是一身褐色的盔甲,在硝煙中揮斥方遒。 那人盯著荼離眼下赤色面紋,恨恨道:“這里不歡迎神族之人?!?/br> “他還算什么神族?!陛彪x苦笑一聲,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血網周圍懸空立著無數把石劍,他隨意撈了一把支撐著站起來,牽連起胸前的傷口,隱隱發疼。 荼離轉身望向神女,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靠近神女,真真正正看清神女的模樣。怪不得說阿荼是三界神女之首,她的面容氣度,千萬年來再難找出第二。也有人說過他長得像他母親,可如今看來,還不足母親的一成好看。 血網脈絡清晰可見,甚至能看清流動著的血液,荼離周身涼透,就好像身上的血也跟著流光了。 “你為什么會進來?”身后之人靠近,“臭不要臉的神族也逼著你祭樹了?” 荼離吸了吸鼻子,偏頭瞄了他一眼:“我還活著呢,不是元神魂魄,我要是祭了樹能這么安然站在你跟前?再說了……”荼離撇了撇嘴,“你剛剛不是說等我很久了嗎?” “是啊,很久了?!彼?,“不過我更想在神樹外面見到你?!?/br> 荼離掂了掂石劍的重量,想著待會兒要是打起來,這玩意頂不頂用。 那人了然道:“你進來是為了殺我?” “沒錯,為了殺魔王?!陛彪x轉身看向他,“可是我沒有想到魔王會是你?!?/br> “現在知道也不晚?!蹦侨寺晕⒏吡溯彪x半個額頭,帶著點兒居高臨下的意味,只是神情柔和了許多,如果不是霜寒劍一直跟在身后,荼離幾乎就要產生一種天倫之樂的錯覺。 他伸手去摸荼離的臉,最終想到了什么停在半空又放下,冰冰涼道:“那位神君是如何進來的?” “你如何進來,他便如何進來?!陛彪x從容回答,魔王皺了皺眉,問他:“你有孩子了嗎?” “沒有?!陛彪x壓著嗓子掩嘴悄聲道,“他不肯生?!?/br> 魔王眉頭蹙得更深了,越過荼離望向神女,痛心疾首道:“作孽,真是絕了后了?!?/br> “你究竟把他弄哪去了?”荼離開始不耐煩,沿著石劍陣走著,“事情雖然有些意外,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br> 他舉起石劍對準魔王,目光森然道:“魔族早就該消失殆盡,既已茍延殘喘了兩千年,那所有罪惡,就在我手中終結吧?!?/br> 魔王臉上僅剩的柔和褪去,霜寒劍像是聞到了叫它興奮的氣息,忍不住抖了幾抖。 “就拿這一把破石劍,你能傷的了誰?” “沒辦法呀,”荼離聳了聳肩,“阿娘保護著你,我那毀天滅地的萬物主宰之力在你這兒還不如這把破石劍呢?!?/br> 荼離闔眼凝神訴諸周身靈力,他拍拍劍柄,石劍嗡的一聲,朝魔王飛了過去。 轟! 巨響過后荼離睜開眼睛,右前方的石墻轟然倒塌,荼離心道這石劍還不賴,可再轉眼,不對呀,石劍明明被魔王控住,難不成是靈力跑偏了? 魔王亦被這動靜吸引過去,他左手往邊上一拉,被控制的石劍調轉方向瞬間往石墻飛去,荼離這才看清,石墻之外是一片沼澤雨林,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伸著樹枝正爬進來,底下,是奔跑的白骨和扭動的藤蔓。 “殊羽小心!”荼離祭出金烏神弓,沿著石劍劍道飛快射了幾箭,意圖把石劍攔下。 石劍攜裹著荼離的靈力,又被魔王順手加持,這會子威力大得驚人,然而早有準備的殊羽神君已經提前避開劍道,側身躲了過去。石劍刺中剛追進神殿的古木軀干,古木瞬間四分五裂,發出凄厲刺耳的尖叫,碎裂的木塊樹杈如同爆竹炸開后的碎屑,紛紛揚揚加速墜落,沿途打爛了不少藤蔓白骨。 殊羽氣喘吁吁翻滾到正殿另一側,他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傷口又深又長?!案绺?!”荼離拔腿奔向他,身旁的石劍劍陣忽然涌動,石劍紛紛指向他,從前到后、從左到右,死死圍住了他。 “別動?!笔庥鸷暗?,“荼離你別動,我沒事?!?/br> 沒事二字足夠心虛,衣裳一半都已染了血。 魔王先是不滿地剜了荼離一眼,繼而拖著霜寒劍走到殊羽跟前,殊羽腿上傷勢嚴重,突然倒地后更是難以站立。魔王用劍挑起殊羽下巴打量了一番,道:“非但從沼澤里活著出來,還能打破石墻毀了大半魔物,真是了不起,神族居然舍得放你這么一位出類拔萃的神君進來送死,失智了嗎?” “你放了他!”神族失沒失智不知道,荼離是快失智了,幾乎就要逆著劍陣萬劍穿心沖向殊羽,“這是我與你的事,你放了殊羽!” 霜寒劍離開殊羽瘦削的下巴,往后稍稍挪了幾寸,劍鋒凌厲冰冷,魔王曲起手肘抬高胳膊,接著,猛地落下。 荼離崩潰呼號:“不要!不要傷害他!” “父親!”白袍將軍身軀一震,霜寒劍在喉間咫尺距離堪堪停下,荼離忍了忍眼淚,再次喚他。 “放過他吧,驚風將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