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顧和以一挑眉,也不掩蓋什么,“這都被你看出來了?!?/br> 江紜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唇角,他沒有繞到柜臺里面,輕輕地撐在柜臺旁,“大小姐打算什么時候教我呢?” “以后每日半個時辰吧,等晚上打烊了之后?!?/br> 江紜點了點頭,便沒再說話。 此時店中沒有客人,他就來到了鋪子一角,那里是顧和以在叫人布置鋪子時特意留下的一塊地方,架著一把古琴,店中無客時,江紜很喜歡在這里彈琴,很多時候會沉浸其中,直到客人鼓掌,夸他的琴技了得。 顧和以心中“嘖嘖”兩聲,江紜確實是生貌清雋,可就實在是……太獨了,不是很喜歡與人來往,有人搭話時也會有禮貌地回話,只是很少會自己主動提起話題,他似乎更喜歡與古琴書畫為伍。 這樣的人,如果在風月居那種地方當上一輩子清倌也挺好的。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她忽然開口問。 江紜雙手沒有停,流暢的琴音未斷,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身前的古琴上,“大小姐想聽實話么?”他問了一句,又接著說了下去,“稱不上有多么的喜歡,但至少讓我覺得很舒服,也算是怡然自得?!?/br> 鋪子開了這么長時間下來,常來鋪子中的小姐們,他也都已經混了眼熟,偶爾碰上過一兩個對他有興趣的千金小姐,但也沒有被過分的糾纏,并不會覺得心煩。 千金小姐們大都是有著極好的教養的,和那些會來到風月居中風流的男人或是放蕩不羈的女子不同,這些小姐們的大都是進退有度的,見他彈琴,還會與他討論琴技,有時還能讓他獲益頗多。之前在風月居為人彈琴,最多的就是有人夸贊他的琴技,能真的和他認真討論的,還真是少有。 他喜歡那種與人保持著一定距離的交往,不會太過生疏,也不會太過親密。 顧和以覺得江紜這種性格根本就不適合市井生活,還是找個山頭隱居起來更適合他,于是笑問道:“等你攢夠了銀子,是不是就要從我們這兒偷摸逃跑,去過那種閑云野鶴的生活?” 江紜抬眼瞥了她一下,眼中難得有了點兒笑意,“那也要等大小姐為我消了賤籍以后?!?/br> 微微一怔,顧和以嘴里小聲“嘶”了一下。 剛剛江紜,他是不是開了個玩笑? 她眨了眨眼,江紜已經又將目光放在了古琴之上,好像他們剛剛的對話都只是錯覺似的。 真沒想到江紜竟然也會說這種玩笑話。 …… 晚間從倉庫那旁來到了后門橋這邊的賀穆清,一只腳還沒邁進鋪子里,就見到了在柜臺后面并坐的顧和以與江紜二人,暖橘色燈火之下,兩人的面孔顯得極是柔和。 他步子一頓,往后退了幾步,站在了鋪子一旁,深深地呼出了兩口氣。 一股莫名的酸澀情緒涌進大腦。 小姐只是與江紜有事相談而已,這沒什么可叫人在乎的。就算是小姐與其他男子親近一些也實屬正常,他不能表現出什么不滿的情緒來,也不能因為這樣的小事就與小姐使小性子。 “以后我每每與一個男子有些交集,你都要管上一番了?” 這樣一句話在賀穆清的心中翻滾,回想起那時候小姐似笑非笑的模樣,就讓賀穆清心里委屈得眼眶都有些發酸。 他也不想什么事都去管,他只是害怕啊,他總是……忍不住地去多想。 他這樣的人,無論外表上多么光鮮亮麗,都掩蓋不了他是個殘人的事實。 平復了一下情緒,賀穆清調整了臉上的表情,轉身邁入鋪子中,“小姐,穆清來了?!?/br> 臉上是與平常無異的笑,又像往常一樣,沖著江紜輕輕點了點頭。 “忘了叫你去提醒你一聲,今日的賬我已經理好了,白白讓你跑了一趟?!鳖櫤鸵砸娰R穆清來了,就知道今天也不早了,合上了柜臺上的冊子,將手中的羊毫毛筆放下,對江紜說道:“今天就就到這兒吧,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br> 江紜點點頭,“那我明日等著大小姐?!?/br> 將鋪子中簡單收拾了一下,顧和以就跟賀穆清一同坐馬車回了顧宅。 夏日的晚風卷起了窗邊的寶藍色的縐紗,露出了鑲了金邊的窗牖,順著車窗拂在賀穆清的臉上,將幾絲垂下的發卷起。 嗯,賀穆清也好看。 不僅好看,還看上一眼就像讓人親近。 顧和以彎彎嘴角,帶著笑意的雙眸注視著賀穆清。 只是賀穆清似乎比往日安靜了許多。 自從主動過一次之后,他雖然不曾再一次主動那樣親吻顧和以,但在相處中也會偶爾做出一些不老實的舉動來,有意無意地撩撥顧和以兩下,總是能叫人的心里癢癢的。 忙碌疲憊了一天之后,他總是會有一點兒黏人,就那么一點點兒,只會叫人覺得心生歡喜,卻不會叫人覺得過火。 而此時,賀穆清朝著車窗外望去,臉上的表情很柔和,被街道之中的燈火罩上了一層暖色。 安靜地過頭了。 顧和以起了下身,做到了賀穆清的身旁,溫聲問他,“賀穆清,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 賀穆清的腦海中閃過了小姐與江紜并坐在一起細聲說話的場景,目光落在身前人的臉上。 小姐離他那么近,又那么遠。 他笑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穆清沒事的?!?/br> 他不希望小姐與其他男子太過接近,是因為他害怕,他怕有一天小姐不再喜歡他,甚至是因為他的閹人身份而厭棄了他。但,他又有什么資格去阻攔小姐的生活呢,他不能太自私了,讓小姐不喜。 小騙子。 顧和以在心中吐槽了句,而后放緩了語調,“你往日哪里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馬車里?今天肯定是遇見了什么事,直接與我說就好,我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br> 賀穆清主動攬住了顧和以的手臂,把聲音很是柔和,“穆清真的沒有事,小姐不相信穆清嗎?” 好啊,賀穆清開始跟她拿這種方法兜圈子了,回答相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這小子也是倔起來幾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類型,顧和以早就了解,只能嘆了一聲,“有什么事,不要在心里邊藏著,好好溝通,都是可以解決的,知道嗎?有些時候,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直說,有什么問題也都可以問我,不要自己胡思亂想?!?/br> 沉默了一下,賀穆清將手指穿過了顧和以的兩指之間,“穆清知道的?!?/br> …… 一連下了七八日的雨,平添了潮濕,悶熱卻絲毫未減,叫人心里躁得慌。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傳出的,說顧家大小姐的男寵是個從宮里邊兒出來的太監。這種消息聽著多新鮮吶,又是新奇又是荒唐,引得聽說的人都以這么個笑料為談資,在悶熱潮濕的天氣里成了少有的飯后閑談,迅速地傳播著。 這事兒第一日在京中被人提起,第二日就鋪天蓋地的爆發出來,傳到了九叔的耳朵中。 一直聽了顧和以的話、為賀穆清保守秘密的從安,被叫到了九叔面前問起此事,臉色都白了又白,她沒想到那個姓馮的太監會故意把這種事情傳出去! 面對九叔明顯壓著風暴的黑臉,她嚇都要被嚇破了膽。 九叔大多數時間是個嚴肅卻也溫和的人,誰見過九叔生氣成這般模樣! “所以你早就知道賀穆清他是個太監,卻沒有把此事告訴我!這種事你竟然都能隱瞞?”九叔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怒氣,他少有的提高了音量,大聲呵斥了從安。 他站在主廳之中,氣的胸口起起伏伏,來來回回地在主廳中走來走去,明顯是有些急躁。 從安手腳伶俐,做事也從來沒出過什么錯,頭一次被九叔用這種語氣訓斥,心中很是委屈,她小聲地解釋道:“是小姐特意叮囑了奴婢,要奴婢不要將此事告訴九叔的?!?/br> “小姐有些時候任性一些,你也跟著任性嗎?”九叔語氣中是少有的激動,想到賀穆清那張臉就憤恨又頭疼,他說得又急又氣,“賀穆清竟然還……騙了我們這么長時間,他可還真是有能耐啊?!?/br> 從安默默地聽著,沒敢回話。 半晌,順了順氣,九叔的語氣終于恢復了不少,“小姐與一個閹人不清不楚的,叫我就是見了閻王都沒臉去見老爺??!” 聽著九叔都已經開始說上了“閻王”這種不吉利的話,從安只能悶在心中嘆氣。 她知道九叔的考量,知道九叔定然難以接受這件事,甚至也可能會逼小姐與賀穆清分開,可是……她想想這些天下來,小姐與賀穆清之間的相處,叫她心里有著一股類似于惋惜的異樣情緒。 如果賀穆清不是個太監,那小姐與他在一起真的挺好的。 想到賀穆清看向小姐時那卑微小心又憧憬的模樣,從安都覺得他可憐。 而小姐也是真心的疼他,真心實意地對他好,在賀穆清的身上傾注了不少的感情。 都是可憐人啊。 “一開始奴婢也很意外小姐這樣的選擇,但其實賀穆清明顯對小姐很是用心,小姐也是真的喜歡賀穆清……”從安試探地說著,小心翼翼。 “喜歡又能怎么樣?”九叔重重地嘆了口氣,“難不成還真的與一個閹人結親,往后無兒無女孤苦一生嗎?” 從安不再說話,看著坐在主廳中揉著太陽xue沉思的九叔,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她知道九叔肯定是在擔心小姐未來的婚事了,小姐如今已經是快要十八歲的年紀,一般富家小姐,大抵是在十六七歲就會成婚,待到十□□的年紀,膝下怎么說也已經有了兒女。 之前顧家的生意不穩定,九叔與瑤娘多方面商量考慮之后,想著等到生意穩定下來,再去為小姐談上一門好的婚事,后來小姐對賀穆清有意,九叔思來想去也就默認了這回事,全當是賀穆清入贅顧家,也就沒再去為小姐尋什么婚事,誰想到,等到最后卻發現賀穆清是個太監。 任誰都能理解九叔此時此刻的崩潰心情,從安自然也是一樣。 半晌,九叔問道:“小姐人在哪兒?” “小姐今日去了鋪子中?!睆陌泊鹬?,猶豫了一下,她又道:“九叔要是有什么想與小姐說的,不然就等到晚間小姐回來再說吧,去鋪子那旁說,怕是會被人看了笑話?!?/br> 看了笑話……? 九叔心中苦笑了一聲,賀穆清是太監這種事,不就已經讓別人看了笑話了么?也怪他,跟賀穆清相處那么多,怎么就沒發現賀穆清是個……閹人呢? 知道賀穆清是個閹人之后,回想以前的事,確實能發現一些細節上的問題,只是以前,誰也沒敢想過,真的會有宮里的奴才敢跑出宮來。 “小姐去鋪子,為什么沒叫你跟著一起?”思維繞了一大圈,終于抓住了一個重點。 從安老老實實地回答,“小姐說那鋪子也不大,三個人在里面顯得我們人太多了,客人會有壓力,就沒叫女婢跟著?!?/br> 九叔點了點頭,最終還是放棄了現在就出門去找顧和以或者是賀穆清的打算,已經這樣了,再出門去叫人看見了他們的爭執,就更是叫人看了笑話了。 主廳之中沉默了許久,沒得了九叔的話,從安也沒敢直接離開,垂著頭默默地站著。 “老爺以往每次出海之前,都會叫我照顧好小姐?!?/br> 九叔忽然開了口,聲音中帶著一絲沙啞。 從安抬了頭,見到九叔一雙眼中似乎涌出了些濁淚來,微微濕潤。 “我對不起老爺啊?!?/br> 一聲沉重的嘆息,最終消散在空氣里。 從安沒敢說話,心中猶豫得很,不知道該不該把小姐已經與賀穆清同睡過這種事情講給九叔聽,這種事情如果講出來……她難以想象九叔會是個什么心情。 而且小姐那邊…… 如果這件事已經都傳開了,不知道小姐在鋪子那邊會不會受到什么影響,為人所中傷。 顧和以那邊當然也聽說了這流言,她就知道那個姓馮的老太監不像是個善罷甘休一點兒事兒不惹的人,只是沒想到竟然會鬧得滿城風雨的。 好在那姓馮的老太監并不知道賀穆清現在的本名,流言中也不過是說了一句“顧大小姐的男寵”,沒有賀穆清的名字,若是提到了賀穆清的名字,這得讓賀穆清未來多么難堪啊。 大人們心中還是有分寸的,只會在人后相互傳播流言,而不會真的跑到正主面前去作妖,可小孩子就不一樣了,這時候小孩兒早熟,早就知道了閹人到底是什么,會有調皮搗蛋的小男孩跑到他們的鋪子前提起此事,讓顧和以心里悶火,這種熊孩子,就應該狠狠地打一頓,打禿嚕皮才合適,讓他們把賀穆清小時候受過的罪全都受上一遍! 外面的雨不大不小,滴滴噠噠的沒完沒了,店鋪中因為下雨而少有客人,自打聽說了流言后,她在鋪子中待了一個時辰,心中那股子悶熱煩躁一直也沒能消得下去。 最后終于忍不住了,顧和以從柜臺后面抽出了一把油紙傘,對江紜說道:“我先回去了,估計九叔也得是想和我聊聊,就拜托你看著鋪子了?!?/br> 江紜心中知道她為何這樣,點點頭,“大小姐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