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為感謝各級同僚的抬舉幫襯, 感謝長期來往的富商大賈,衛大人特意設宴相請, 以示謝意。 這宴請名單里就有顧家大小姐顧和以。 顧和以在收到那紅底金邊的請柬時, 有些微怔。 她將那三折的請柬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沖九叔說道:“本來想主動拜訪一趟衛大人的, 沒想到衛大人倒是先了我們一步?!?/br> “衛大人高升, 這是好事, 小姐借著這樣的喜事與衛大人見上一面,也是好的?!本攀逡呀浛催^那請柬了, 知道宴請的具體時日, “我去為小姐備好賀禮?!?/br> “嗯, 好,辛苦九叔?!鳖櫤鸵渣c了點頭, “九叔與我同去嗎?” 九叔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衛大人和善,就叫賀穆清去見見世面吧,免得以后出了岔子?!?/br> 顧和以快速地瞄了一眼一旁的賀穆清, “唔,也好?!?/br> 三月的天已經比先前暖了些個,顧和以換上了件很是喜慶的大紅通袖妝花棉袍,頭梳單螺髻,一根白玉梅花簪顯得大氣得體,腰間配了個碧玉鏤雕香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賀穆清也在九叔的安排下,換了一身鴉青色暗紋刻絲袍子,從上到下整整齊齊,安安靜靜地立在院中候著。 顧和以給自己好好地上了個妝,直到她自己看的滿意了,才習慣性地叫上一句,“從安?!?/br> 叫完從安的名字,她才忽然反應過來,從安的娘害了病,她已經回家好幾日了,就連晨起梳頭都是采文幫她打理的。 “算了?!彼约旱吐暷钸读司?,自己將桌上的瓶瓶罐罐們全都裝回了鑲了金邊的妝奩中。 全都打理好了,她才出了屋。 聽九叔念叨了那么多次衛大人的名字,也知道她父親和叔父在生前與衛大人相熟,這次是她第一回 正是面見衛大人,得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來才行,于是她看向賀穆清,“我今日的妝怎么樣?還好看么?” 賀穆清眨眨眼,說得極是真摯,“小姐怎樣都是好看的?!?/br> 問了他就跟沒問一樣。 顧和以差點兒非常不雅地翻了個白眼,知道他不可能是在敷衍,心中氣笑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么。 這么想了一下,又覺得似乎不太對,便又多看了賀穆清兩眼。 賀穆清跟在她的身旁,“小姐,車已經備好了,現在就出發么?” 因今日是要去衛大人府上,她便把自己蠢蠢欲動的調戲心思壓了下去,沒在言語上調戲賀穆清什么,而是較為正經地點點頭,“嗯,趕早不趕晚?!?/br> 馬車還是經過一段鬧市之后,重新歸入寧靜之中。 顧和以見賀穆清一直表情淡淡,并無特別,出聲問道:“你會緊張嗎?” 他一個從宮中出來的,只要不是像陳大人那般身份的官員,自然是不會緊張的。于是他彎彎嘴角,笑得極是好看,“與小姐一起,就不緊張了?!?/br> 顧和以瞧著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順眼,不由得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賀穆清快速偷看了她一眼,又垂眸下去。 他們已經提早出門了不少,不想下了馬車之后,卻發現街巷之中已經有馬車數輛,在看衛大人府前,漆紅的廣亮大門兩側各有一小廝立在一旁,大門敞開,正有人相互行禮問好,好不熱鬧。 顧和以上前,無意中抬眼瞥了一下廣亮大門之上的匾額,在看到“提督府”三個大字的時候,動作一頓,心中忽然有一種隱隱的涼意溢出。 她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廠公親自相迎,著實是下官的榮幸?!?/br> 就是再看這東廠提督不順眼,在正主面前,也是少有人敢說上一句不是的,更何況持了請柬來了這府上的,有不少都是有意巴結之人。 顧和以在進門之前就看見了那張一貫泛著冷意的臉,嘴里“嘶——”地吸了一口氣。這人還是跟那天在街上瞧見的一樣,目光像是刺刀一樣銳利,今日換了一身朱紅蟒袍,顯得他氣色紅潤了不少。 為何這衛大人宴請,來得是提督府? 他們二人就算關系好,也不至于好成這樣吧? 她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上回在街上被柳崇元盯上了一眼,她心里就覺得陰冷冷,這回…… 顧和以規規矩矩地遞上了請帖,嘴上說著與旁的人無異的奉承話,可心里卻默默祈禱了兩句,希望柳崇元別認出她來。 不想跟前的人輕聲地笑了出來,也不知那笑意是調侃還是諷刺,他道:“禮部衛大人與你乃是熟識,內務府總管陳大人與你亦是舊交……顧大姑娘可真是好大的面子?!?/br> 他的聲音不算大,只有他自己與顧和以、賀穆清三個人能聽得清楚。 這帶著玩味的語調,叫顧和以猛地抬起了頭,險些就把自己那“震驚”二字寫在了臉上,敢情人家不僅早就知道她是誰,就連她在碼頭上為了擋事而胡謅的一句話都清清楚楚! 她咽了咽口水,強迫自己在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來,“柳提督,久仰了?!?/br> 柳崇元從鼻孔里發出了個“嗯”的聲音,叫人覺得涼颼颼的目光落在了顧和以的臉上,“東廠探子遍布各處,尤其是碼頭那種魚龍混雜之地,顧大姑娘往后……說話可是得多多注意些個?!?/br> 顧和以知道他說得在理,垂首道:“柳提督提醒的是,像柳提督這般氣宇軒昂之人,定不會與小人一般見識?!?/br> “呵,如此溜須拍馬之言,就免了吧?!?/br> 全然不當回事的輕哼叫顧和以一頭問號,那天在街上,這柳崇元不是還很喜歡自己的溜須拍馬呢嗎?怎么轉臉就不喜歡了? 好在柳崇元并未再多說什么,顧和以領著賀穆清進了府,就見到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女子正在招待客人,此人曲領大袖,下施橫裥,腰間束以玉帶,腳踏烏皮靴,青黑色幞頭遮住了一頭黑發。 女子身上少了幾分女兒家的嬌柔,多了幾分干練,可能是因為經常皺眉頭,所以眉宇之間有幾道細紋,眼角卻少見。 只聽旁邊一人拱手道:“衛大人年輕有為,這般成績,實在是可喜可賀?!?/br> “哪里,多虧了前輩抬舉幫襯?!?/br> 原來衛大人是個女子! 顧和以在這一瞬心生驚嘆,她之前確實是有些思維定式了,總是下意識地認為,這古時候的官員皆是男子,卻把當朝允許女子為官這點給忽略了。 她穩了穩神,又一想,衛大人升官宴請,在提督府之中……這這這,衛大人和柳提督,是……那種關系?? 心中一道驚雷,這樣的結果比得知衛大人是個女子更叫人她震驚,誰能想到在九叔口中“心善心慈”的衛大人,竟然和東廠提督這種一聽就知手上沾染了不少鮮血的人是這種關系! 之前的事在她心里快速翻涌了出來——柳崇元在街上的那句“這話說得不錯”,指的不是她拍柳崇元的馬屁,指的她那句“能配得上柳提督的,怎么著也得是才貌雙全、秀外慧中之人”吧! 終于納過悶來,顧和以的思緒一時之間有點兒混亂。 真看不出,這瞧著刻薄陰冷的東廠提督,竟然有那么點兒……妻奴屬性? 她莫名覺得這倆人有點甜是怎么回事? “小姐?!?/br> 賀穆清在她身邊低聲提醒了一句,顧和以便立刻從跑神中脫離了出來,她稍稍清了下嗓子,上前幾步,將九叔備好的賀禮親自雙手奉上,“城南顧家顧和以,久仰衛大人之名了,衛大人此番高升,和以祝大人日后,直上青云,高掛九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br> 顧和以與衛凌是初次相遇,她只是衛凌的故人之女,并沒有期待過衛大人對她有什么特殊。 而衛凌確實也只是將她作為故人之女罷了,只是聽到了她最后那“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時,神態之中略過一絲驚奇。 只是那驚奇卻也沒有停留太久,一閃而過,仿佛那一瞬的變化只是錯覺。她雙手接了賀禮,轉身交到了身旁婢女的手中,“那便借顧大小姐吉言了?!辈⑽催^多敘舊,也并未提及顧和以父親與叔父之事,她看了看身側的一個婢女,“帶顧大小姐入席吧?!?/br> 顧和以被婢女領著,深入了提督府,這提督府比起陳大人府邸來說,只大不小。 經過府中一條長廊,便能見到男客與女客分坐兩旁,此時時間還略略早些,可已經是來者眾多,全都與相熟之人低聲交談著,時不時的還能聽到爽朗的笑聲。 顧和以入了一席,坐在那八仙桌旁,席上已有三人落座,年齡上目測不過是二十幾許,應是些官員富賈的夫人。 據顧和以的了解,衛大人雖是請了一些富商大賈,不過相比邀請的官員來說,也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與她同席的幾位全都舉止優雅,她猜想著應該不是如她一般的商人之女。 在她被引進廳中的時候,就有下人通報了她的身份。 一介商賈之女,還引不起廳中人的注意的,各位夫人們全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輕聲談笑。 與顧和以同席的一位貴夫人手拿著帕子掖了掖鼻子,與身旁的女子輕笑著道:“怎的忽然有了一股銅臭味呢?!?/br> 顧和以挑挑眉,心里有些想笑,雖然這大周朝在逐漸提高商人地位,可人們心里對于商人的鄙視態度還是很難改變啊。 這么說來,衛大人也很不容易了。 雖然允許女子在朝為官,可畢竟還是少數,重男輕女的思想也很難在短時間之內有所改變,衛大人也肯定免不了在背后受人冷嘲熱諷吧。 如此,衛大人竟然還能年紀輕輕就坐上了三品的位置。 不過也有可能是為了推廣女官制度,衛大人又恰有才華,才會讓衛大人以這樣的速度高升的吧。 不對不對……衛大人是柳提督的夫人……應該也沒什么人敢在背后妄議吧? 顧和以自己坐在座位上摸著下巴捉摸著,完全忽略了那幾句嘲諷,反倒是聽得賀穆清心里不舒坦。 只是他也知道這樣的場合,總歸不該起什么口角,且小姐這樣一介商女子,總歸是不要與官夫人有什么沖突才好,只得自己在心里生著悶氣。 把放在衛大人身上的心緒收了回來,顧和以見與她同席的幾位貴夫人似乎不太樂意與她同坐,便笑道:“和以身上有銅臭味么?我還以為……皆是這七里香的味道呢?!?/br> 說著,她將自己袖袋中以薄紙封起的香拿了出來,稍稍抬手,在這八仙桌上虛晃兩下,因是新制的香,正是香味較濃的時候,這么兩下,叫桌邊的空氣里充斥著一種市面上從未見過的香味。 先是混雜著木香、辛香和藥草香,在空氣中發散開來之后,轉而有幾分好聞的清甜花香。 若是聞味道、猜人的形象的話,這香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頗有書生氣質的人抿唇一笑,既有些溫潤淡泊之感,又因那笑容叫人發覺出一絲甜意,實在抓人。 這回那貴夫人終于不拿著帕子掩著鼻子了,輕微的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張了張口,又閉上,瞥了兩眼顧和以手上的香,這才道:“這香的味道倒是新奇?!?/br> 當朝無論王公貴族還是黎民百姓,皆愛用香,一個有身份的貴夫人,卻還有沒見過的香,心中不由得暗暗想著,也不知是哪家研制了新香,味道還不錯,回去要叫自己的婢女去香鋪中尋一尋。 顧和以見他們都聞著了味道,便將香重新收回了自己的袖袋中,臉上是一貫溫和的笑容,語調中也帶著笑意,“這香,如今市面上買無可買,只贈予一人?!?/br> 之前她很是歡喜地拿著自己配的香去找王奕和,王奕和聞了味道又看了方子,給她提出了些改善的意見來,跟王奕和一起磨了佩香,發覺味道確實變得更好了些。 佩香制作最是容易,使用范圍又很廣,只要是腰間配了香囊的人,總得需要佩香,照著王奕和的意思,若開了香品鋪子,就先拿佩香嘗試,應該是比香線、香丸等容易被人接受。 此番宴席上,倒也正好預熱一下。這些個貴夫人,閑來無事私下中定是時有來往,又有攀比之心,叫她們心中好奇,卻無法在市面上找到相同的味道,等到慢慢在京中貴夫人的圈子中相傳一陣之后,她們的作坊跟鋪子也應備得差不多了。 雖然這香并不是什么必須之物,也沒有好聞到非它不可,但拿捏住了她們那種“自己不能輸給別人”“別人有了我不能沒有”的高傲心態,這樣說上一句,便多少能有些用處。 都是貴夫人,總不想被個商女子比下去。 她這般說著,心中是有自己的思量的。 可賀穆清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臟忽然快速跳動了起來,目光忍不住一直流連在自己斜前方的人身上。 他不知道小姐是不是故意這樣說,故意這樣在言語上調戲他,但他知道……他大概已經陷入這牢籠里再也出不去了。 后來同席又有四人落座,一張八仙桌上八人同席。 顧和以知道自己是只富不貴的富商之女,整個宴席下來一直很是安靜,只偶爾的附和兩聲,絕不與人起什么沖突。 這些貴夫人們似乎都是相熟,即便不相熟,也至少是見過面的相識,口中聊著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相夫教子的,瞧著都超不多三十歲的年紀,談論的話題卻叫顧和以深感無趣。 別說是這些貴夫人無意與她攀談,就是有意與她交往,她也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像現在的狀態一樣,用幾聲“嗯”敷衍著回應。 古時候上層社會的女子,大都是這樣吧,果然像衛大人一樣的女子還是少數。 她也是二十多歲的里子,可到了這邊,她真的覺得自己只能和十幾歲的女子聊得上天。宴席上的女子都已經做婦人模樣,想來也是,這升官的宴請,大都是官員協夫人而來,怎么著也不會帶著自己的孩子來,若她父親與叔父在世,這也絕對輪不到她來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