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父親離開的時候，尹涵覺得自己比想象中冷靜。

    是啊，早在半年前她看到尹剛的診斷書，陪他一家家地去醫院檢查時，早就應該接受會有一天和父親分開。

    可是當她匆匆和丈夫趕回病房，被說不出話來的父親顫抖著握住手，再緩緩交到李澤言手中時，尹涵忍了一路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

    “爸……”

    她好想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答應我的好多事一件都沒有做到，就要留我一個人面對未知的未來，面對百廢待興的映星，面對未完的學業和人生，面對空蕩蕩的家，我真的好害怕。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受到握著自己的手掌一松，她的眼前頓時被涌上的淚水淹沒，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人像被抽去靈魂般地下墜，卻被李澤言一手緊緊攬住，另一手握緊了她和父親交握的手。

    “爸，”他的聲音堅定有力，“您放心，我會照顧好涵涵?！?/br>
    尹涵沒有精力去留意李澤言對自己的稱呼，只是看著父親一點點勾起唇，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然后緩緩閉上了眼。

    他再也不會睜開了。

    不會兇巴巴地讓她少吃垃圾零食、少躲在被窩里玩手機，不會下廚給她做不好吃的土豆絲，不會意氣風發地在片場穿梭，做出一檔又一檔叫好的節目，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站在校門口，向她張開雙臂，高高地將她舉起，用長出胡渣的下巴故意扎她，再笑瞇瞇地問她癢不癢。

    她從小到大崇拜的大英雄，保護她刀槍不入的父親，真的走了。

    “醫生……”護工張姨站在病床邊，聲線顫抖，“已經不用進行手術搶救了?！?/br>
    7月17日下午4點23分，在尹剛確認死亡后，尹涵暈倒在了李澤言懷里。

    再醒來的時候，尹涵已經回到了原來的家。她躺在自己從小睡到大的床上，枕套都被睡夢中的自己哭濕了大片。

    她摸索著爬起來，聽見門外被壓得極低的交談聲。

    是接到消息臨時趕來戀語的李云松，聲音中藏不住疲憊的李澤言，還有大伯尹鋒。

    “小涵醒了嗎?”李云松在問，“她已經昏睡一天了，一直不吃不喝的，我怕她身體受不了?！?/br>
    “昨天在醫院輸了一瓶葡萄糖，”這是李澤言的聲音，“我也擔心，待會兒我去叫她起來吃點東西?”

    尹鋒開口道：“還是去吧，小涵身體本來不太好，這種事又太傷身了?！?/br>
    聽到他們的談話，尹涵慌慌張張地去找床頭柜上的手機，才發現真的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她匆匆想往外走，卻渾身都使不上力氣，才一下床就重重地跌坐在木地板上，膝蓋都磕出了一片淤青。

    下一秒，緊閉的房門被人飛快推開，她被李澤言攔腰重新抱回床上。她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自己沒事，又看到細心的丈夫轉身回去關上了房門，才坐到床邊一點點掀開她的裙擺。

    小姑娘白皙的膝蓋上多了兩塊顯眼的淤青，李澤言心疼得緊，溫熱的掌心貼著那兩塊淤青輕輕地揉，輕聲問她：“疼嗎?”

    “不疼，”尹涵木木地搖頭，雙手貼在他的手背上，想要將他推開，“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br>
    察覺到她的悲傷和疏離，李澤言反手握住了她的，將她的手貼上自己的心臟。

    “小涵，你看著我?！彼f。

    尹涵抬眸看向他，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疲憊的臉。

    印象中，他似乎永遠都能游刃有余，卻從未這樣，雙眼通紅，襯衫褶皺，像是整整一夜都未合過眼。

    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

    尹涵暈倒之后，看著她蒼白的臉，李澤言頓時便慌了陣腳。所幸人就在醫院，隨時都有醫生可以確認情況。得知她只是心理壓力過大和悲傷過度后，李澤言便通知李云松盡快過來戀語，幫忙處理尹剛的后事，他則在尹涵在床邊守了整夜。

    他不敢睡。

    小姑娘半夜若是醒了，找不到他，會害怕，會哭，會難過。

    所以他得醒著。醒著握住她的手，為她處理好目前所有的麻煩事，只為她支起一片安穩的天地。

    并且親眼看著尹剛離世，帶給李澤言的沖擊并不小。生命是那樣寶貴和脆弱，他在失去父親的尹涵眼底，甚至找不到之前的那些光芒。

    他害怕，松開她的手，會失去她。

    “對不起，”尹涵從他懷中抽出手，抬起指尖輕輕觸碰他的臉，“真的很對不起?！?/br>
    她哽咽著對他說：“我是不是好沒用，自己睡著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丟給你，只知道逃避，騙自己爸爸還活著，他沒有走……”

    李澤言靜靜地聽她繼續說：“可是夢總會醒的，我也不能繼續自欺欺人了。我是爸爸唯一的女兒，他的后事我會自己安排的，你和爸……”

    她頓了頓，像是發現自己的口誤，又換了說法：“你和李伯伯辛苦了，之后的事，我自己來就好?！?/br>
    在這個房間里，他們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尹涵低下頭，突然想起幾個月前李澤言第一次來這里過夜的情景。他矜貴又英俊，卻躺在這張原本屬于女孩子的床上，睡得很沉，她蹲在床邊看了他那么久，他都沒有發現。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覺得這個答應自己，愿意和自己結婚的男人真的太善良，絞盡腦汁地想著一切結束之后，應該如何回報他。

    那個時候的她，不知道他的手是暖的，懷抱是熱的，吻是軟的，不知道他冷漠外表下有那樣一顆柔軟的心，足夠將小小的自己捂熱、捂暖，為他著迷到不能自拔。

    她飛蛾撲火一般地愛上他，愿意為他付出自己的全部，卻得到了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多的愛。他會耐心聽她說那些瑣碎無聊的小事，在她發燒感冒的時候握著她的手整夜都沒怎么睡，次日清晨還會把她攬在懷里一口一口地喂清粥。

    這樣溫柔美好的他，這段甜蜜幸福的感情，是尹涵在父親病重期間最快樂的事。

    但就像灰姑娘到了12點就會消失的魔法，父親離開，他和她的關系也會跟著這個既定事實走向結束。但那樣溫柔的他，又怎么會和自己提出這種事呢?

    所以尹涵想做那個主動的人。

    父親離開后，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失去。但這段感情是她強迫來的，她也不該自私幼稚地強留住他。

    而李澤言他也不該是這樣。

    他理應西裝革履，在商場上殺伐果決、說一不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為她忙前忙后、疲憊不堪。

    她不想他因為自己變成這樣。

    “尹涵，”男人的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微怒，“你把我看做什么人?”

    “需要我的時候，讓我和你結婚，”李澤言右手握拳，死死按在自己身側，骨節都開始發白，“不需要的時候，就要和我劃清界限?”

    他看向沉默不語的女孩：“你就是這樣看待，我對你的心意?”

    將他看做演技十佳的影帝，投入時沉醉萬分，抽身時也能片葉不沾身?

    他是動了真感情，在這段契約名義的婚姻中，將她放在心尖尖上寵著愛著，只要她一個欣喜的眼神，他便能愉快一整天。

    但她就要選擇這樣逃避?

    明明她也是那樣渴望被愛，渴望一個溫暖的家。深夜歸家，等在沙發上的小妻子抱住他的時候，像一只小小的貓，害羞地卷著尾巴，卻對他露出柔軟的肚皮，依賴地撒嬌，讓他只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把所有她失去的，或者不曾擁有過的，都給她的。

    李澤言向來不喜歡逃避，包括感情，更是如此。

    所以他將那個倔強的小姑娘摟進懷里，感受到她終于在懷里崩潰大哭，李澤言才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好像把她逼得太緊了，但他卻知道，如果不這樣做，她真的會下定決心離開。

    “我……”在熟悉的懷抱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尹涵全部爆發了出來，“我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她已經沒什么好再隱瞞，索性把那些小心思全部說出了口：“你才不知道呢，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喜歡得不能再喜歡了，可是……”

    “可是我們是契約結婚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尹涵抽泣道，“我們之前說好了的，爸爸走之后，我們就……”

    她再也說不下去，抽抽噎噎了一會兒，才聽到李澤言的聲音：“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我同意契約結婚?”

    耳側是嗡嗡的回響，尹涵被男人一下又一下地順著背，忐忑不安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結婚證上，我是你丈夫，戶口本上，我也是你丈夫，”李澤言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小涵，你不是一個人?！?/br>
    他收攏抱住她的雙臂：“還有我?！?/br>
    尹涵終于失控，一陣痛哭過后，從他懷里抬起頭：“我想去看看爸?！?/br>
    “好，”李澤言扶著雙腿發軟的女孩下床，“我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