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顧郁走到和主辦方溝通之后,來到大會議室,長長的走廊兩邊掛著藝術家寫真,他順著長廊一路看過去,最終停留在一個展板面前。 四周無人,斂聲屏息的溝通聲輕飄飄從廳外傳來。他伸手,悄悄撫上寫真展板。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眸清淡,溫柔沉默。發絲柔順,嘴角含笑,就連衣領白衫都好像天上流云,湊得再近,也生出遙遙的距離感。 五年之前和簡橋分開的時候,他還是俊眼修眉一派少年英氣,沒想到,五年過后,他竟然長得越發柔和。 當年的那個天才藝術家,那個被寄予厚望的一代新秀,在風口浪尖沉寂下去,這一沉寂,就是五年。 顧郁也并不是沒有關注過藝術圈子里這些新聞,只是一來平時工作太忙,二來心里五味雜陳。天才少年明月,終究成了一段往事,可能一些老前輩們閑談的時候,還會扯上幾句這個溫柔至極的名字。 到了今年年初,顧郁記得很清楚,是在他生日這一天,一幅新的作品問世了,畫卷長達712厘米,畫中山川毓秀,一些前輩驚嘆不及。而作者的名字,他再熟悉不過。 媒體大眾基本都知道,簡橋就是明月,出了少量報道,而更多的人對此緘口不提,仿佛害怕犯下什么大禁忌,害怕聲音太嘈雜,就會讓換了個名字重新走到眾人眼前的藝術家再次沉寂。 一時間,簡橋這個名字取代了當年的明月,再次浮動起來,飄蕩在藝術圈子的上空,這個時代,經過一段時間的萎靡過后,又開始變得有所期盼,當然,這并不是簡橋一個人的功勞。 不久,當代藝術一大標桿老陳發表畫冊,名為《憶江南》;冷清畫下巨幅水墨《秋色》,黑白之中世間變換;舒牧的一幅《參商》,拍出了近二十年青年晚輩畫作的最高價……眾畫家紛紛涌起,推動藝術向前進步。 簡橋回來了,屬于他的、他們的時代,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蕭條和沉默之后,毫無預兆地蘇醒,狂奔而來了。 網絡上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總有人說什么“這就該是明月的水平”、“天才就是天才”之類的話。 顧郁看到這類言論的時候,往往會放下手機,回想過往的一切。 他知道,簡橋不是天才。那些晝夜更替、日月清暉,不是簡簡單單夸一句“天才”就能打發的。人們只看得到五年后的作品,誰會在意五年之中,那些簡橋不為人知的時刻? 他在意。 盡管他們已經五年不曾聯系,可他仍然在意有關簡橋的一切,哪怕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意也沒有關系。 他在意到即使今天簡橋不在,但只要想到他們現在就在同一個城市,就會忍不住緊張焦慮、左顧右盼,害怕又期待,會不會在某個街道口與他相遇。盡管他非常清楚,廣闊繁華的莫斯科只會讓渺小的他們彼此錯過。 他愛簡橋,簡橋離開了他。 那年七月他醉了一宿。往后參加過的無數應酬,都沒有那天醉得厲害。他仰躺在天臺看星星,夜空里全是簡橋的笑臉。他回想他們嬉笑打鬧心照不宣的時光,想起他們度過的傾訴著的和體驗歡愉的夜晚。 顧郁不責怪簡橋,只是這個世界還是挺殘酷的,剛開始在莫斯科時,他偶爾還是會迷失方向,偶爾還是會想,如果不是一個人面對就好了,如果能見他一眼,就好了。 正在出神的時候,一旁有人拉了他一把,顧郁頓時回過神來,立即移開視線。關小梨把他旁邊用力一扯:“走了?!?/br> “嗯,”顧郁轉身,“資料拿到了?” 關小梨點頭,和他并肩走進大會議室,指著后方:“開幕的時候同傳就派你和老李吧,這次的同傳盒子還蠻高檔的?!?/br> 顧郁順著他的指尖看去,應了一聲。 “陳方旭到第二天才有空,那天是自由論壇,翻譯都隨身帶,”關小梨翻著行程表,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接著說道,“要不……你帶簡橋?” 顧郁心頭一緊,停頓一瞬,說道:“他會俄語,不用翻譯?!?/br> 關小梨卻不以為然:“懸,這都多少年沒學了?!?/br> “陳方旭跟他吧,我跟老教授,”顧郁問,“老教授肯定說話慢,到時候能偷吃東西嗎?” “吃你的寂寞吧,”關小梨拿起筆在日程表上做好筆記,緊接著低聲喃喃,“縮頭烏龜?!?/br> 他們離開的時候,剛坐上車,就聽見外面一陣sao動,似乎是一群人到了現場。顧郁升上車窗,直直地盯著前方:“走吧?!?/br> 關小梨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帶,插上車鑰匙,顧郁嘖了一聲:“快點兒?!?/br> 他只好發動了車,慢吞吞地向前開走了,到了晚上得送顧郁去應酬。有時候關小梨會恍然覺得自己不是團隊的管理,而是個打雜的司機。 應酬的時候顧郁總感覺自己心不在焉不在狀態,腦子里總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酒過三巡烈酒沖昏腦子,才拋開那些奇怪的雜念。 “老大,多虧你,”團員走出來先給他來一波強勢彩虹屁,“要不是你口才好,剛剛老板就不高興了?!?/br> 另一個團員說:“明明是你亂說話,沒看當時老大表情,都匪夷所思了!” ……匪夷所思是什么表情? 團員們在后面嘰嘰喳喳地吵起來,顧郁懶得理他們,歪歪斜斜地走出酒店上了車。 “今天喝了多少?”關小梨問道。 顧郁手里抱著合同,抬眼看著他,臉上浮動著俏皮的紅暈,乖巧地點了點頭:“嗯嗯?!?/br> “??”關小梨疑惑,“我問你喝了多少?!?/br> “你說得對,我確實很優秀,”顧郁死抱著合同不撒手,突然開始唱起來,“羊兒的聰明難以想象……” 問了也白問,雞同鴨講錯了頻道,關小梨把合同從他懷里扯出來,一直到猛地使力差點兒撞開車門才僥幸拿出來。他把合同扔到后座,發動了車。 “你鑰匙呢?”關小梨問。 顧郁舉手:“合同在車上,我去拿?!闭f完轉身就溜。關小梨反手一把揪住他:“我問你鑰匙在哪兒,平常都放公文包里,今天怎么沒在了?” “哦,”顧郁點頭,想了想,敞開西裝叫道,“魔法口袋!” 關小梨咬牙切齒地呼了口氣,把他抵在門上,很不好惹地指著他;“顧郁?!?/br> 顧郁向前,胳膊一抬摟住了他。 關小梨一愣,條件反射地后退半步,懷里的溫度緊貼著胸口。顧郁逼近,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 關小梨:“我只交過三十幾個女朋友,你不要亂來?!?/br> 顧郁失望地說道:“你太過分了?!?/br> 關小梨不解:“我找個鑰匙就過分,我碰你一下就算逼良為娼了?” “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來莫斯科找我?”顧郁問。 “我……”關小梨不知怎么回答,“快說鑰匙在哪兒,別每次都嘰嘰喳喳耍酒瘋?!?/br> “這還不是最過分的,”顧郁嚴肅地說道,“你都來莫斯科了,居然還不找我!” 關小梨沒好氣地推開他:“你自生自滅吧?!?/br> 顧郁后背撞到門,突然清醒:“小梨?!?/br> 關小梨看著他,顧郁把手伸進他外套兜里,拎出一把鑰匙,咧嘴一笑:“回家嘍?!?/br> 關小梨氣得直點頭:“你把鑰匙放我兜里,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進屋后他把顧郁扔在床上,倒了杯水放在床頭,正準備離開,顧郁又開始念叨。 “說喜歡的也是你,說再見的也是你,說完了再見還在我眼前晃悠的也是你,”顧郁躺在床上雙眼迷蒙地喃喃道,“王八羔子簡橋,你今晚必夢到我拿刀追你?!?/br> 關小梨聽到這里實在沒忍住笑了,想了想,掏出手機,過了一會兒離開了公寓。 第二天早晨,顧郁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床頭擺著一杯冷掉的蜂蜜水,身上穿著睡衣,被子上還加蓋了件大衣,西服已經被洗好晾在小陽臺上,連房間的垃圾都被帶走了。 小侄兒怎么性情大變突然會照顧人了,顧郁翻身準備睡個回籠覺,突然手機響起來,把他嚇得一抖。 “怎么樣?”關小梨在電話那頭問道。 “什么怎么樣,”顧郁迷迷糊糊,“蜂蜜是你買的?” 關小梨沉默一瞬,岔開話題:“電腦收一下文件?!?/br> 顧郁應了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抱著電腦鉆回被窩。 房間里突然叮的一聲。 這種一體化的公寓雖然節省空間,但也時常有壞處,不管哪個角落有聲音,都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他一個人住,總覺得其它地方有響聲都詭異萬分。 顧郁再次從床上爬起來,在房子里轉悠了一圈,最終發現廚房里的電飯鍋正冒著煙。 “要死要死,”顧郁打開電飯鍋,一股飯香撲面而來,“閻王爺請我喝粥?!?/br> 就算真是閻王老子,也吃飽了再上路。顧郁給自己連鍋底都不剩地盛了一大碗,對電飯鍋鞠躬道:“謝閻王爺?!?/br> 他把電腦搬到桌上,一邊喝粥一邊說道:“你還煮飯啊,孩子長大了就是不一樣?!?/br> 電話那頭的關小梨挑了挑眉,很敷衍地干笑了兩聲。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往常,過了幾天到了周五,迎來了論壇開幕式。 今天上午的行程只是在講座上開個幕,現場卻到來了許多人,藝術圈的前輩晚輩,小畫者和大牛,愛好者和傳媒工作者……顧郁坐在車上,一直等到開始前二十分鐘還沒有動作。 “你快點兒,還要調試設備?!标P小梨轉頭催他。 “老李不是去了嘛,”顧郁說,“我是老大,要姍姍來遲才顯得日理萬機?!?/br> 關小梨聳聳肩膀,抬起腿幾乎要翹到車窗上。 “你不會見到他的,”關小梨捧著手機漫不經心地說道,“他是超厲害的畫家,你是超厲害的同傳??赡銈冎g,有任何交集么?” 顧郁沉默。 小梨說得挺對的。 他打開車門下了車,突然又想起什么回頭敲了敲車窗,等到車窗降下來對里頭說:“結束之后你來接我嗎?” 關小梨倒是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長地問道:“今天上午過后,你還需要我接么?” 顧郁不解。 關小梨笑了,把手機扔在一旁發動了車,說完最后一句便升上了車窗:“進去吧,我走了?!?/br> 顧郁走近會議大廳,人頭攢動,場面恭整,還有許多人涌進去。他頓了頓,低頭輕嘆一聲,在抬眸的一瞬間,倏然停下腳步。 人來人往,這世界匆匆流竄,嘈雜聲卻在這一刻褪了下去,只有目光交匯處凝結的靜謐無聲。 簡橋站在大門旁邊,穿著襯衫長褲、淺色大衣,高挑清瘦,頎長秀雅,溫潤如玉,一如往常干凈自若。那雙眼睛無論怎么看,到底只剩下溫柔澄澈,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像剛剛凝結起朝露的秋天。他勾起嘴角,清淺一笑。 顧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在來來去去的人群中,兩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怎么能這樣坦蕩地對自己微笑,就好像分開只在昨天。 分明是五年,是日思夜想從沒有哪一刻放下過的五年。 千言萬語,卻沒有哪一句說出了口。他們之間相距的距離,想無人叨擾卻遙不可及的夢境。顧郁有時候會想,遇見簡橋,是不是一場夢。夢醒了,他成了等不到的風景。 現在他期盼的風景就在眼前,只要上前一步,哪怕就一步…… “老大,正要找你,”另一位同傳老李跑了出來,“米哈依爾的結語稿子改了,我怕出錯,換給你行不行?” 顧郁沒回答,一直到被老李拉走,目光仍舊停留在簡橋身上。 他走進會議室,如夢初醒,恍若隔世。 論壇開幕,顧郁打開話筒開始翻譯。致辭和開場表演結束之后,主持人開始一位位地介紹到場的嘉賓,一個接一個,直到簡橋站起身。 “歡迎來自中國的畫家——簡橋!” 會議室響起掌聲,顧郁握緊了話筒底座,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排的身影。 簡橋接過主持人的話筒:“大家好,我是簡橋,來自中國,主攻中國畫,非常榮幸前來與俄方畫者進行交流……” 顧郁開始翻譯成俄語,兩個人的聲音互相交織,沉靜地飄蕩在偌大的會議大廳里。 只有他們的聲音,相互演說,彼此應和。 簡橋說完,看向會議室后方的同傳箱,微微一笑:“謝謝?!?/br> 顧郁有點兒出神。 到了看短片的環節,顧郁關掉話筒,一旁的老李心急火燎地解釋道:“老大,不是??!你搶我的簡橋干嘛,是最后的米哈依爾啊,他做結語,肯定特別長……” 顧郁一愣:“你的簡橋?誰說是你的?” 老李指了指稿子:“咱們不是分工好了嘛。待會兒一定得幫我,我怕我亂來?!?/br> “你你你,”顧郁指著他,“考驗你的時候到了,自己翻自己扛,大不了卡住的時候我幫你接上?!?/br> 老李欲哭無淚:“老大你變了!你變得心狠手辣了!” “常規同傳都是沒有稿子的,今天總共兩篇稿子,一篇開場致詞,一篇結語,我可都給你了,”顧郁說,“自己想辦法?!?/br> 話音剛落,面前的玻璃被輕輕敲了敲。 顧郁猛地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