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醒了。

    當看到天空那條細紋的第一眼，青龍毫不猶豫地將仙品清神丹拍進了妖皇口中。

    眾妖民經歷過兩界分離這般驚心動魄的大事，早已把妖皇視為主心骨，如今主心骨終于清醒過來，猶如黑暗中一盞明燈，點亮了全體妖族的希望。

    一片歡騰中，有一只妖顯得格格不入。

    白虎拿胳膊肘撞了撞山子，好奇地問：“你爹咋哭了？”

    阿九望著遙仙血煞的方向，方才一幕仿佛千萬把尖刀泛著劇毒朝他射來，不僅刀刀入心，幾乎立刻斷了他的呼吸，還扎進血管中、關節中殘忍地翻攪，全身每一處柔軟的地方好像都被剮得鮮血淋漓，痛不可言。

    他們……兩情相悅了。

    這個場景自己在腦海中預想了百八十遍，每想一遍都如同摳挖著靈魂，拉扯著心肺，但他還是不停地想，多痛一痛，真到那個時刻也許就痛習慣了。

    可為什么，除了痛，他感覺不到其他情緒？預想中的憤怒、嫉妒、憎惡、怨懟，統統都不見蹤影，整個人分外平靜。

    是對自己也徹底失望了嗎？

    阿九其實早就明白，大錯已筑成，這一生注定與雪紗無緣。

    他的雪紗，他的陸大小姐，他的女俠，他的將軍，他狼兒子的娘，都沒了，如絢爛的煙花，燃過后只余黑寂，唯存在于觀者的記憶中、懷念里。

    從現在起，她只剩兩個身份：盤破門的師妹，遙仙的愛侶。

    阿九的眼淚止不住滾滾而下。他記不清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了，自從十五歲束發堅定了追求權力的決心，好像就變得什么都能忍受，一切言行舉止都帶著目的，漸漸不再聽得見內心的聲音。

    聽不見，不代表不存在。

    此刻他痛到麻木，詭異地平靜，竟然重新聽到了內心的聲音：

    江山雖美，若無人并肩共賞，甚是無趣。

    更何況他連江山都丟了。

    山子側過身，略略遮擋了一下其他妖打量獨孤的視線，回答道：“乍聞陛下醒來，俺爹一時激動?！?/br>
    妖皇醒來第一件事是掀開床簾，看向床底下。

    床底下密密麻麻堆砌著前段時間搜集來的靈石，靈石本來都是空的，現在粒粒色澤盈潤，通透飽滿，蓄滿了妖力，雄渾的勁道扯著靈石周圍的空氣竟隱隱有些扭曲。

    “米慶慶手腕上那顆萬年伴生石呢？蓄滿了嗎？”

    “未滿，”青龍扣上妖皇的脈，微微扭頭躲避對方口中清神丹的惡臭，說道：“陛下病中果然只失了神智，妖力半分未損，我們按照吩咐一刻不停地將妖力疏導出來儲存，如今靈石均已蓄滿，但杜老狐的伴生石儲藏力比我們想象中更大，只蓄了五六成?！?/br>
    “無妨，五六成也行，有多少算多少?！?nbsp;妖皇掃視空蕩蕩的大殿，擔憂地問：“還剩多少神獸？”

    “吾等四方將軍，四大兇獸，如白澤所料都幸存下來了，此外還有十大美男尚有戰力?！?/br>
    “十大美男？”妖皇吃驚，“里面能打的一半兒都沒有！算了，有一個是一個吧。大伙兒如今在哪里？”

    “四環已枯竭，剛破開三環大陣，應該都在那兒，后面如何安排還請陛下示意?！鼻帻垖诐傻男〖垪l遞上，應急方案在妖皇手中逐漸散去迷霧，露出清晰的字跡。

    少頃，妖皇的傳令響徹了全妖界。

    異獸被允許與神獸一道進入靈中心，其余妖族擠一擠住在靈一環和靈二環，人妖混血放在最外圍靈三環。

    妖后聽到這個消息，立馬抓住妖皇哭訴，反對將混血放在最前線，畢竟前線就意味著混亂，崩潰之下首當其沖。

    妖皇安撫道：“如今每一分靈氣都要緊著用，混血靈氧雙棲，將他們放在外圍是最合理的，不必再議。不過咱們家寶寶自然是特例，他跟你一起待在宮殿里，咦，寶寶呢？”

    張寶寶跟他的混血同伴們待在一塊兒，堅決不愿一個人往前挪。

    他說，混血們只能留在最外面，一旦形勢繼續惡化，神獸們可能沒有余力再顧及到混血的死活；而他作為妖后弟弟，留在這里至少能吸引一部分關注，關鍵時刻能為混血求個援。

    妖后親自前來靈三環，與張寶寶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又哭又鬧，拼命想將寶貝弟弟拽回安全的地方，無奈張寶寶鐵了心不走，妖后怕太用力會拽斷弟弟手腳，也不敢強求，只得給他全身上下掛滿各種寶器符咒，抹著眼淚極度不舍地離去。

    身為妖后，她也有自己應該站的位置，那便是妖皇的身側。

    混血們眼睜睜看著妖族排隊前往一二環，偌大的靈三環不一會兒便安靜下來，秋風吹著落葉，打著卷兒，在空曠的大街上肆意掃蕩，蕭瑟而寥落。

    好多混血連衣衫都是破的，匆忙撤離之下，食水也沒有帶夠。杜八維盡量多地給他們留下了生活物資，與倔強的張寶寶交換了一個眼神，以示支持。

    張寶寶點點頭，小小的花妖身子迎風挺立，氣勢卻格外強大。他催促杜八維責任不可卸，不必逗留，快些走吧。

    杜八維走在隊伍最后面，身為內閣要員，他自然與神獸同樣待遇，可以進入靈中心，九尾狐一家子本來也居住在那里。

    然而，他的步伐格外沉重，每走一步便回頭看看身后的混血同胞們，不敢直視那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神，仿佛被拋棄的小動物，可憐巴巴。

    混血，真的毫無用處嗎？

    這一刻，他對妖皇的指令產生了片刻的動搖。

    不過他很快恢復了清明，身為高位者，必須顧全大局，他非常清楚眼下的安排是正確的，對混血的不公，只能以后再慢慢調和。

    獨孤掛著兩行淚痕，游魂一般飄來過向他傳遞妖皇的最新指令：“這張名單上的普通妖族，也隨我們一起進入靈中心?！?/br>
    杜八維先被獨孤悲戚麻木的表情驚了一下，看那張臉，仿佛世上已經沒有他惦念的東西，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感，隨時能原地去世。

    原來高山狼妖的心理承受能力這么低，杜八維暗自評價，渾然忘記自己在聽說空間崩裂時曾經暈厥過去。

    那還是別給獨孤派太重的活兒，以免出岔子。他想著，又再抬頭打量一眼對方，卻望入一雙純澈的眸子。

    獨孤抹了把臉，將糊成一團的腦漿子重新歸位，給自己找了一個活下去的新目標——

    保住妖界空間。

    再看不到她對自己笑，至少能看到她活著。

    想通了這點，他迅速收拾好心情，強撐起理智，先把手頭上的事做好。

    “這張名單我看了，”獨孤也是個心智堅毅之人，一旦做了決定，便能逼著自己行動起來，咬牙合血吞地強迫自己不去看遙仙血煞，轉朝杜八維陳述道：“跟之前獸考辦公室報上來的入經初選名單一致，陛下要保護這批候選妖?！?/br>
    杜八維有點不太理解。

    妖界借鑒人界的《山海經》來制定福利，激勵眾妖奮發向上，而擴編入經其實就是擴大福利范圍，畫出更廣闊的晉升空間，讓更多妖族有個奔頭。

    天都要塌了，陛下還惦記著搞福利？搞晉升？

    妖潮如浪濤，摩踵擦肩，鋪天蓋地。杜八維被夾在妖群中無暇細思，隨大部隊挨挨蹭蹭一步步向前移。

    似乎……越走越慢。

    時不時還有驚呼聲響起，這里一下，那里一下，獸頭攢動間也辨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杜八維不安地踮起腳仰望，目之所及，最前方的隊伍不動了。

    此時隊伍已進入靈一環，妖皇陛下與眾神獸在站在高臺上，竭力安撫躁動的妖眾。已經有部分老弱妖眾被就近安置在各大辦公機構中，也有部分青壯正朝著街道、屋檐下有序地散去，白澤老實巴交地趴在妖皇腳邊，問什么都答“不知道”。

    突然，地面一陣猛烈震動，伴隨著天空發出咔咔咔巨響，細紋如薄脆的冰層般，在眾妖驚恐的目光中持續崩裂。

    撲通！

    撲通、撲通、撲通！

    大批妖族突然脫力，妖力如江水一般傾流消失，栽倒在地。

    “我、我這是怎么了？”山子搖搖欲墜，被阿九用力架著，依然無法站立，“沒有力氣，丹田也空了，只剩下喘氣的勁兒?！?/br>
    阿九試著將他放在地上，“能爬動嗎？”

    “勉強能，”山子大口呼吸，努力協調手腳，在地上扭著屁股爬了幾步，覺得姿勢太難看便停了下來：“我感覺好像回到了剛生出靈智的時候，全身力氣都用來化妖，榨得干干凈凈?！?/br>
    原來，靈氣枯竭到一定程度，不僅空間開裂，連妖族也會癱瘓。

    妖族依賴靈氣生存，如今的靈氣量雖不至于喪命，但只能維持身體最低機能運轉，多余的妖力已然留不住了。

    阿九周圍已經倒下去一大片妖，遠遠望去，就他還站著。

    “山、山子，”一旁的苦力妖崇拜地看向阿九，躺在地上氣若游絲仍不忘抱大腿：“你爹果然妖力深厚，他居然沒有倒下，如遇危機還請照顧我一二，必將重謝?！?/br>
    整個靈一環，還能站著的除了辦公室人族和杜八維這只人妖混血，便只有妖皇、四方將軍、四大兇獸，以及獨孤。

    十大美男等神獸也倒下了，一個個歪七扭八，橫躺一地。

    這時實力上便能看出些微差距，妖皇與四方將軍仍舊維持人形，四大兇獸為節省妖力，已現出原形。

    阿九覺得自己扮演的獨孤狼妖不應該與妖界頂尖戰力一個水平，這樣太過突兀，他身子晃了晃，也裝作妖力不支，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臥倒在地。

    抱大腿的苦力妖愣了一下，穩妥起見，還是繼續抱住不放：“山子，你爹跟我們就是不一樣，倒下了居然還能維持人形?！?/br>
    山子朝阿九翻了個白眼，表示我已經沒有妖力幫你變狼形了，兄弟你自己保重吧。

    辦公室眾人扶了這只，扶不住那只，在倒地的妖群中奔走，檢查有無其他異樣。

    妖皇的身子也晃了晃，青龍趕忙上前攙扶，勢如閃電，眼瞅著要穩穩接住了，不料手中一空！

    妖皇周身騰起薄霧，氣流滋滋亂象，光影扭動間驟然現了原形，“哐當”重重砸在地上。

    眾妖目瞪口呆，還沒見過陛下原形呢，紛紛使出吃奶的力氣撐起脖子往高臺上望。

    無手無腳，無頭無尾，妖皇變成了一團——

    怎么說呢，特別凌亂的——

    “拖布精，肯定沒跑了，”山子瞇著眼辨認半晌，斬釘截鐵道：“難怪陛下不愿意現原形，確實有點寒磣?！?/br>
    雖然那凌亂的一團真的很像拖布，遙仙目力出色，立刻發現了可疑之處。

    他幾個縱躍竄上高臺，向妖皇拱手鞠了一躬，道聲“冒犯了”，伸手撩起最大的那塊爛片。

    咦？

    遙仙抖了抖，以指為梳，將余下糾結的布片大致捋了縷，妖皇真身才顯露出正常的樣子。

    封面封底為手臂，數百內頁為大腿，妖皇的兩只眼睛正滴溜溜在書脊上亂轉，看樣子那兒是他的臉。

    原來是書妖。

    裝訂成冊，厚厚一本古樸大書。

    難怪妖皇年紀不大，妖力深厚卻堪比萬年老妖，原形是書就合理了。天下讀書人何其之多，信仰何其浩瀚，其中又多學識淵博、智力超群之士，集合了這些學子的執念在身，修煉起來自然一日千里，非其他妖可比。

    遙仙將妖皇立起來，書脊朝外，全場妖眾都看到了上面鐵畫銀鉤三個大字：

    《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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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結束，接下來進入最終卷——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