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國魂
“這邊!”謝威指揮著艦上的水兵:“快!” “謝威!”何立沖他喊道:“甲板起火還有挽回的余地,如若火勢蔓延至艙底,那才難辦?!彼钢L管:“快找人把通風管上邊的風斗都拆了!” “是?!敝x威猛然反應過來,喊來了幾個水兵:“快去把風斗拆除!” “一旦拆除,鍋爐艙沒法通風,屆時里面定然難挨?!焙瘟⑼蛑x威,多年海上漂泊的經驗讓他出奇冷靜,語氣幾乎沒有起伏,眼中透露出堅毅與果敢:“謝二副,從前你在鍋爐艙當過多年差,剩下的就全靠你了?!?/br> “管帶放心,”謝威立刻應道:“下官必定不負所托?!?/br> “管帶!”陳鈺急匆匆跑來:“辰國號給咱們發信號呢?!?/br> “辰國號?”如今辰國艦的管帶正是衛哲。此時海上炮聲陣陣火光沖天,水火無情之間何立再也不想理會朝堂上衛尚書與南安侯的利益相爭,也不想思忖西太后與陸中堂的種種,好也罷不好也罷,他覺得如今那些都離著他們實在太遠。此刻他們正在海上,為著能守大興寸土不失,個個全力以赴以命相博,他們是真正的同袍。何立定了定神,趕忙問道:“衛管帶都說什么了?” “如今乾安與辰國兩艦相隔不遠,可互為掩護?!标愨曌饕镜溃骸肮軒?,如今兩艦距離不過五百米,如若能結成姊妹艦,再好不過?!?/br> “快去回了他,乾安艦這邊覺得甚是可行?!焙瘟⑽⑽櫰鹈迹骸霸蹅兊淖诎才c堂安兩艘鐵甲艦必定是日本國的艦隊首要攻打的,再加上如今沒了指揮,兩艦互相配合必定好過獨自做無頭蒼蠅?!?/br> “是?!标愨曏s忙應下。 “管帶,甲板上火勢漸小,下官這就帶人進到鍋爐艙里?!敝x威快步跑來與他說:“船上滅火要靠咱的駕駛大副顧大人了?!?/br> 何立向不遠處望去,只見顧宣正在帶著甲板上幾乎所有人奮力滅火,他又望向謝威,看著對方堅毅非常的眼神,重重點了點頭:“好?!?/br> 此時起火的不只是乾安艦,旗艦宗安在炮火的摧殘下也燃起了大火。 “軍門,您本就傷得重,還是別在甲板上了,太過危險?!闭τ诰然鸬凝R星楠看見緩緩走過來的鄧潤成,趕忙過去扶著他:“有程總兵在呢,一切放心?!?/br> “此番時間緊迫,咱們沒能形成陣勢,都是我的不是?!编嚌櫝蓸O為懊惱:“千萬般的懊惱自責啊,齊幫帶,你看如今這戰場上,旗艦沒了指揮能力,其余各自為戰,先前我卻只下達了緊跟旗艦的命令,”若不是傷得重行動不便,他當真要捶胸頓足以頭搶地:“是我鄧潤成愧對水師上下,愧對大興?!?/br> “軍門,別這么說?!饼R星楠望著他,忽而想到了一個鼓舞士氣的辦法:“不過您若執意待在這里,也不是不可?!闭f罷他便回過身去,沖著忙作一團的官兵們喊道:“軍門重傷仍舊在此督戰,還請各位萬萬支撐??!” “總兵,你看那邊,”宗安號的駕駛大副遠遠望見了堂安號,只覺得激動非常,趕忙抬手指了過去:“林總兵過來了?!?/br> 程軒順著對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同樣傷痕累累的堂安艦正往這邊駛來。 “好,太好了?!背誊幩南吕锿?,眼見幾艘日本國的軍艦漸成合圍之勢:“他們來得正是時候?!?/br> 何立指揮著乾安號,與辰國艦一同和日本國的艦隊糾纏著,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沖他們打來的炮火好像不似方才那般猛烈了??伤肋@絕不意味著他們可以有片刻的松懈,必得時刻小心應付對方下一步的攻打,保全自身的同時還得尋了對方的漏洞反擊回去。 “陳鈺,仔細瞧著點兒,”何立吩咐道:“務必萬事小心?!?/br> 甲板上的火依舊燒著,木質的部分不斷化作灰燼,雖說打來的炮彈少了些許,可其中有些他們依舊難以躲過。 何立仔細觀察了片刻,忽而發覺寧國號有些脫離艦隊突前。他心下一沉,向四周望去,只見不出所料的,日本國的幾艘軍艦正往寧國號駛去。 “管帶,”陳鈺的神情顯出了幾分慌張:“咱們有幾門火炮壞了?!?/br> “什么?”何立一愣,而后便立刻穩住了心神:“不用怕,哪怕只剩一門炮,咱們也得奮戰到底?!?/br> 何立指揮著乾安艦一邊滅火,躲過對方艦艇的襲擊,一邊尋著時機給予反擊。天色被炮火硝煙襯得陰沉,他們分辨不清時辰,何立覺得好像才過了一會兒,卻又好像已然在這修羅場一般的海面上待了千百年。 何立四下里觀察著形勢,忽而發覺遠處重傷的寧國號有些不對勁,他細細看去,猛然間明白過來,腦海中滿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頭。 “陳鈺!”何立喊道:“丁管帶在干什么!” 陳鈺應聲而來,卻一直沒敢作聲。 何立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千萬個不該,可那一瞬間他早已心力交瘁,再也顧不得旁的,只得怔怔地望著快要被炸沉的寧國艦緩緩駛往敵方。 雖千萬人,吾往矣。 海面與天空都渾濁無比,原本威風凜凜的戰艦如今也殘破不堪。何立站在乾安艦上,覺出了深深的悲壯。 寧國號沉沒得比何立想象中要快,因為艦上的官兵們并沒有如愿以償地與日本國的新式戰艦松平號同歸于盡,而是在撞上之前被一顆魚雷引爆了自己艦艇的魚雷,而后船身炸裂,眾人紛紛落水。 寧國艦沉了。隨著一聲巨響,何立望著緩緩沉沒的軍艦,只覺得心如刀割,沖著寧國號的方向直挺挺跪了下去。 此時身在戰場,隔得實在太遠,再加上早已自顧不暇,何立也是到了后來才知道艦長丁斯聞與全艦官兵二百五十余人一同葬身大海。 其實丁管帶原本有生還的機會,剛剛落水時隨從曾遞給他救生圈,他平素里養著的愛犬也撲上來救他,可他都拒絕了。聽生還上岸的人說,丁管帶那時留下遺言,只說從軍報國,馬革裹尸正是舍生取義,死得其所。 后來宏光皇帝親自給丁斯聞寫了一副挽聯,其曰: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海上濃煙滾滾,幾乎是遮天蔽日,炮火連天,相隔咫尺之距都得喊得聲嘶力竭。地獄是什么樣呢?何立覺得也不過如此吧。 與敵軍周旋了一會兒,何立忽而發覺一艘軍艦正在駛離戰場,他仔細看去,發覺正是濟國號。 “咱們的戰斗隊形徹底散了,”何立言語間咬牙切齒:“馮乾那小子,回去必得軍法處置!” 他話音剛落,幾枚炮彈飛來,正中乾安艦的艦尾,有一枚就落在何立不遠處,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便重重摔了出去,只覺得渾身生疼得厲害。 看來我還算命大。何立強撐著站起,意識迷夢間心底卻忽而想到了自己先前獨自郁悶時寫給楊青山的信。那些還都堆在威海衛,楊青山沒看過,也不知道那些信的存在。 何立晃了晃頭,清醒了些許,站在原地卻仍是頭暈目眩。他知道自己是個俗人,曾經也是是大千世界里追名逐利的蕓蕓眾生之一,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把楊青山的信仰與執念融入自己的筋骨血rou。那人盼著家國昌盛,盼著大興寸土不失,他便也這般在疆場上奮力而為,他也想做個合格的將領。 何立覺得好像又不止于此:那人是他的老師,言傳身教間讓他漸漸發覺了自己心底對國泰民安的渴望,于是再不甘心無所作為。 “快!”看著沖他跑來的陳鈺,何立喊道:“日本國想集中火力攻打咱們的鐵甲艦,斷然不能讓他們得逞?!彼种噶酥缸诎才炁c堂安艦的方向:“去那邊!” “管帶,”陳鈺望著他:“咱們船尾也著火了?!?/br> 何立強壓住心焦,語氣依舊平靜得很:“先過去,與辰國號配合,引開日本國艦隊的注意?!彼刖従徤?,于是頓了頓才接著說道:“大局為重,鐵甲艦是咱們北洋水師最高的戰力所在,就算如今咱們折在這里,也必得幫襯一二?!?/br> “是?!标愨曏s忙應下。何立望向他,發覺對方的眼眶正微微發紅。 可他并沒有太多的心力顧及其他,此時甲板上燒成一片,艙室悉數被毀,他必得保持絕對的冷靜才能在火海中一邊幫著滅火一邊指揮部署。 何立知道此時最難的人不是他,而是謝威與其他正在鍋爐艙的官兵。上面火燒得猛烈,先前又拆了風斗,如今底下必定酷熱難耐。他恨不得自己也下到鍋爐艙與他們一同受罪,可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做,何立可以與同袍們共患難,可何管帶不行,他肩上擔著的是整個乾安艦。 乾安艦與辰國艦的幫扶很有效用,幾經輾轉過后日本國的軍艦果然被開了一些。不知過了多久,何立明顯感覺到敵方的艦艇漸漸四散開來,也沒了固定的陣型。 “管帶,咱們真快撐不住了?!标愨晳n心忡忡地說:“辰國號那邊的意思是咱們兩艦先去搶修,待恢復戰力再回來?!?/br> 何立望著不遠處的海面,他知道經此一戰日本國的損失也不小,應該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于是點了點頭:“好?!?/br> 到了淺水區,船員工匠們趕忙開始搶修,何立這才有心力審視著飽經磨難的乾安艦。他望著已然面目全非的艦艇,只覺得自己和這乾安艦一樣,血rou都燒沒了,只剩了個殘敗不堪的骨架。 ※※※※※※※※※※※※※※※※※※※※ “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傳說是光緒帝寫給民族英雄鄧世昌的挽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