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前塵
楊青山這話問得實在突然,不光宋其選愣在了原地,何立也極為愕然:“楊老師……” “先侯爺臨終前下官并不在他身邊,”宋其選很快定了定神:“不過你若實在想聽,我也不妨把知道的都說與你?!?/br> 何立瞬間酒醒了大半,他坐在一旁低著頭聽著,正入神時卻聽得一陣抽泣聲。他趕忙抬眼望去,本以為是楊青山,可那人雖一直沉著臉,卻并未垂淚:何立沒想到這次淚如雨落的竟是宋其選。 此時他只訝異于宋其選的激動,也是后來仔細回想時才發覺,好像楊青山從來沒在他面前落過一滴眼淚,哪怕那人狼狽至極亦或悲痛錐心。 () “宋伯伯?!焙瘟那皬奈聪脒^宋其選哭的模樣,這在他腦海中是不存在的,這人無論何時都板著臉,無比剛正嚴厲,何立從沒想象過他的軟弱與哀慟。于是他趕忙給宋其選拿了一快帕子,輕輕拍著老人的背:“沒事的,都過去了?!?/br> “從前是我見識淺薄,以為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是像我與總督大人一般貪圖名利之輩,實在慚愧?!崩先司徍土诵木w,望向楊青山:“先侯爺自己從沒貪生怕死,可他曾跟老朽說過,他最盼望的就是你一生無恙?!彼麌@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青山,你可明白?” 楊青山說不出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何立問道:“那后來呢?于總督怎么樣了?” 宋其選的表情有些復雜:“當年我辭官后不久,英國人的軍隊便攻破了廣州城,燒殺搶掠,百姓深受其害?!闭f到這,宋其選很是痛心:“有時我也在想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如果當初我一直留在廣州,或許還能盡力避免這樣的局面?!彼麌@了口氣:“總督大人后來被俘,絕食病故?!?/br> “宋伯伯,您不必自責,”何立趕忙寬慰道:“當年實力懸殊敗局已定,不是您一人能改變的?!?/br> 這天晚上他們都沒睡,只是默默地坐在屋里,直到漸漸明亮的天驅散整間屋子的黑暗。 不過這天晚上沒睡的不止是他們:午夜時分辭舊迎新,炮竹聲陣陣響起,也只有那時何立還能記起來他們是在過年。 () “我先出去看看?!碧靹偯擅闪?,宋其選站起身來:“過會兒會有來拜年的,我看你們兩個精神實在不好,就別出去了,我找人把早飯給你們送過來?!?/br> “多謝宋伯伯?!焙瘟②s忙作揖。 待宋其選走后,何立又坐回到楊青山身邊,握住了他的手,發覺那人身上涼得嚇人:“楊老師,”他用另一只手摟住了那人,本就不是個能說會道的,此時愈發不知該說些什么,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我會一直陪著你的?!?/br> () 楊青山搖搖頭:“不必了,我沒事?!?/br> () “你少騙我,”何立望著他:“如若換作是我,現在真的要大哭一場?!?/br> () 楊青山迎上他的目光:“為何?” “老侯爺原本不必犧牲,”何立緩緩道:“如果當初于大人和他同心同力共御外敵,或許會是另一番結局?!彼麌@了口氣:“這大概也是宋伯伯失望懊惱的緣由?!?/br> () “或許會,但也或許不會?!睏钋嗌降拖骂^:“正如你說的,敗局已定。打仗講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瞬息萬變,缺一不可。所以說得勝難,而失敗卻很容易?!?/br> () 沉默了片刻,何立沉聲道:“今天是新年第一天,逝者已矣,想來他們在天有靈也不愿見你消沉至此?!彼^楊青山的手放在心口:“我也心疼得緊?!?/br> “我并未消沉,”楊青山望著他:“這反而更讓我明白我該做什么?!?/br> () “革新嗎?”何立脫口而出。 “是,”楊青山低聲應道:“無論如何,我必得放手一搏?!?/br> 何立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對楊青山心心念念的革新大業其實算不上極為了解,可先前于夢中幻境中與夏端和崔翊程的會面卻牢牢扎根在了他的腦海里。直到現在他仍舊本能地不想接受大廈將傾的預言,依然覺得他們應該還有轉寰的余地。這些年過去,他確實能在世情涌動中覺察到一些機會,他不信朝廷會視若無睹。而他也想不明白,崔翊程那句三軍相合究竟在提醒他什么,這與楊青山的革新大業到底有什么關系。 然而最終何立什么都沒說,只是問了一句:“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 () “我一直不希望你牽涉其中,也不想你因為我的而受牽連?!睏钋嗌酵骸昂瘟?,我只盼著你一生平安順遂,你明白嗎?” 何立又一次陷入默然,良久,他才應聲問道:“老師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我的心意老師又明白了幾分呢?”他忽而覺得壓在心底多年的話終于有了說出口的契機,于是趕忙問著,生怕一旦遲些了就再沒機會似的:“楊青山,如今我認真地問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與我何立,生同寢,死同xue?” 楊青山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忽而笑了:“我都帶你來這兒過年了,你說呢?” “有你這句話,即便讓我此刻去見閻王,我也毫無怨言?!边@一瞬間,何立覺得就算楊青山讓他把心挖出來他也是樂意的:“我父母已逝,無兒無女無牽掛,孑然一身,最不怕的就是被你牽連?!?/br> 何立與他說過纏綿繾綣的情話,也與他說過情深至極實在決絕的剖白,可此時那人卻又更上了一層,他說,只要你在,讓我為你的抱負心意舍了命也在所不惜。肝膽相照,山海無阻。 這樣的話楊青山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忽而覺得鼻子有些酸。那人從不在乎他是反賊還是功臣,也不在乎世人汲汲而求的前程名利,人生苦短,富貴功名虛幻如流云聚而又散,而那人早已做好了取舍。 楊青山知道眼前的年輕人有情有義,于是沉默了片刻才嘆道:“你不該如此?!?/br> “楊先生,何先生,”一個小男孩敲了敲門:“爺爺說讓我給你們送些早飯來?!?/br> 何立趕忙打開門,把早飯接過來,強擺出一抹笑來:“多謝?!?/br> () 吃完早飯休息了片刻他們便跟宋其選道了別,何立先陪著楊青山和嫣嫣去了海軍學院,而后才去了朝廷為他們安排的住處。 “你終于回來了?!焙瘟⑻ь^望去,只見季潯正站在門口笑瞇瞇地望向他:“何管帶,新年好?!?/br> “新年好?!焙瘟⒖觳阶吡松先?,輕輕沖他笑著:“季幫帶笑得實在開懷,心情不錯嘛?!?/br> () “還能怎么辦?”季潯無奈道:“就算外界有諸多不順遂,總不能自己把自己逼到絕境?!?/br> 何立瞇起眼,在陽光下細細打量著他:季潯雖然時常沒正形,可卻一直是個有主意有能力的,鮮有這般無可奈何的時候。 “你指的是海軍軍費?”何立壓低聲音問道。 季潯點點頭,因著上次的教訓,這回他也把聲音壓得極低:“中堂大人昨天又特意強調,說如今北洋海軍的實力已經足夠守住渤海灣,不需要再添置艦炮?!?/br> “他就只是想守住渤海灣嗎?”何立嘆了口氣:“先前和洋人打仗,又是割地又是賠款的,如今還有那么多洋人在大興的國土上作威作福,他當真能毫不在意?” 季潯皺著眉:“誰可不說呢,我也很納悶?!?/br> “你們倆干嘛呢?”齊星楠走了過來:“這可是大年初一啊,怎么看著都悶悶不樂的?” “無礙,”何立笑著作揖:“老齊,新年好?!?/br> “這才對嘛?!饼R星楠也笑著,回禮作揖:“新年好,還望新的一年諸事順遂?!?/br> 宏光十八年正月十六,京城。 “你們明天就要走了,”宋其選笑瞇瞇地望向何立:“臨走我再與你說件好事?!?/br> 何立有些疑惑:“什么好事?” 宋其選低聲道:“你弟弟何荃,去年曾拿著你的信來過海軍學院,我看這小子挺不錯的,踏實肯干,就想讓他給我做助教,平素閑暇時也可以去跟著聽課?!彼媛断采骸皩W校里已經批準了?!?/br> “真的?”何立喜出望外:“宋伯伯,何家真是該好好謝謝您?!?/br> “不必,”宋其選笑了:“怎的這般見外?”他忽而湊近了壓低聲音:“你把你楊老師照顧好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他這人時常執拗得很,別人的話聽不進去,也只有你多勸勸還能有用些?!彼瘟ⅲ骸皠e讓他走了先侯爺的老路?!?/br> () 何立點點頭:“您放心,只要我何立一息尚存,就決不會容許他出事?!?/br> () “你的心意我自然不會懷疑,只是,”宋其選嘆了口氣:“他這人啊,性子像極了先侯爺,你心中有數便是?!?/br> 元宵一過水師一眾便回了威海衛。于何立而言,這一年的開端與往年實在很不一樣:雖說有水師經費與夢中預言諸事煩心,可他漂泊多年,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一想到這,哪怕心事有千斤重,他也能在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繁亂蕪雜中覓得幾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