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過海
“你干嘛呀?”季潯哭笑不得。 何立沒理他,而是把煙斗收到了自己口袋里:“這大半夜的,你不惜命我還怕你死了呢?!彼麌@了口氣:“你要是真死了,誰來替我干活?” 季潯想跟他把煙斗搶回來,一邊伸手一邊埋怨:“可去你的吧,能不能說點兒吉利的?” () 何立極為靈巧地往后一躲:“這不是咒你,這叫未雨綢繆?!?/br> 季潯賊心不死地想奪回煙斗,于是伸手往何立的口袋里探去。半夜起風了,船身在海浪中忽而有些顛簸,季潯一個沒站穩便壓到了何立身上,與他一同靠著艙室的門。 季潯本想順勢把煙斗掏出來,沒成想何立卻忽而一躲,于是季潯的手便無意間覆上了何立的腰。 這小子身段還不錯。夜色濃稠,季潯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嘴唇,本能地想再往那人腰間探。 “其實你也不用想太多,”何立只顧著藏煙斗,于是也任他摸索:“中堂大人也不過是想威懾他們宣揚國威罷了,至于以后如何,誰都說不準?!?/br> 季潯卻再沒心思想這些,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可真是個傻子?!?/br> “何以見得?”何立不明所以,有些無奈地問。 “我猜當初你追你楊老師的時候肯定沒投懷送抱,只知道耍嘴皮子了?!奔緷⌒Φ貌粦押靡猓骸胺駝t這么一個惹人憐愛的美人待在身邊,我還真不信他楊教習能有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本事?!?/br> “越說越不要臉?!焙瘟⑿χ崎_了他:“行了,再鬧下去天都要亮了?!彼D身往房間走,又把煙斗拿在手里回頭沖季潯晃了晃:“明兒再還你?!?/br> 海上漂泊比不得在基地安逸,一路奔波勞累,再加上睡得實在是晚,第二天季潯醒來時已經快中午了。他揉了揉眼,偏頭便看見了靜靜躺在床頭柜子上的煙斗。 “睡醒了?”季潯走到甲板上,遠遠的何立便沖他戲謔,故意挖苦道:“季幫帶,起得挺早???” 季潯見他神采奕奕,不由得十分好奇:“你昨天睡得也不比我早,怎么這么精神?” 何立搖搖頭:“我若起晚了,乾安艦由誰指揮調度?” “佩服啊何管帶,這種勞心勞力的活我可干不了?!奔緷⊥瘟⒌暮谘廴Γ骸澳憧纯茨?,怎么憔悴成這樣?” () “不打緊?!焙瘟⒌瓚?。 見他如此執拗,季潯也不好說什么,只得望著看不到邊際的海面,兀自感慨道:“快到了吧?” () “咱們得先去馬關,再去神戶加煤添水,然后再去橫濱,”何立靠在船邊,望著不遠處的宗安艦,影影綽綽間總能看到在甲板上走動的人。他覺得那像極了楊青山,于是便也沒了回季潯話的心思,只喃喃敷衍了一句:“急不得?!?/br> 宗安艦。 () 楊青山的確也正站在甲板上,望著寬廣的海面兀自出神。 () “楊老師,”程軒走上前來作揖道:“學生見您最近倒是常來甲板?!闭f罷他又順著楊青山的視線望向遠處:“水波粼粼,開闊澄明,的確是好風景?!?/br> “程總兵好興致,”楊青山笑著點點頭:“在下不過是閑來無事罷了?!?/br> “此時沒有總兵與教習的分別,只有舊日的老師和學生?!背誊幾呱锨叭ヅ銞钋嗌秸玖艘粫海骸皸罾蠋?,學生有事一直想請教?!?/br> 楊青山轉身面向他:“小爵爺但說無妨?!?/br> “學生在西洋時一直聽得教官說,艦在人在,艦亡人亡?!背誊幧袂橹卸嗔藥自S肅然:“敢問楊老師如何看待?” 楊青山上下打量著他,忽而輕輕笑了:“你既然這么問,想來心中已有答案?!?/br> 程軒也笑了:“確實如此?!彼а弁鴹钋嗌剑骸皩W生一直以為,身為管帶,必得盡為官的責任,故而一直想著,茍喪艦,必自裁?!?/br> 楊青山一愣,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看著信誓旦旦的程軒,忽而想到了同樣身為管帶的何立。 () 他們披上這身衣服,自然比不得常人自在:尋常人家可求安逸亦可逐名利,可他們不行。無論官職地位,一日為水兵,一日就必得用命守著大興的海岸,絲毫怠慢不得。 這是責任,也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 于是他點點頭:“小爵爺有志氣?!?/br> “那年冬在香港的時候,為著撤旗一事,學生心里一直有些過意不去?!背聊税肷?,程軒忽而說:“老師是不是也覺得學生做錯了?”他垂下眼:“布朗大人在時艦隊里一直軍紀嚴明,那時還流傳著一句話,不怕鄧軍門,就怕朗副官。學生逼走了他,損了大興與英國的邦交,實在有罪?!?/br> “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只是我覺得小爵爺所做不能算錯?!睏钋嗌酵蛩?,眼眸里透出幾分誠摯:“布朗大人再怎么說也只是朝廷請來幫忙的。宗安畢竟是咱們大興的軍艦,沒有全然聽命于洋人的道理。咱們大興的權益,半分不得相讓,小爵爺實在無須自責?!?/br> 程軒心里一塊石頭忽而落了地,迎著溫涼的海風,他緩緩閉上了眼。 “茍喪艦,必自裁,”楊青山低聲道:“想來小爵爺是覺得如若鄧大人不在,權柄交付與布朗大人,則與喪艦無異?!?/br> 程軒一愣:“楊老師,您這話真說到學生心坎兒里了?!?/br> “軍艦出去就是大興的土地。但凡大興的一部分,必然是半分不可丟,半分不可失?!睏钋嗌酵展庀抡克{的海面:“海洋也一樣?!?/br> “學生記著?!背誊帒?。 () 宏光十七年六月二十八,艦隊抵達馬關,七月初五,終于到了橫濱港。 很多年后何立仍然記得那天,哪怕彼時水師的興衰早已成了洶涌時代中的過眼云煙,他也不會忘記這天清晨宗安旗艦發出變換陣型的指令時一隊軍艦緩緩駛入港口時蔚為壯觀的情景。 宗安艦率先鳴放二十一響禮炮致禮,而后日本軍艦高千穗號緊接著鳴放二十一響禮炮應答,緊接著停泊在港口的英、美海軍也都鳴放禮炮致意。港口熱鬧至極,來自不同國家艦隊的禮炮聲此起彼伏,全都是迎接為了今天最重要的客人。 到了橫濱港,何立卻只想歇著。他不同于程軒和林彥寧,本就不是連軸轉后還能精神飽滿的人,從前也只是強撐著。如今一切由旁人應付足矣,他終于能夠松懈下來,于是只想睡個好覺。然而這天他剛鋪開被子準備歇下時卻聽得一陣敲門聲。 “楊老師?”何立打開門,發覺楊青山正站在門口,一時間極為驚喜。他不敢張揚,于是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多日不見,想來看看你?!睏钋嗌綔睾偷匦χ骸安蛔屛疫M去嗎?” () 何立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側開身:“快請?!?/br> “你怎的這樣憔悴?”進了屋兩人對坐著,楊青山望向他:“瘦了不少,前陣子臉上剛有點rou,如今又全然消耗去了?!?/br> “心有所思,自然寢食難安?!焙瘟⒐室鉁惤耍骸白屛叶嗫茨銕籽劬秃昧??!?/br> “油腔滑調?!睏钋嗌郊毤毻怂肷?,做出了極為中肯的評價。 “你不喜歡?”何立故意反問道。 “子恒?!睏钋嗌胶龆酒鹕韥戆押瘟⒆У綁?。他總喜歡在何立耳邊呼氣,弄得這人癢得很,于是只能往一邊躲。 然而這回楊青山卻沒給何立任何躲開的機會,直接把他壓到墻上親。何立有些喘不上氣,但頭腦依舊清醒,于是用力把那人推開。 “怎么了?”楊青山望著他。 “我問你個事?!焙瘟⒀劾锖Γ骸澳阋郧澳敲淳枚紱]答應我,是不是因為有別人?” “想什么呢?”楊青山哭笑不得,坦誠道:“遇見你之前確實有過女人,不過以后么,”他忽而湊得極近,貼著何立的額頭,讓兩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只有你一個?!?/br> 何立笑著勾住楊青山的脖子,主動蹭上了他的嘴唇。 楊青山把他抱起來往里屋走。這是他生平頭一次雙腳離地被人抱著,何立很不適應,好在片刻之后就到了臥房,而后兩人一同摔在了床上。 () “何立,”楊青山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聲音卻極為柔和,輕得好似連兩人間的空氣都不忍驚擾:“我給你個機會,你來吧?!?/br> “什么?”何立一愣。 () “你傻了?”楊青山故意逗他,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我可警告你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br> 何立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又急著找回來,于是努力了許久只磕磕絆絆地問出一句:“為什么?” “因為我怕你覺得我是在欺負你?!睏钋嗌捷p輕笑了:“我心疼?!?/br> 何立忽然覺得心上燃了一團焰火,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容易滿足,一句心疼便能讓他心底埋藏了這么多年的絕望與委屈被悉數燒成了灰燼。古人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還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這些滋味他在過往的光陰里嘗了個遍。他不知道那是苦還是甜,只覺得如今能換回這人一句實實在在的心疼,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哭什么?”楊青山無奈地問。 何立這才發覺臉上一陣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闊別已久的眼淚又在臉上靜靜滑過。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此時看起來像極了一個飽受欺負的小媳婦。他也只哽咽著應了一句:“好?!保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