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苦心
何立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便要往乾安艦下走。久別重逢,他巴不得立刻沖到楊青山身邊。 “你等等?!奔緷≮s忙喊住他,把他拽回了自己面前:“衣服還這么不整齊,就這樣去見他嗎?”他伸手幫何立舒展好了衣領,又替他把披風擺正:“這才像話?!?/br> 何立輕輕淺淺地笑了起來,拍了幾下季潯的手以示答謝:“我走了?!?/br> 這話一出何立覺得別扭得很:自己明明是去見情人,結果被他們倆弄得像是上戰場一般鄭重其事,仿佛還得好好下定決心才能沖鋒陷陣似的。他嘆了口氣:“阿潯,我怎么忽然慫了?!?/br> “別慫,快去?!奔緷“阉巴浦骸澳阍俨蝗ニ鸵吡??!?/br> 何立轉頭一看,發覺楊青山與鄧潤成確實有幾分要走的意思,他于是什么都顧不得了,趕忙飛奔過去。 “提督大人,”何立終究沒有直接與那人打個招呼的勇氣,于是待走近了先沖鄧潤成作揖道:“今日天氣倒是不錯?!?/br> () 鄧潤成笑了,而后點頭道:“何管帶,你來得正是時候?!彼姉钋嗌揭琅f背對著那人站著,以為這兩人并不熟識,便把楊青山拉到何立身邊:“何立,這位大人姓楊,是水師新上任的總教習?!闭f罷他又轉身對楊青山道:“這是咱們乾安艦的管帶何立?!?/br> () “見過總教習,”何立作揖道。 () 楊青山點了點頭:“何管帶不必多禮?!?/br> () “楊教習,不如先讓何管帶領您四處看看?”鄧潤成不知道其中因由,依舊笑容滿面:“在下還得處理些公務,先失陪了?!?/br> 兩人一直默不作聲,鄧潤成走出去很遠時他們依舊站在原地。何立覺得自己畢竟是學生,沒有讓夫子先跟自己打招呼的道理,于是再次作揖道:“楊老師?!彼麤]想到自己一開口聲音竟顫抖得這般厲害,為掩尷尬,他趕忙清了清嗓子:“你要來怎么也沒跟我說一聲?” 楊青山只笑了笑:“跟你說做什么?” 何立心里有萬千困惑:他不知道楊青山究竟怎么能讓西太后放下戒心,又是怎么能順利地進入水師當差。如今他心里亂得很,什么都想不明白,于是只得伸手把頭發悉數向后攏去。 “你若早說,我還能著意打扮打扮?!焙瘟擂蔚匦α耍骸耙膊恢劣谙瘳F在這般局促?!?/br> “局促嗎?我看倒不見得?!贝藭r日光燦爛,海面粼粼。楊青山望著他,發覺這人的臉色并不好看,頭發也有些亂,軍裝雖還整齊,但很多地方都起了褶皺,果然正如他所言,確實顯出了幾分局促在。 () 可當時楊青山在意的不是這些,他滿心看著的只有眼前堅毅卓群的青年。光陰年年過去,楊柳抽枝,小樹苗終于長大了,綠葉葳蕤,舒展成蔭。 “楊教習,跟我來吧?!焙瘟⒋怪坌Φ溃骸拔規煜ぴ蹅兊乃畮熁??!彼吡ο胙b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來,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如若還有時間,我再帶您到乾安艦上看看?!?/br> 楊青山點了點頭,與何立一同從港口泊船之處往基地要塞走去。只是何立不知道,楊青山臨走前還特意稍稍回頭跟站在乾安艦甲板上的季潯打了個招呼。 “你就這么來了,嫣嫣怎么辦?”走在路上,何立問道:“留她一個人在京城你可放心?” “她宋爺爺幫忙照顧呢,”楊青山應道:“丫頭年紀漸漸大了,實在是難管教,宋夫子耐心足,比我好多了?!?/br> () 提到宋其選何立忽而心下一涼,多年未感受過的敬畏如雨后春筍般在心底節節冒出。他心虛地笑了笑:“那還挺不錯的?!?/br> 楊青山望著他,實在是忍俊不禁:“是不是想起當年的航海天文課了?” 何立嘆了口氣:“歷歷在目?!彼艘谎蹢钋嗌?,又嘟囔著說:“其實我最忘不了的還是你教的課?!?/br> “什么?”他說得含糊,楊青山聽得并不真切。何立卻不想再說下去,伸手指了指前面并不十分寬敞的府?。骸盎剡@邊條件有限,之前布朗大人就住在那里,不過他當時還有副提督的虛職在,故而老師的住處我也不能確定?!?/br> () “鄧大人方才與我說過,讓我住在上一任教習的住處,”楊青山應道:“大抵就是這邊?!?/br> () “這樣啊?!焙瘟⒛樕系男σ庥l濃了。 乾安艦的水兵都說,自從新來的楊教習走馬上任,他們何管帶忽然變了,一改從前不近人情的做派,整個人綿軟得很,早晚訓練時也不似從前嚴苛,于是他們暗地里都把楊教習奉為救星。 然而季潯知道這人的變化決不僅僅如此:從前何立不是個喜好打扮的,最多不過是整齊干凈,現在卻一反常態地每天在鏡子面前花很長時間,不過效果倒也顯著:這人本就年輕,再加上俊朗的模樣,看著極為爽利。只是何立先前威嚴太過,以至于乾安艦的水兵們很久之后才發覺,他們的何管帶眉眼溫和下來時竟是這般賞心悅目。 () “何管帶,我看你近來心情很不錯啊?!边@天早訓時林彥寧過來找他,笑著寒暄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什么好事不如說來聽聽?!?/br> “我哪能有什么好事?”何立笑著擺了擺手:“不過我可聽說了,前兩天你家夫人剛給你添了個兒子,滿月酒的時候可別忘了叫我?!?/br> “自然,”林彥寧笑道:“怕你不來呢?!?/br> “林總兵,”季潯走過來作揖道:“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 () 林彥寧眼里含笑,他看了一眼何立,又轉身對季潯說:“這不是聽說何管帶近來性情大變么,我來開開眼界?!?/br> 何立站在一邊無奈得很,季潯卻笑得開懷:“林總兵,你也看過了,感覺如何?” () “好得很,”林彥寧拍了拍何立的肩膀:“老同學,再接再厲啊?!?/br> 直到林彥寧走遠何立都沒再說話,季潯見他興致不高便主動寒暄:“子恒,最近有沒有去見你楊老師?” 何立搖搖頭:“最近忙得很,哪有工夫?!?/br> “我可算明白為什么你追了人家十年都沒得手了?!奔緷≌伊艘惶幠茏牡胤?,翹起二郎腿,輕佻中帶著幾分狡黠:“你要想追他,得多找機會跟人家單獨相處?!彼龆肫鹆讼惹昂瘟⒌牡滦?,于是趕忙補充道:“但你得多考慮人家是怎么想的,別每次在一塊兒都弄得自己從里到外血淋淋一身,那樣只能感動你自己,反而會讓他離你更遠?!?/br> “你怎么這么懂?”何立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面前的青年:“季幫帶,我可不敢再把兵給你帶了?!?/br> () “都是過去的事,小爺如今可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奔緷∫惶裘迹骸案憬粋€底,我雖然沒追過男人,經手的姑娘可不少。你干嘛這么看著我?” 何立瞪了他一眼:“提督大人把你招進來可真是太不長眼?!?/br> “你看看你,就這德行還想追你楊老師?做夢去吧?!奔緷∈植恍迹骸安皇俏艺f你,你當年好歹也是江寧府何家的大少爺,怎么這方面就是不開竅呢?” () “要是我開竅了,估計我們家還得早敗落兩年?!焙瘟⒌哪樕畹煤埽骸凹編蛶?,趕緊帶著水兵跑步去?!?/br>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奔緷×滔乱痪湓?,而后便頭也不回地往校場中央走去。 () () 罵歸罵,之后何立仔細想了想,覺得季潯說得確實很有道理,于是他特意派了一位水兵幫他帶話給楊青山,約那人晚飯后于總教習府前的兩棵梧桐樹下相見。 傍晚何立到時楊青山已經站在樹邊等他了,那人斜倚著樹干,遠遠望見何立走過來便開口問道:“這個時候約我過來,可有什么事?” “沒事,想和你一起走走?!焙瘟⑿χ呓骸皼]耽誤楊教習的正事吧?” 楊青山有些無奈:“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br> “來都來了,還望楊老師屈尊俯就陪鄙人去海邊看看?!焙瘟②s忙拽住楊青山的胳膊:“近來軍務繁雜,想來老師也很久沒出去散心了吧?” () 他說得實在真誠,讓楊青山為難得很:何立吃準了楊青山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此番更是句句直戳在他心上。 “好,”楊青山甩開何立的手:“半個時辰,再多就沒有了?!?/br> 兩人一路走著,何立牢記著季潯說的話,就連往前邁一步都恨不得小心翼翼。楊青山看著實在難受,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兩人一路尷尬著走到了海邊。 “何立,”此時微風漸起,海水也起了波紋。楊青山站在海邊,頭發被吹得有些亂:“其實我待你不好?!?/br> 何立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只是這人決不是能這么容易便放手的性子。先前他一直在想,這么多年了,如若楊青山當真沒把他放在心上,他也決不會糾纏不休,可事實并非如此。如今在海上漂泊許久,見慣了咸腥的海水與鐵甲艦nongnong的黑煙,何立愈發能明白這些年來楊青山待他的隱晦的好。重重心思斷然不是一個沒把他放在心上的人能有的。 可他卻又不甘心:他不想兩人只得遙遙相望,一直以來他都想更進一步,甚至極為貪心地想讓楊青山許國許卿兩不耽誤。 () “你如何待我,其實我都不在意的,”站在海岸邊,何立輕輕笑了:“只要是你在對岸,就算必得排除千萬艱難險阻,我也要漂洋過海趟水過去?!?/br> 當真能不在意嗎?何立知道自己說了假話。他不是圣人,做不到無我地付出,也做不到在無所希望中等待卻依舊滿懷欣喜。無論對楊青山多么心甘情愿,他還是抱了幾分無望的希冀,想著終有一天那人會心軟會松口,會答應陪他安穩度過此生余下的光陰,就像很多年前他們在大西北時那樣互相扶持著向前。 () 有時何立自己想想,幾番磋磨下來,他覺得自己仍是個滿心希冀的青年。故而對他來說,只要楊青山肯點頭,剩下的一切他都可以全然順著那人的心意打點安穩。人世間富貴浮沉過眼云煙,他全然不在意,唯獨這件事,他孤注一擲,不想敗北。 “何立,”楊青山把眼鏡摘了下來,迎著夕陽的余韻,他輕輕闔上了眼:“是我對不住你?!?/br> 何立望向楊青山,只見他半張臉隱沒在光影里,看不清楚神情,只能看到側臉被柔和的光暈鑲上的一層淡色的邊。 “你沒有,”何立望著他:“世上很多人都能這么說,唯獨你不行?!?/br> “我與你說句實話,”楊青山看著四下無人,便迎上了他的目光,低聲說道:“革新之事,我從沒放棄過。我現在未卜的不光是前程,還有生死?!保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