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流露
“你這是什么話?”楊青山低聲道:“哪里是給我添麻煩了?”他想了想,發覺好像確實如此,細細回味起來,又覺得這人說的話很不對勁,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你剛剛說的那些話都是什么意思?你為我而生的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到底是因為什么?”他沖何立笑了笑,卻惹得兩人間的氣氛更為尷尬:“是老師哪里做得不對嗎?” “沒什么?!焙瘟u了搖頭:“這便是我對你全部的心思,你覺得多管閑事也好旁的也罷,不過都是因為這個?!闭f罷,他自己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身上的土,沖楊青山作揖道:“楊老師,我先走了?!?/br> “你回來啦?”齊星楠原本瞇著笑眼,卻在何立進屋的瞬間失了笑容:“你這是摔到哪里去了?衣服上怎么這么臟?沒受傷吧?” “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焙瘟颜戳四嗤恋暮\姺馓酌摿讼聛砣拥降厣希骸拔掖龝壕腿グ阉戳??!?/br> “我才不信呢。不過,你說沒事就沒事吧?!饼R星楠沖他撇了撇嘴:“唉,準是又去找楊老師了?!?/br> “???”何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還我怎么知道的?”齊星楠笑得十分不屑:“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吧。除了楊老師,誰還能讓你這樣?”見何立不理他,他接著壓低了聲音問:“何立,我正兒八經問你一句,你是喜歡男人吧?” “怎么又開始了?”何立本來已經拿起了臟衣服,剛準備出去洗,卻被齊星楠這句話鬧得滿心煩亂:“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你別藏了,騙得過別人還騙得過我?”齊星楠生怕何立跑了,于是快步走到門前靠在了門上:“你知道為什么你騙不了我嗎?實不相瞞,我也喜歡男的?!?/br> 何立被他嚇傻了,手上的衣服直接掉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說著:“星楠,你可別亂開這種玩笑啊?!?/br> “誰跟你開玩笑了?!饼R星楠笑著彎腰把衣服撿了起來塞回到何立手里:“真的,我就是喜歡男人。雖說為了家族,為了前程,為了孝道,我可以娶無數個女人,但是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會為男人動心?!闭f罷,他笑得更開心了,也不管滿手的塵土,猛地把何立拽了過來。齊星楠湊上前去貼著何立的耳朵,沉下聲音道:“我知道你也是一樣的?!?/br> “富貴人家三妻四妾,再養些小男孩,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焙瘟⒌穆曇艉翢o起伏:“星楠,一輩子很長,可能會對很多人動心,你才二十歲就這樣輕下論斷,未免太草率了?!?/br> “是嗎?”齊星楠依舊笑著,他伸手點了點何立的胸口:“你這樣說,可真是心口不一了?!彼瘟ⅲ骸叭粽嫒绱?,你為何要對你的楊老師有這般的執念?” “我沒有什么執念?!焙瘟⑴拈_齊星楠的手,不想再看他:“你今天說的話我可以當作什么都沒聽到,請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br> “你爹在上??熘尾蛔×税??”齊星楠無視何立的冷淡,抓住他的胳膊:“你若真無執念,就該在這時自己去尋個好岳丈助你爹一臂之力,豈能被退婚了還在這兒逍遙快活?” “好的親事豈是我想找就能找到的?”何立掙開齊星楠:“你怎么這樣胡攪蠻纏?” “我胡攪蠻纏?”齊星楠笑著說:“明明是你心虛?!彼煤瘟⒉蛔⒁饷鸵挥昧?,于是兩人的位置便顛倒了過來,何立被他按在了門上:“何立,你喜歡北安侯,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的聲音極低,在何立聽來卻如利刃一般字字錐心:“我自小在南安侯府長大,對他們我最清楚不過了。他們是一樣的人,都孤傲得很,覺得自己世代顯貴,便都端出一副人上人的做派來。謙謙君子嘛,都愿意做忠臣良將尋一個體面,整日里滿心惦記的也都是國家大事。不像咱們,商人之子生來下賤,咱們才是能不擇手段往上爬的人?!彼穆曇粲行┒?,卻多了些暗諷的意味,顯出了些許惡狠狠的模樣:“你放心吧,你的楊老師但凡還顧著一點北安侯的顏面,他就絕對不會與你攪在一起。若不是當初他被削爵,如今早就和京城里顯貴人家的小姐成親了?!?/br> “你胡說!”何立極力壓制著怒火:“齊星楠,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何立,我今天說的句句是實話?!饼R星楠低聲笑著:“我曾經與你說過,我從不相信北安侯會謀反,為的就是這個道理。他是個體面人,絕對干不出謀反的事?!闭f罷,他松開了何立:“我究竟是不是胡說,你心中有數?!彼捯魟偮?,便覺得半邊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被何立揪著領子抵在了門上:“齊星楠,既然你這么好奇,我也不妨告訴你。對,我就是喜歡他,我不管他是北安侯還是教員,對他的心意都是一樣的。至于他會不會喜歡我,”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所以也沒做什么指望,我情愿一輩子遠遠看著他,看他娶妻生子我也心甘情愿?!?/br> “真的?”齊星楠冷哼一聲:“何大少爺,你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他忽而凄凄然地笑了:“你就是想不開,明知得不到卻還不愿放手,夜夜輾轉反側拿他折磨自己,究竟有什么好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再無話可說?!焙瘟⒗湫Φ溃骸澳阍敢庠趺聪胧悄阕约旱氖?,我沒心思再與你爭辯?!闭f罷,他放開齊星楠,低頭看著手里已然皺成一團的外套:“我去洗衣服了?!?/br> “何立,”齊星楠叫住了他:“你還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br> 何立沒有理他,徑自出了門。 嫣嫣吃了些糖卷果便睡下了,楊青山獨自站在窗前,一直在想剛剛何立的神情與那人掏心掏肺與他說的話。 楊青山少時有過無數的盤算,命途前程早就在心里思忖了無數遍。他知道如果沒有當年那場禍事,自己早就已經娶妻生子了,或許還會跟江恪定個娃娃親,將來把嫣嫣這丫頭娶進門做兒媳婦。政事上他北安侯有無數的見地,若得遇明主自可一展宏圖,可對于自己的私事,他絕對做不出那么離經叛道的做派,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 真是造化弄人。楊青山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打開窗子想透透氣。初秋的午后還帶著些悶熱,雖說稍起了微風,卻把尚未散盡的夏日余溫一股腦兒吹了進來。他發覺開了窗戶還不如不開涼爽,心里有些煩躁,想把木質的窗摔回去,又想著嫣嫣正在午睡,于是沉沉嘆了口氣,死死攥著窗戶邊,輕輕把窗關上。 他行于這世間已近三十載,早在年少時便失了雙親,多年來也算看慣了生死榮辱,榮華時萬人敬仰,落魄了也比尋常人更落魄。他曾想過無數理由,利用或是討好,可他說服不了自己,因為他知道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北安侯,于何家沒有半分用處,根本不值得何大少爺如此費心思。 于是兜兜轉轉,終究歸于他思不得要不得卻又舍不得棄不得的一往情深。 其實那人的處境也并不如意。楊青山知道何學義在上海辦廠勝算不大,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倒不全是因為華洋之爭,畢竟如果只有洋人為對手,憑著何老爺的本事和家底雖不敢說全勝但也不至于一敗涂地。他擔心的是中堂大人的手段。 何家當初能有全盛的局面靠的是朝堂上的鄭大人,如今墻倒眾人推,鄭大人離了京,別說中堂大人不會對何家心慈手軟,想來江浙一帶的富商大賈看不慣何家的也不在少數。楊青山在上海那邊的舊識前段時日曾給過他密信,告訴他上海最大的買辦尚旭和近來動作不少,不但與洋商往來密切,還對上海的紡織業插手頗多,先前與何家定親的是上海另一位大買辦,傳言退婚的事也和尚家有關。 尚旭和秀才出身,如今是個官商,又是中堂大人手下最為得力的洋務干將,興實業辦學堂通水利,處處都有尚家的資產。如果尚家是得了中堂大人的令對何家進行打壓,再加上和洋人在南邊打仗市面不穩,何老爺還真不一定能撐得住。 楊青山知道何老爺是個忠義人:那人早年間修粥廠善堂,繕名寺古剎,但凡提到江寧何家,可以說是無人不贊。何家的生意總共有兩種,一種是依附于官商關系的軍火機械買賣,另一種才是藥材生絲生意。鄭大人失勢斷了何學義大半財路,如今那人又孤注一擲在生絲產業上,沒了朝廷大員庇佑,誰也不知道這位紅頂商人還能走多遠。 楊青山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自己這邊還是一團亂麻前途未卜,怎么總有這些心思去關心他們何家的買賣?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