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懲戒
“走吧,在這兒待著干嘛?!睏钋嗌脚牧伺暮瘟⒌募绨?,而后便站起身來:“下午還有實習呢?!?/br> 何立抬頭望向楊青山,看著那人無波無瀾的面容,忽而有了一種錯覺,覺得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是虛空,天暖氣清,惠風和暢,苦難都是假的,他們還能像以往一樣磋磨時光。 就在這般錯覺之下,他覺得自己已然平靜了下來,就像駭浪驚濤過后靜如夜色的海面,寸寸無波。 “好?!彼麤_那人笑了笑,趕忙也站了起來,與那人并肩走了回去。 可這終究只是他一廂情愿的錯覺:第二天清晨何立便得到了兩個意料之中的壞消息:他娘千里加急給他送來了信,說他爹何學義通過京城和天津衛的關系得知了此事,而后便怒發沖冠,正馬不停蹄地從江寧府往天津衛趕。他爹用的最好的馬,晝夜趕路星夜兼程,就算途徑驛站也不停歇,大約摸一天多就能到,比何立素來輾轉江寧與京城兩地在路上顛簸三五天的行程可快了不少。 另外,一大早楊青山就被西太后叫到京城宮里去了,今天的實習由別的老師代為指導。 京城,皇宮。 “那孩子是江寧府何家的大少爺?”西太后冷笑了兩聲:“怎么,哀家一個不留神,你竟跟江寧何家搭上了鉤?”她搖了搖頭:“還是哀家太低估了你?!?/br> “太后娘娘,一切都是小人的錯?!睏钋嗌焦蛟诘厣希骸靶∪寺爲{太后責罰?!?/br> “自然是你的錯?!蔽魈笫掷锇淹嬷袢缫猓骸鞍Ъ耶敵跎饷饬四?,可你不知皇恩浩蕩肆意惹是生非,難道還是哀家的錯不成?” “小人知罪?!睏钋嗌椒诘厣希骸罢執蠼地?,但還是懇請太后不要尋何家的麻煩?!?/br> “押下去,杖脊三十,下獄?!蔽魈缶従彽溃骸澳憬o我記好了,你,沒資格提要求?!?/br> 楊青山一愣,識趣地磕了個頭:“謝太后?!?/br> 楊青山知道這回何立的事只能算個引子,就算當時沒人管他,憑著他偷偷讀的那本書還有這些年暗中在京城結交的各方勢力,這是早晚的事。 不過這事終究還是何立惹出來的,那人給他惹了這么大的麻煩,他不能白白吃了這個虧。他給何立留過信,告訴過他應該做什么事聯系什么人。 楊青山被推搡著出去,又被推著跪了下來。官杖狠狠地打在脊背上,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被打斷了,他知道此時自己的脊背上定是血rou模糊一片。一杖杖打下去,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不斷往前傾著,又立刻被旁邊的兩個侍衛拽著胳膊拉了回來。 好在是個陰天。最后一杖打下去的時候,楊青山微微仰起了臉。春日的和風吹過,又沒有刺目的日光,舒服得很。 “張公公,怎么樣了?”按照楊青山的吩咐,何立買通了宮里掌事的張公公,他自己也請好了假,已經在京城宮門口站了半個多時辰。此時見那人出來了,他趕忙走上前去問道:“楊老師可還好???” 他自責得很:他覺得楊青山今天會有這些麻煩完全是昨個他給惹的。他顧不上考慮自己會不會被他爹責罰,會不會被西太后厭惡,會不會牽扯到自己與家族的前程與命途。他知道有恩當報,有錯則罰,這是他的錯,自然應該他來擔著。 可他從沒后悔過:縱使時光逆流,讓他重新做一次抉擇,他還是會擋在楊青山身前,擋在他楊老師的身前,義無反顧。 張公公看了他一眼,繼而搖了搖頭,沉下聲音說:“你那楊老師,杖脊三十,下獄了?!?/br> “什么?”何立慌了:“都杖脊三十了還要下獄,這會要了他的命的!” “何少爺,您先別急?!睆埞奶幙戳丝?,而后低聲說:“您還是先想想您自個兒吧?!?/br> 何立xiele氣一般渾身癱軟無比,只得靠在墻上:“多謝張公公?!?/br> 張公公卻擺了擺手:“罷了,罷了。何少爺放心,宮里一有動靜咱家會立刻派人通知您的?!闭f罷便走回了宮里。 何立失魂落魄地坐在馬車里,心底思忖著楊青山留給他那封信。 楊青山跟他說,他爹來不要緊,怕的就是他爹不來。只要何老爺過來,他們倆便都有救了。 與他們何家素來交好的鄭大人前些年收復新疆立了大軍功,如今又成了軍機大臣,頗得西太后器重。何老爺不但在收復新疆時出了不少力,后來班師時成立的蘭州織呢局也是他在背后出資出力。只要何老爺能說得動鄭大人,不但何家能保,楊青山也能得救。 只是何立見到他爹之前,他先見到了齊星楠。 “何立,”實習結束時已將近傍晚,殘陽斜照之時,齊星楠幾乎是第一個跑回住處的:“今天你和楊老師都沒來,到底是怎么了?” “星楠,”何立正坐在床上,見齊星楠進來了便抬頭看著他:“我拿你當朋友,也不想瞞著你?!彼Я艘ё齑剑骸肮治?,都怪我。楊老師因為一本書被京城派來的官員找麻煩,我看不過,一直護著他,結果,”他頓了頓:“反倒給他惹了更大的麻煩?!彼蝗绦恼f,最終還是補充道:“杖脊三十,下獄了?!?/br> 齊星楠愣住了,但他心里還是存了些許僥幸,于是他試探地問:“什么書???怎么這么嚴重?!?/br> “我也沒太看清,”何立細細回憶著:“封皮寫著英文,好像是政治相關的吧?!?/br> 齊星楠徹底怔在了原地,腿一軟險些沒站穩。 他已經在盡全力保全北安侯了,只是西太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之前借回去探望奶奶的名義見了幾次西太后,瞞下了楊青山其他所有的事,只把那本《政府論》送了出去。 他本以為那不過是一本書,那是最無足輕重的東西,可他萬萬沒想到,只是一本書,竟也惹出了這么大的麻煩。 “你怎么了?”何立看齊星楠有些不對勁,以為他是被這事嚇到了:“沒事,我爹就快到了,有我爹在,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的?!彼鹕碜叩烬R星楠身邊:“我頂多被他打一頓罵兩句,可他不能不管我們何家,不能不管楊老師?!?/br> “楊老師?”齊星楠不解:“你爹為什么要管楊老師?” “因為楊老師是我害的?!焙瘟O力壓制之下還是流露出了幾分歉疚與懊惱:“我得救他?!?/br> “你害的?”齊星楠定了定神,趕忙追問道:“為什么要這么說?” “是啊,就是我害的?!焙瘟⑤p聲說:“要不是我當時執意想護著他,事情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彼戳艘谎埤R星楠,而后重重嘆了口氣:“都是我的錯?!?/br> 怎么會呢?明明是我害了你們。齊星楠心里難受得很,但他萬萬不敢像何立這般坦誠地說出自己心底的愧疚。他看著何立:“要不咱們去找程哥吧,問問他有什么辦法?!?/br> “找他干什么?”何立冷笑了一聲:“南安侯府自然有他們自己的權衡取舍?!?/br> 齊星楠一愣:“你為何要這么說?”他扶住何立的肩膀:“北安侯有難,程哥決不會坐視不理?!?/br> 何立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坐到了床上:“你若想試試,我自然也管不到你?!?/br> 齊星楠覺得何立有些不對勁,剛想仔細問問他,卻忽而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他打開門一看,只見一個身著布衣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 “小少爺,”那人作揖道:“請問何立是不是住在這里???” 齊星楠剛想回過頭去叫何立,卻發覺那人已然站起身來。 何立快步走到門口抱住了那人,輕聲喊了一句:“安叔?!睅缀跏且蕹鰜?。 “好了好了,”那男子拍了拍何立的背:“沒事了少爺?!?/br> 何立定了定神,這才跟齊星楠說:“這是我家的管家,安永懷,我喊他安叔?!倍笥洲D向那中年男子:“這是我朋友,齊星楠?!?/br> “誒,”齊星楠趕忙打招呼:“安叔您好?!?/br> 那人點了點頭,又對何立說:“老爺已經在京城的客棧住下了,少爺,您請跟我來吧?!?/br> 何立心底如釋重負,卻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輕輕點了點頭:“好?!?/br> 牢獄里還和往年一樣陰暗狹窄潮濕,可楊青山卻無心顧及這些。沒人會給他處理傷口,他也從沒指望過這個,只要別來個人給他背上潑辣椒油就不錯了。 自從上午被丟進這里,他沒吃沒喝,一直在地上的破草席子上趴著。背上火辣辣疼成一片,也沒什么胃口。 楊青山之前聽說過好多人受杖脊時直接就被打死了,如今經歷了這般,這才知道傳言并非夸大其詞。 牢獄里不見光,楊青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辰了。他覺得背上越來越疼,身上臉上也火辣辣的。大概是發燒了,他想。 他掙扎著拿過水杯,發現那里面只有小半杯水,但也顧不了太多,一抬頭便一飲而盡。 一喝水才發現,他喉嚨里也疼得不像樣。但他沒辦法,只得不斷忍著。漸漸的,他聽著外面巡邏的腳步聲稀疏了,覺得可能是到了后半夜。 我會死在這里嗎?迷迷糊糊之中,他這般想著。 他上一次有這種念頭還是三年前被關進來的時候。那時他受盡了酷刑,身上到處是傷口,不但不斷地淌著血,有些地方還化了膿。那時他九死一生出去了,沒想到還能有回來的時候。 這里潮濕又不通風,如果一直在這里待著,且不說沒有傷藥,就連正常的飲食都沒法保證,傷口潰爛是早晚的事。 他想了想,一抬手把上身穿的囚衣扯了下來:現在脫了,總比到時候與模糊的血rou連成一片再往下扯要好得多。 頭腦愈發混沌,他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忽而一陣亮光從囚室門口過來,他伸手擋了擋眼睛,卻聽見草席子上一陣窸窣作響。 他睜開眼,努力適應著光線,卻看到何立跪在了他身邊。 那人手里提著一盞小燈,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明晃晃地亮著。 不知怎的,楊青山還昏沉著,卻不由得想起了那天他把何立從城郊的深巷里背出來的時候:那時他提著一盞明燈,背著這腿斷了的小孩,身后是一片將干未干的血,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深處。 他伸手扶了扶眼鏡,仔細看了看:還不錯,這孩子沒哭,眼睛倒是沒紅,只是他這臉怎么紅腫成了這樣。 楊青山不由得皺起了眉:何立既然能進來,一定是何學義過來了??磥磉@孩子肯定是挨了打。 他想說些寬慰的話,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何立也默默地愣在了一邊。楊青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只是再抬頭時卻看到何立的眼眶已然紅了。 “那個,”楊青山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嗓音居然啞成了這樣,他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別開了視線:“現在什么時候了?” “宏光七年三月十六,寅時三刻?!焙瘟⒄f話已經帶了哭腔:“是我對不起你?!?/br> “胡說八道?!睏钋嗌綗o奈地沖他擺了擺手:“先別說這個了?!彼四侨艘谎郏骸澳愀陕飦淼??” “來帶你出去?!焙瘟⑽宋亲?,死死盯著他。 ※※※※※※※※※※※※※※※※※※※※ 楊老師可太慘了,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