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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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傳訊給江楓眠,魏長澤夫婦獵妖獸身亡,魏嬰失蹤。 藍家應援的門生帶回同樣消息給藍啟仁,批閱卷宗的藍啟仁騰地站起,顫抖的手指著報信的門生,顫抖的嘴唇蠕動了半晌,才道:“當真?” 門生道:“屬下帶人趕到時,事情已經了了,魏夫人徒弟親口告知聶宗主,魏氏夫婦與妖獸同歸于盡,尸骨無存?!?/br> “同歸于盡,尸骨無存”,藍啟仁聽到這幾個字,登時如梗在喉,說不出話來,突然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覺捂住胸口,噴出一口鮮血。 “先生!”門生立刻上前扶住了他,藍啟仁捂著胸口艱難地道:“去找藏色遺孤,帶回藍家?!?/br> 門生覺得似乎不妥,便道:“江家也在找那孩子,孩子父親畢竟是江家人,屬下若找到直接送予江家可否?” 藍啟仁怒道:“他母親可是從藍家出去的,他父親也不姓江,誰先找到就是誰家的,還不快去!” 門生從未見過藍啟仁這般失態的模樣,不敢多言,應聲而去。 藍啟仁捂著胸口喘口氣,抖索著手從書架的暗格里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慢慢回到書案坐下。打開,是那只桃木刻的小兔子劍穗。 那只小兔子油潤光亮,呈棕黃色,看得出經常有人把玩,藍啟仁將劍穗緊緊拽在手心,就像在死死挽留什么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藍啟仁很平靜,每日白天照例去蘭室教書,晚上批閱卷宗處理家族事務,只是屋里的燈光夜夜亮到丑時甚至寅時。每天仍卯時起床,仿佛又回到藍啟智剛成婚閉關時,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咬著牙接下家族重擔的模樣。 第七天一大早,藍啟仁來雅室向藍松年告假。藍松年注意到,藍啟仁將蓄了多年的山羊胡須剃掉了,一張臉俊美無瑕,清冷又固執,這不該是二十多歲青年該有的樣子。這些年來,他少數的幾次剃胡須,似乎都與某人有關。他劍上代表家族的白玉云紋劍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桃木的兔子劍穗,與銀色的劍鞘格格不入,藍啟仁年少老成,這般孩子氣的東西,從未見他戴過,況且藍氏一向有板有眼,衣食住行都有統一標準,今日卻不知為何做出這般出格的舉動。 藍啟仁故意垂著眼,不看藍松年的眼神,他沒有說理由,只說“告假一日”,這是一個陣述句,要再直接一點的話,就是“我今日休假一天,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事,不是來請求你放假的”。 藍松年已經得知藏色夫婦身隕的消息。藍啟仁與池惠的過往他略有耳聞,除去“差輩兒”、“過于佻脫”之類的世俗成見,作為與他先祖藍安同時代的抱山散人之徒,配他們藍家綽綽有余。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又勉強不了什么。只是這藍家人代代如先祖藍安那般“為一人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藍啟智如此,而藍啟仁,也怕是如此。 藍松年嘆了口氣,道:“去吧?!?/br> 藍啟仁從雅室退出,來到藏書閣,坐在那玉蘭樹的窗下,抄起了《藍安辭賦集》。當年他自請去藏書閣抄書,便是抄的這本。池惠這人,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聽到她的聲音,他便探出頭去,從玉蘭花的疏影中窺探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挽著虞紫鳶的手臂,和江楓眠魏長澤等有說有笑,虞紫鳶似乎并不喜歡她挽著,她卻毫無察覺。有一次,那個人突然回頭往樓上窗戶看了一眼,四目相對了一瞬,他忙低下頭躲開了,假裝他的眼神只是路過??墒?,當她轉過頭離開的時候,他卻盯著那個背影直到從拐彎處消失都收不回眼睛。 藍啟仁一邊抄書,不時停下筆睇往窗外,她還會經過窗外的對不對。今日是頭七,傳說故去的人會在這天回來看她在意的人。如果她發現他看她,他一定再也不躲開了。只是他等啊等啊,回眸早就超過五百次了,那歡快清脆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他盯著窗外發呆,墨汁滴在紙上暈成了一團也沒有發現,他甚至想,也許他不是她在意的人。 藍啟仁又來到蘭室,他昨日已自作主張放藍氏子弟一天假,此時一個人也沒有。蘭室的布置多年未變,他一掀衣袍,坐到當年聽學那個位置上,他坐得筆直,莊重嚴肅,朝自己書案的右邊推過去一張紙,又把筆蘸了墨,放在紙旁的筆架山上,低聲道:“就在這里抄?!?/br> 可是沒人來抄,藍啟仁手一揮,一個虛影便坐在了他的旁邊,穿著藍家的白色校服,垂著眼,飽滿的雙頰和微撅著帶著不滿的嘴唇。在一張紙上認認真真地寫著“妻”字,她每寫一個,他就在心里默念一遍。 他當初嫌她這“如夢令”是“小把戲”,“不屑玩”,可是,今日他卻用來見她。以前她活著,就算相隔再遠,只要都活著,總會見面的,現在她不在了,他卻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見她,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 藍啟仁盯著這幻像,眼睛一眨不眨,她身隕的時候,已是魏長澤的妻子,他不該覬覦,可當年這個時候,她還是孑然一身的小道長,雖不屬于他,但也不屬于魏長澤,他還可以想想,可以看看。 幻影中的池惠微微抬起頭,對他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他心尖一顫,那低頭間的溫柔立即把他的魂兒奪了去,他又盯著看了許久,她始終沒再把頭抬起來。他低低地道:“留下來,我喜歡你?!彼龥]有反應,還是認真地寫字。藍啟仁再也忍不住,解下自己的抹額,往那虛空的手臂纏去,她專注地寫著字,一點兒也不抗拒,任由他動作,可是他拿著抹額繞啊繞啊,并未抓住一點東西,只是一圈一圈地疊在另一只手里,無枝可依。 他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卻觸到虛空的靈波上,點起一個波紋蕩漾了開去,她終于又把頭抬起來,對他微微一笑,幻像就消失了。 藍啟仁的手還停在半空,虛虛地抓了一下,怔了一會兒,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看著手中繞成一圈圈的抹額,沒有再戴上,只是緊緊拽在手心。 藍啟仁又出了蘭室,幾個門生對沒戴抹額的藍啟仁避之不及,都識趣地假裝沒看見,遠遠便掉頭落荒而去。 藍啟仁不知不覺又來到后山的溪邊,以前在這里抓到他們在烤魚,池惠用一條烤魚“栽贓”了他,害他也抄了十遍家規,不過,他不后悔,抄家規給了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時他這二十幾年中最悸動的時光。他永遠記得那烤魚的香味,焦脆的魚皮下細嫩的魚rou。如果他當初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就好了。 光風霽月的藍二公子將手里的抹額塞進懷里,脫下靴子,將雪白的校服下擺卷起,塞進腰帶,跳進溪水中。水很涼,但比起冷泉就舒服多了,他是第一次以抓魚為目的下水。 小溪有一處彎道,溪水在那里形成一個潭,流動緩慢,被沖得光滑的石頭旁邊,有幾條青色的魚悠閑地游動,藍啟仁自小練功,抓幾條滑溜溜的魚自不在話下。他只抓了兩條,兩條就夠了,今天只有他和她,沒有別人。他在淺水處用石頭圍了一個小潭,把魚圍在里面,然后去準備柴火。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藍二公子赤著腳撿了一堆柴火,抓起魚,給它念了幾遍往生咒,再用手指一彈魚頭,剛還在奮力掙扎的魚便不動了。藍啟仁按照記憶中的樣子,用木棍從魚嘴里插進去,用火符點燃了柴火,坐在火堆旁邊的石頭上,把魚伸過去烤起來。 他還光著腳,卷著袖子,想想又往臉上抹了兩道炭灰,她那天就是這個樣子,俏皮極了??赡芩麚斓牟窕鸩粔蚋?,煙極大,風向似要和他作對,他坐哪里風便偏吹往哪里,藍啟仁為了避煙,不得不圍著火堆轉來轉去,結果還是熏得淚流滿面,烤魚也變成了熏魚,雪白的校服沾染了不少炭跡,烏墨的發上也是煙灰。 手中的烤魚散發著焦香氣,烤得一面深一面淺,深的那面過火,淺的那面火又不足,為了避煙他根本沒注意翻面。藍啟仁坐在石頭上,分出一只烤魚對旁邊的石頭道:“給你?!?/br> 石頭自然是不會接過烤魚的,藍啟仁把棍子插在石頭的旁邊,拿起另一只烤魚咬了一口。 不是想像中的味道,烤得過火的那一面,烤焦的魚鱗在嘴里一嚼就滿口鉆,又砂又苦,難以下咽,藍啟仁咳了幾聲,吐出了口中的黑炭,把烤焦的魚皮去掉,又咬了一口。 一股腥味鉆進鼻孔,魚rou倒是細嫩,除了腥味卻無甚味道,好歹能入口了,他又咬了幾口,腥味越發濃了,再一看,rou厚的魚背深處還有紅血絲,rou薄處的魚腹內,內臟還呈鮮的紅色,魚是生的。 藍啟仁再也忍不住,嘔吐起來。 很多年以后,藍啟仁帶著家中小輩夜獵,看到他們烤魚,才知道魚鱗和內臟是要去掉的,魚腹里那一層黑膜一定要刮干凈,那是腥氣的來源。如果有條件的話,可以在魚腹里塞蔥姜一起烤,末了再撒上鹽和辣椒粉……辣椒粉是標配,云深的孩子們不能吃辣,但每次仍孜孜不倦地撒辣椒粉,因為魏無羨就是這么教他們的。 魏無羨讓他們覺得,烤魚加辣椒粉,就如藍家人配抹額那般理所當然。藍啟仁和孩子們一樣,被辣椒嗆得直咳嗽,一邊吃一邊“咝咝”地吸氣。藍啟仁扔掉魚,罵道:“迂腐!他這樣教你們便這樣做?不放辣椒也是可以吃的!” 藍啟仁這句話把自己喊醒了,是啊,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三千家規,要雅正端方,規束自我,然后理所當然地認為,凡與家規相違背的就是錯的,就像魏無羨教他們烤魚必須放辣椒一樣,不知道原因,但還是樂此不疲地履行這一步。 烤魚,不放辣椒也是可以吃的,家規,也是可以選擇性地遵守的。如果他早點明白這個道理,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他突然就理解了藍忘機當年的奮不顧身,家規不要了,命也可以不要了,只要那個人。 可是現在的藍二公子不懂,他看著手里那條吃了一半的魚,不知是剛才煙火熏的還是被自己笨哭的,眼淚像珠子一樣地掉下來,喃喃道:“對不起,我沒用,連一條魚都烤不好……”也沒有護好你,雖然你不要我護。 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套路她去碰他的抹額(沒成功);強行把藍家的白玉云紋劍穗系在她劍上;她和魏長澤成親,他卻把藍氏宗族為成年子弟準備的一生只一份的聘禮當賀禮送給了她。她不知道這白玉如意的意思吧?他既高興她不知道就可以留下他的禮物,也難過她不知道就不懂他的心意。 即便懂了又如何,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他可以像兄長一樣把長嫂關起來強行留在身邊嗎?不能,她不愿意,他不同意。 長嫂成婚以前,和她一樣,那么地意氣風發,風姿綽約,可一旦離了自由的土壤,便像離了根的花朵一樣枯萎下去,據藍氏的醫師判斷,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 藍啟仁突然扔掉手中的魚,伏在膝上大哭起來,放她遠走高飛也好,像兄長一樣把她藏起來也好,結果都是不好的,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擁有她,重新來過也不行。 他頹敗地坐在樹下,那棵她在身后大喊“小心樹!”卻仍然撞到的樹,那時他發現自己的心意,慌亂極了,只想趕緊逃走。 逃不掉的,一旦印上了她的名字,就刻骨銘心。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他放縱了自己一天,該收拾起情緒,回去繼續做仙門百家子弟口中的“藍先生”了。 他就著溪水洗了把臉,整理了衣袍,又是那個雅正端方的藍二公子。 他將劍上的小兔子劍穗解下,和自己的抹額一起握在手心,將它們化為齏粉,揚到空中,隨風而去。 那條烤魚還插在石頭旁邊,藍啟仁凝望著它,與它鄭重道別:“再見?!?/br> 這天晚上,藍啟仁亥時便睡下了,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和一個白衣少女情投意合,他義無反顧地拋下家族和她浪跡天涯,老后隱居,兒孫滿堂。 夢境好真實,以至于藍啟仁醒來的時候,還閉著眼睛不愿意睜開,等著他夢中的娘子笑嘻嘻地叫他一聲:“夫君,該起床了?!?/br> 可是他一直沒等到,人也慢慢清醒過來,心中默念佛偈:“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云,應作如是觀”。(玄奘大師版《金剛經》四句偈) 藍啟仁起身洗漱,整理好儀容,去祠堂領罰一百戒尺。 第二天,便又開始去蘭室上課。 藍氏子弟已經多年沒有見過藍先生沒有胡子的模樣了,除了更年輕俊美外,與平時沒什么兩樣。很好,藍啟仁也希望自己與平時沒什么兩樣,最好與遇到她前沒什么兩樣。 白秋賢果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藍啟智主持完白秋賢的葬禮便又閉關去了。那一天很冷,下著小雪,小藍湛在龍膽小筑外跪了一天一夜。 藍啟仁去寒潭洞看兄長,藍啟智對著琴譜,信信地拔著琴,對他的到來反應平淡,他是來安慰他的嗎?不必。 兩人都沒有說話,藍啟仁走過去,默默地依偎在兄長身邊,像小時候一樣。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藍啟智的身體微微一頓,只聽藍啟仁道:“她不在了?!?/br> 藍啟智道:“她也不在了?!?/br> ※※※※※※※※※※※※※※※※※※※※ 藍啟仁,你終究不如藍忘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