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王晞第二天一早送了俞達忠和石英去機場,臨走前看到俞晨在熟睡,也就不再打擾她。 俞晨聽到關門聲響起,睜開眼睛。 俞達忠在車上感謝王晞這一路的照顧,王晞問他們為什么不多逗留一些日子,俞達忠說天氣太熱也無法在外面走動太久,他和石英都有高血壓,需要終身服用降壓藥。 最擔心的是俞晨因房子談不攏就始亂終棄,這件事情關乎人品,他和石英這才急匆匆趕來北京。 王晞瞬間羨慕起俞晨有這樣一個想得通透的父親,再回想自己,從小雖然含著鉆石長大,可是父母除了給錢,很少管教她,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 王朝陽和妻子韋安娜在四十歲時才得到王晞這個獨女,當然是百般溺愛,卻也漸漸不懂得什么是愛,現在對她可以兩三個月不過問一次,就算過問也只是問她錢花光了沒有。 …… 周六吳韓調休一天,他苦著那張褶子臉心想還要幫俞晨那女人搬家,又不能回唐山看爹媽了,瞬間憤怒值爆點。 許臨在手術室先是為一個身患馬凡氏綜合癥的三十五歲男性患者實施d**id手術(簡稱:保留主動脈瓣的主動脈根部替換術)。 對于主動脈根部瘤和主動脈夾層,常規手術方式是bentall手術(簡稱:用人工瓣膜替代患者自身瓣膜),d**id手術對于心外科醫生自身的技術要求要比bentall高很多。 切開主動脈后,手術鑷游離主動脈根部、剪開左右冠狀動脈開口呈紐扣狀、修剪主動脈瓣葉成三葉草樣、主動脈瓣環下置縫線、將主動脈瓣環下一圈縫線縫合至相應尺寸的人工血管上,再將主動脈瓣環下一圈縫線縫合至相應尺寸的人工血管,繼而注水試驗檢查瓣葉是否反流、最后將左右冠狀動脈開口縫合至相應位置的人工血管壁上。 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主刀醫生的手指具備極高的靈敏度和熟練度,許臨在海德堡進修時已經作為一助參與了五臺這樣的手術。 手術技術難度高,優點當然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患者保留了自身瓣膜,不再需要終身服用抗凝藥,同時也沒有了瓣膜鈣化的煩惱,生命質量得到最大改善。 整臺手術耗時四個多小時,許臨下臺時感覺還行,又到隔壁的手術室作為一助指導沈曉桐完成了一臺室內隔缺損修補,這次室內修補屬于高位缺損,又是沈曉桐一次嶄新的嘗試,采用的是肺動脈切開途徑暴露膜部缺損的方法,沈曉桐做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個切開不到位就會導致肺動脈并發癥。 動刀不由遲疑,沈曉桐動作慢了,被許臨厲聲責備:“不行就別上!” 大半天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 規培生趙佳幫許臨打印出請假申請,拿到邢主任的辦公室簽完字,又跑去人事辦公室蓋章存檔。 這次請假為時一個星期,六個工作日,在心外已經算是相當長的時間了。 王晞在機場送走俞達忠和石英,接到男友的電話。 男友在一家著名投資銀行當分析師,工作很忙,王晞有時候覺得男友和老爸是同一種人,兩三個月可以不過問一次,不過角色反過來了,王晞接到男友的電話,說的頭一句就是:“你投資的錢又虧了多少?” 不過這次男友的回答讓王晞意外,竟然毫無預兆地跟她提了分手,她火冒三丈,當即把車放在停車場,買了機票直飛上海,想要跟男友掰扯個清楚。 俞晨打電話給王晞詢問吳韓的號碼,正在候機的王晞滿腦門都是男友提分手的事,沒有多問俞晨原因。 吳韓下午從手術室出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正要打電話給王晞詢問俞晨的號碼是多少,幫人搬家總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忽然看到手機上五六個陌生的未接,都是相同的號碼,想到上次許臨在牛排店差點吐掛的事情,不由回了電話,里面是俞晨沮喪的聲音:“吳韓,麻煩你轉告許臨,我不搬家了?!?/br> 說完,掛斷。 吳韓一臉懵逼,心想這個倒霉女人又怎么了... 結束醫院的工作,許臨在出租車上腦袋又變得昏昏沉沉,似是貧血,胃部隱隱鈍痛,掏出手機這才看到俞晨在他做手術時打來的未接,回電話卻是無人接聽。 一連打了有半個小時,著急了,轉而把電話打給人在上海的王晞,此時的王晞因為跟男友正式分手,呆坐在餐廳里掉眼淚,她撥俞晨的號碼,也是無人接聽,打回給許臨,告知他自己也聯系不到俞晨。 許臨握著手機的指尖發涼,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迫切問王晞:“那她會去哪里?” 王晞擦干臉上的淚,努力讓自己冷靜,仔細想了想,對許臨說道:“要不你去房山的動物救助站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會去那里….我把地址發給你?!?/br> 她把地址發到了許臨的微信上。 剛掛斷王晞的電話,吳韓的電話打進來,說俞晨下午曾經告知他“不搬家了?!?/br> 許臨不得不讓司機改道去房山,并打電話給私立醫院的消化中心,取消預約在明天一早的胃鏡止血…… 房山南郊的動物救助站里,二十五只貓貓狗狗無人領養,不得不吸入藥物結束生命,俞晨戴著口罩和手套,穿著防護衣,正在執行這項工作。 作為獸醫,卻在干著結束動物生命的事情,這是多么矛盾。 俞晨動作熟練地將藥物面罩掛在它們的口鼻上,隔著手套感受它們的肚子一點點僵硬,直至失去溫度,完全冰涼…再用推車將它們的尸體運送至熔爐前,一只只扔進去火化。 這一次,她拒絕再和所有人聯系。 因為,想用動物安樂死的藥物,結束自己的生命…… “司機,麻煩您開快一點….”許臨隱隱感知到不妙。 她會不會是已經找到了那個安靜的、沒有人被她連累的地方….. 從西三環到房山一路將近四十公里,車輛的每一次變速都讓許臨胸腹間一陣翻江倒海,可是隨身沒有帶塑料袋又不好找司機要,只能一路憋著,兩只手臂無力地搭在胃上,身子無力地倒向車窗。 動物尸體火化完畢,它們的骨灰沒有取出的程序,只需留在爐子里定期打掃。 救助站的站長名叫簡蕓,和俞晨同樣是動物醫學系畢業的研究生,兩人從五年前開設了這個救助站,收留從各地搜來的貓狗,能治療的就盡量治,為它們把身上的病菌清除干凈,然后在微信上掛出,尋找有沒有合適的人收養。 不時會有一些想要投機的商家收養她們掛出的貓狗,因為知道救助站的工作做得很仔細,一般掛在微信上的寵物都不會有衛生問題。 簡蕓和俞晨也不介意,只要這些商家能夠不虐待,就算拿著她們的“勞動成果”去牟利,只要能為這些流浪貓狗找到善良的主人,她們也能接受。 后來救助站在王晞的資金支持下又招聘了三四個助手,算是有了相當規模,而俞晨因為和曹蘭平之間的感情困擾,每個月只能在抑郁癥不那么嚴重的時候來救助站幫忙了。 沙泥地的過道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燙,俞晨穿著塑膠鞋,最后凝望那些被關在籠子里,眼里對她流露出渴求的活物。 俞晨的遺書已經寫好了,只有不到短短一行字:“我走了,希望你們一切都好?!?/br> 處理完最后的工作,回到面積不大的救助站辦公室,今天簡蕓不在這里,和俞晨一起呆在救助站的只有剛來不久的助理小航。 這個“九零末尾”的年輕女孩并非全職,只是農業大學獸醫系的一名大三學生,學校做動物實驗殺害了不少兔子,她全家都是信佛教的,就想著辦法要消除這層業障,于是來救助站幫忙,希望實驗弄掉的那些小動物不要變作冤魂記恨自己。 此時小航坐在電腦前,在論壇里回復帖子,網友對救助站的服務還存在質疑,擔心寵物身上的細菌沒有清除干凈,她耐心地一一解答他們的提問。 俞晨走過來對小航說道:“今天你的工作就到這里吧,我這邊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br> “等我回了這個帖子就走…這些人也真是,總是問我們收養的這批動物里面有沒有外國種的貓,居然還有人問有沒有布偶,咱們中華田園貓就這么沒有魅力么?”小航盯著電腦,對俞晨咄咄抱怨。 “以后你不要來救助站了,你說你在學校做實驗也殺不了幾只動物的,該補償的也補償了…這個地方太陰暗,對你們這些年輕大學生的身心成長不好…”俞晨的心境走入死水潭,不忘奉勸眼前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女孩。 “姐,你怎么了?”小航的目光從電腦屏幕轉向俞晨,披著的一頭淡棕色長發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俞晨的鼻頭發酸,眼圈紅了,心想這樣一個年輕向上的女孩,是自己臨終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小航在網上回復完最后一個帖子,收拾了包包,她不知道俞晨有抑郁癥,雖然覺得俞晨的神情有點不對勁,但是壓根沒往自殺那方面想,覺得俞晨也許只是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陽光這么明媚,她還要回學校和男朋友約會呢,跟俞晨說了一句:“jiejie別郁悶,回頭我給你帶好吃的?!?,便離開了。 目前國內還沒有出具一套完整的關于動物安樂死的法案,因此用于安樂死的藥物也沒有具體規定,頭幾年救助站剛成立的時候用的還是注射用kcl,這幾年隨著人口自殺率的增加,kcl的使用被法令管制,救助站處理動物的方法改為了吸入藥物,這些藥物都是一些高濃度麻醉氣體和二氧化碳等混合物,由于準備的單位氣體量和面罩設計都是針對小動物,所以再不能成為人的自殺工具。 俞晨在救助站改用吸入藥物安樂死之前就暗自保留了達到致死量的注射用kcl,輕生的念頭已經藏在內心好幾年,她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總會用得上… 目前kcl在醫院是禁止靜脈推注的,俞晨選擇的死亡方式,正是靜脈推注,因為這樣會導致心臟驟停,在俞晨的想象中應該是所受痛苦最少的一種方法。 明媚的陽光下,俞晨坐在椅子上掃視辦公室里的一切,將只有一句話的遺書壓在電腦鍵盤下面,走到角落的柜子旁,用鑰匙打開柜子最末尾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了她保留的藥水,以及沒撕開包裝的注射器和針頭。 她反鎖了辦公室的門,回到椅子上以一種稀松平常的姿勢坐著,用注射器汲滿藥水,在右手臂上找血管…. 就在針尖觸及皮膚的一剎那,卻收住了力,遲遲沒有扎入。 她緊緊咬著嘴唇,望了望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陽光好似在歡送她一樣,越來越強烈地照進她的眼睛里。 此時猶如死水潭的內心深處…卻還是存留了一點點的不甘心…. 萬一…那個人是真的喜歡我呢?… 這個微弱的聲音,讓她遲遲沒能把針扎入血管。 此時的她并不害怕死亡前所遭受的痛苦,而是害怕死亡前會錯過自己此生最想要的時刻,那個無數次的妄想,妄想他能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說:“俞晨,我喜歡你?!?/br> 想到這里,眼淚從她眼角止不住落下。 沒想到最終阻止自己死亡的,竟然是這份無盡的酸楚。 扔下注射器,從包里掏出手機,在上面看到了吳韓打來的一個未接、王晞打來的十三個未接….而打來三十多個未接的,竟然就是那個人。 是啊…萬一他是真的喜歡我呢?…. 她撥下號碼,電話響了半聲就被接起,里面是許臨迫切而虛弱的聲音:“你在哪里?” “許臨,你喜歡我嗎?我不想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喜歡我嗎?”她淚涕交加地質問,又像是在求救。 …… 出租車開走了,許臨瞇著眼睛看了看刺眼的陽光,腳下站不住打了個趔趄,忙扶住了路邊的電線桿,胸腔里再次泛起血腥的味道,感覺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混沌,刺眼的陽光就像是金屬絲一樣穿入他的視網膜。 他靠著電線桿蹲下來,緊閉雙眼妄想休息片刻便能走到她身邊,可是妄想就是妄想,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已經發黑,心慌越來越嚴重,口干舌燥,脈搏快得像是要跳出來一樣,血壓急劇下降,想要站起來,結果只能是更沉重地跌坐回沙泥地上。 過往的行人猜他不是吸毒就是喝酒,看他蜷坐倚靠在電線桿下面,紛紛避之不及,許臨每次使力想要站起,感覺胸腔里的血腥就往喉嚨里溢上來一點。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他在出租車上就特意把鈴聲調到了最大,生怕她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再次錯過。 一直緊緊攥著手機,懷疑此時暈眩的自己可能會聽不到鈴音,只能憑借這雙在手術臺上還算靈敏的雙手,感觸手機的震動。 手機響了半聲,他迫不及待接起,強忍著胸腔里的血腥問道:“你在哪里?” 甚至沒有看來電顯示,此時只想接到她的電話。 “許臨,你喜歡我嗎?我不想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喜歡我嗎?”她哭著在電話里問他。 他握成拳的手更為用力地抵在胸腹之間,汗珠子滴在眼睫毛上,深吸一口氣,竭力穩住語氣,一字一句回應道:“如果你聽不到我說喜歡你,就要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嗎?” “是,我就說是…這些年我一直活在你帶給我的陰影里….我說是了…又怎么樣….”她在電話里哭得更厲害了。 “你現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仍然沒有失去少年時就能夠震懾她的氣場。 “我不是變成這個樣子…我是一直是這個樣子…你知道你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是靠著幻想活著,幻想你會回到我身邊,幻想你會喜歡我…” 想到曹蘭平的存在,想到俞達忠說的話,俞晨內心所有的無助、自棄、委屈在這一刻迸發。 他胸腔里的血腥終于溢到了嘴里。 “…我現在就在救助站門口…我覺得…我有點快不行了…你來救救我好嗎?就像你救那些流浪貓流浪狗一樣….” 正說著,他側過頭,一大口血從嘴里嘔出,地上的泥黃頃刻間綻出一攤鮮紅。 俞晨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被止住。 緊接著又是一口血…她聽到了手機里摩擦的聲音,心驚如簧,離開放著注射器的辦公桌,打開反鎖的門,跑到了熾烈的陽光下….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握著手機,她在陽光里開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