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俞晨盤腿坐在羊毛毯上撫摸斷了尾巴的貓咪,一會兒用棉簽給它掏耳屎,一會兒用紙巾給它擦眼渣。 這是一只四川簡州貓,起源地在四川簡州,地名就成了它的名字。 因相貌實在平凡,既不如那塌鼻子異國貓嬌憨,又不如貴族布偶柔美,可愛和漂亮都不占,卻是捕鼠能手,在鄉下憑本事獲得主人家的收養,可是現在這個年代,貓貓狗狗大多都是被當作寵物喂養,人類已經不指望它們去捉鼠摸魚,于是逢年過節,簡陽城的地攤上擺著“避鼠神貓”的牌子販賣簡陽貓,已經沒有人去購買。 小簡是被主人遺棄在出租屋的,房東把它送到救助站門口,它的原主人為了不讓它上竄下跳,早早把它尾巴剪掉了,它失去了平衡能力,不能奔跑或是攀爬,只能順從地趴在主人身邊等待主人的逗弄。 救助站有自身的資金壓力,如果被遺棄的貓狗在兩個月內得不到收養,那就不得不實施安樂死。 俞晨非常欣賞這種貓本來的品性,于是把它帶回了家。 王晞看到俞晨伺候貓咪的樣子,內心是厭惡的,討厭俞晨自我蜷曲。 從小就可以乘坐直升飛機在加拿大上空遍覽雪山碧湖,王晞當然無法理解俞晨這種喪失激情活力的頹廢,在俞晨患病前,她對于抑郁癥的理解也只是明星為情自殺或是墮落失足的借口罷了。 “今天你無論如何得跟我去咖啡館,我跟光頭房東掰扯的時候旁邊得有人,這樣我才有底氣你知道嗎?”王晞找借口,一定要俞晨和自己出門,心想不能讓她再呆在屋里。 “我去又能幫到你什么…我都說我沒用了…”俞晨揉了揉仰在地上的貓咪肚皮,沮喪地低聲說道。 昨天在牛排店說的那些話,并不是醉話,她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也記得自己流了很多眼淚,更記得許臨當時看自己的目光。 一個曾經愛而不得的可悲女人,對著愛而不得的男人承認自己的失敗落魄,把自嘲當作武器,朝著對方猛烈進攻。 這樣的女人…已經活到盡頭了吧…. “你一定得陪我去!昨天的事情我真的錯了,我下次不會了,原諒我好不好?”王晞蹲在俞晨面前,用看小動物的眼神巴巴打量她。 俞晨明白,是自己昨天糟糕的表現連累了王晞。 為了不讓王晞再為這件事情感到愧疚,只能緩緩起身,離開貓咪,回歸人群,收拾打扮一番。 昨天因為喝酒,她又沒吃藥,每次斷了藥,她都會不時在腦海里構建,想要在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會被連累的地方結束自己。 王晞的存在,讓她又緩了一步。 到了咖啡館,光頭房東已在等待,身后卻沒有再帶手下。 看到王晞,他禮貌地起身微笑,微微哈著腰,說道:“meimei,你來了?!?/br> 王晞全身打了個閃子,小手臂起了雞皮疙瘩。 光頭將一份租約推到王晞面前,開始示好:“這次的事兒真是對不住啊,關鍵是消防那幫人太討厭,他媽的成天凈想著罰款掙錢,這不,只能認罰了還能怎么辦…我覺得你這丫頭人挺不錯的,這樣,你呢要是能租我店面三年以上,我兩處地方租金都給你打八折,哥也是個明白人,知道你不差錢,可我要表達我的誠意不是?那什么你要覺得可以的話就把租約改一改,在上面按個手印就成?!?/br> 正說著,他賊眉鼠眼朝四周望了望,用手擋著嘴湊近王晞小聲說道:“這優惠我可不是隨便給的,你可不要告訴其他店主?!?/br> 這二皮臉…轉換得也太快了吧…王晞微微皺眉,發現這家伙有口臭。 連同正在一旁抑郁自閉的俞晨,也覺得事情過于蹊蹺。 “是看在同遠邢主任的面子上…我兒子有先心病,要不是他做的手術…人早沒了…” 王晞眼睛一亮,立馬扭頭問俞晨:“同遠…難道是你那紫霞仙子找的人?” 俞晨用指甲摳著咖啡杯的杯沿,無話可說。 她實在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了。 …… 為了見到心外無比繁忙的邢建國主任,王晞呆在門診大廳吸了一下午病菌,從中午等到晚上。 在光頭房東那里要到手機號,短信上一個勁對邢主任道謝,沒回復,王晞也不知道哪來的精神勁兒,一定要道這個謝。 俞晨感到無比郁悶。 本來想在咖啡館呆著,店里卻已沒有空位留給她自怨自憐,病人家屬或是醫生護士會選擇在店里喝咖啡休息片刻,不時也會有規培生靠窗看專業書準備醫師執業考試。 她只能跟著王晞來醫院干等,并不害怕會見到許臨,反而希望以此訓練自己真正成為他眼里的路人,以平常心面對過去,不再有怨氣、不再有感傷,讓所有情緒在一次次相遇中平復。 王晞傍晚帶著俞晨混進心外的重癥區,對護士報上邢建國的手機號。 護士隨意地告知,邢主任現在六號手術室給病人動手術。 俞晨不由再次感嘆王晞要想搭上什么人,簡直沒有辦不到的,陪著王晞假裝病人家屬守在六號手術室外,終于看見病人被推出來,王晞拿著存在手機里的網絡圖片和出來摘掉口罩的醫生一個個比對,終于對上了正跟家屬交代手術情況的邢建國。 等他交代完,王晞慌忙拉著俞晨迎上去,“請問您就是邢主任吧?” 邢建國有些疲憊,沒有停下來和他們說話,在過道上一邊走一邊問:“你們是….” 王晞咄咄道謝:“謝謝您邢主任,這次的事情多虧您幫忙….” 邢建國臉上一頓,停下腳步問道:“我幫你們什么了…” “就是房東租店面的事兒….那個光頭男人…您還記得嗎?他說是看在您面子上,才沒為難我,并且減了租金…” “哦…你說的是邱繼民??!是是是,這事兒我跟他說的,他這老小子過分了,為難你們這些年輕人創業不是?”邢建國瞬間語調溜起,不再像面對病人說話那樣正式生分。 “邢主任,真的太感謝您了這次…您說我們都不認識...還肯幫我們這么大的忙...”王晞一直在帶話題,她想對俞晨確定就是“紫霞仙子”托邢主任幫的忙。 “哎呀,這事兒你不要感謝我,要感謝去感謝許醫生吧…你不和他是朋友嗎?是他跟我說的這個事兒….昨天我晚上剛回到家就接到他電話…他這人很少打電話的….我還以為是重癥的病人又出什么問題了呢…他跟我說了你們這檔子事兒,那老小子的兒子有先心病,兩三年前我給做的手術,當時許臨不是我助手嗎?手術成功給那老小子激動得不行,逢年過節都問候我。許臨說到你這個事兒,當時就把我氣得…然后我就給老邱打了電話,他跟你道歉了嗎?沒道歉的話我再給他打電話…….” 邢建國洋洋得意地絮絮叨叨,王晞笑著對俞晨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吧,我就知道是紫霞仙子幫的忙…. “那許醫生他…現在下班了嗎?” “哦,你不知道嗎?許臨他身體不太舒服,今天請病假了….既然你和他是朋友,那就將就去他住處看看吧….” 王晞一怔,旁邊一直毫無存在感的俞晨此時也抬眸望向邢建國。 邢建國看了看俞晨,感覺面熟,終于想起來在食堂見過,那時她就坐在許臨的對面。 “謝謝邢主任,我這就去看他,下次專門宴請您吃飯?!?/br> 說完,王晞逮著俞晨的胳膊匆匆離開。 邢建國皺眉,心想這俞晨也太不可了,如果是她旁邊這個姑娘配許臨,那就還行…. 出了醫院,俞晨對王晞說了許臨的住處單元號和門牌號,王晞生氣地說道:“你既然知道得這么清楚,那就更應該陪我去看他了?!?/br> 沒想到眼前這個抑郁自閉的老少女竟然一扭頭,冷冷回應:“不去?!?/br> “我說俞晨,沒你這樣過分的,就算你只是把他當作一個陌生人,面對陌生人對你的無私幫助,不應該去當面道謝嗎?”王晞看俞晨這“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著急了。 俞晨聽到這話也來氣了,說道:“他是幫你又不是幫我!我已經把他家門牌號都給你了!你要看他就自己去看唄!還要怎樣???” “你這樣跟我說話可就傷感情了哈!什么叫幫你又不是幫我…” 俞晨低頭不說話。 王晞懶得跟俞晨啰嗦,負氣踏著高跟靴大步離開,俞晨連忙上前拉住她,挽回道:“我說錯話了,別生氣….” 她看到俞晨眼里的淚花,知道這個抑郁老少女的內心也在掙扎糾結。 可是,多年的歷練也讓王晞明白,如果俞晨錯過了這位許醫生,很可能就遇不到更好的對象了…… “那你去不去?”王晞咄咄逼問。 “去,我去還不行嗎?”俞晨認慫。 “這還差不多…” “那你先陪我去取款機那兒取一下錢?!?/br> 王晞眉頭一挑,“取錢干什么?” “你不一會兒要去看他嗎?我將就把錢帶過去…” 王晞滿臉懵逼地被俞晨拉走。 ……. 此時的吳韓,正呆在許臨住處沖澡,沖刷掉照顧許臨的一夜艱辛…. 他昨天下午剛在醫院交完班,就接到了餐廳服務生的電話,看到手機上出現好多未接,都是這個餐廳的電話,還以為是廣告推銷,直到許臨的號碼出現。 服務生用許臨的手機打給他的,不耐煩地嚷嚷:“你朋友在這兒吐得都快掛了,打這么久才接電話故意的吧!” 吳韓一愣,心想是哪個朋友這么不長姿勢,天都沒黑就開始喝酒,腦袋里的電燈泡一閃,感覺頭頂上涼陰陰的,趕緊問道:“他不會是姓許吧….” “是是是,許先生,你趕緊來把他領走,在我們員工休息室的沙發上躺著呢,也不讓叫救護車…我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一等良民吳韓先生快精神崩潰了,匆匆從醫院出來,坐上地鐵去“王品”撈人,路上一直害怕再接到服務生的電話… 到了店里,服務生告知他,這客人竟然一個人吃完了三人份的rou排。 員工休息室里,暴怒的吳韓對著厥在沙發上的許臨大罵:“找死嗎!你說你是找死嗎!” 被罵的人此時弓著膝蓋,雙臂緊緊捂著胃部,身子蜷成一團,痛得恨不得切胃,滿頭大汗。 服務生小聲對吳韓補充道:“我在衛生間看到這位先生所在的隔間,好像有沒擦干凈的血跡……” “我靠!許大仙兒!跟你說我最怕見血了!”還沒等服務生補充完,吳韓的罵聲更響亮了。 他朝他慘淡一笑,吃力說道:“應該不是太嚴重….” “你他媽又不是胃腸科醫生!”吳韓忍不住爆粗。 罵歸罵,還是把許臨從沙發上扶起,架著他往門外走,許臨把車鑰匙遞給他,面部肌rou因為疼痛僵硬成一塊一塊的,有氣無力說道:“拜托了?!?/br> 許臨被拖到協和輸液,吳韓在一旁聽著這位大仙兒一邊輸液一邊打電話給邢主任請假,除了請假還求邢主任辦事,具體什么事他也懶得聽,在手機上選哪家粥鋪的外賣已經夠他糾結的了。 “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嗎?吃那么多牛排!”吳韓手指劃拉手機,假裝隨意地問道。 “吳韓,我想找個女人和我住一起?!痹S臨縮著身子,兩只手臂抵著胃,疼痛稍稍緩和,卻還是答非所問。 “不會是醫院瘋傳的那個‘大仙兒理想的再婚對象’吧?”吳韓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感到好笑地看了看他。 “嗯,是的?!?/br> “那你直接跟人說??!我看人家好像不喜歡你?!?/br> “不但不喜歡,她現在應該是討厭我?!?/br> 說這話時,他的手抵著胃抵得更緊了。 吳韓微微驚訝,迷戀許大仙兒的女人數也數不過來,這討厭的倒是頭一個。 …… 許臨接到王晞電話的時候,正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專心致志完成平板上的畫作,得知王晞要和俞晨來住處感謝,稍稍直起身子,就說了兩個字:可以。 掛斷電話后,把平板插回書架,想了想,起身去了衛生間洗澡。 過了十幾分鐘,許臨洗完澡去廚房,吳韓看到他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炒著鍋里的蘆薈一邊不耐地念叨:“你干嘛又洗澡??!一會兒著涼了又要燒!我今天好不容易一天假期全讓你給報廢了我跟你講!” 許臨一本正經說道:“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你也洗個澡把自己打扮得精神點?!?/br> 吳韓拿著鍋鏟子真想給這人來一鏟。 等他把飯菜拿到餐桌,看到客廳已經被許臨收拾得干凈透亮,這小子似乎還噴了空氣清新劑…… 吃著飯,吳韓問許臨:“是誰要來???弄得這么隆重….” 許臨夾起一根蘆薈放在嘴里,平淡說著:“那個理想的對象?!?/br> “那你不早說!對方吃飯了嗎你現在就吃?”吳韓稍稍一驚。 “這么晚了,她應該吃過晚餐了吧?!痹S臨的臉上依然波瀾不驚。 “我去!你這人…你會不會追女人的??!吃沒吃飯你都不問!”吳韓心急。 “她又不說…我哪兒知道…”許臨的眼神顯露無辜。 吳韓的手機鈴聲這時響起,是沈曉桐打來的:“吳韓,許臨今天好點了嗎?我現在下班了,想過去他那邊看看,現在方便嗎?” 這沈曉桐,太會挑時候了….. 他本來想對沈曉桐說“不方便”,可是心想一會兒大仙兒那個傳說中的對象要過來,不如將計就計給沈曉桐來個了斷,當即說道:“我們正在吃飯,要不你來和我們一起吃?!?/br> “不用了,我就過來看看?!?nbsp;追了許臨這么多年,許臨從沒主動邀請沈曉桐一起吃過飯。 和沈曉桐共事這幾年,吳韓其實很為沈曉桐感到不值,搞不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心外稀有的“一朵花”會單身至今,更弄不明白邢東起怎么就是搞不定她。 許臨知道吳韓的電話里是沈曉桐,并沒有說什么,繼續夾菜喝粥。 俞晨在銀行取完錢,陪著王晞在附近的超市買禮品,心不在焉地推著購物車。 …… 走進豐僑公寓的大門,俞晨忽然問王晞:“昨天…你讓我搬來阜成門和許臨住在一起…這是許臨提出的,還是你自己跟我提的?….” 王晞細想了一下這個問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實話實說比較好,“是我自作主張提的…許醫生只是說了他住豐僑公寓而已…” 俞晨的目光隱隱暗了下來,在昏黃的路燈下聳著肩膀,王晞笑道:“你怎么…看起來很失望?” 她再次對王晞警告道:“別再拿我和他開玩笑了?!?/br> 王晞的嘴唇微微一抿,就此作罷。 到了樓下,王晞伸手按鈴,感慨:“這一片的樓房蓋了有些年頭了,房子是越來越老,地價卻越來越貴……” 俞晨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不斷提醒自己到了地方送完東西就走人,就這樣簡單。 吳韓打開門,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俞晨,而是王晞這個穿著高跟靴趾高氣揚的“大姐”,倒抽一口冷氣,嘴上叫不出“哎喲我去”,內心感嘆怎么這么邪門。 王晞自帶氣場問道:“請問許主任是住在這里吧?” “是…是?!蹦脑蜃寘琼n開始結巴。 這時,穿著拖鞋的沈曉桐出現在吳韓身后。 俞晨和她對視,雙方都對彼此的存在感到訝異。 七十多平米的屋子,一下子塞了五個人,顯得很擁擠。 俞晨和王晞坐在雙人沙發上,吳韓坐在椅子上,沈曉桐坐在單人沙發上,大家都無話可說。 許臨從屋里出來,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色襯衣和休閑牛仔褲,人變得像是和吳韓隔著代。 吳韓想到昨晚許臨在牛排店躺尸的狼狽樣子,豁嘴笑道:“這理想的對象就是不一樣哈!能讓你起死回生?!?/br> 六十寸超薄電視上正在播《動物世界》,剛好是一群獵豹追逐野鹿的鏡頭。 其他三人的臉色瞬間變了。 王晞驚訝狀、俞晨咬著嘴唇木頭狀、沈曉桐皺著眉望向吳韓。 只有許臨的臉色依然淡定無比,始終盯著俞晨,雙手揣兜。 俞晨卻始終垂著頭,雙肩垮塌,兩手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不敢抬眸直視在場的任何人。 這是最令沈曉桐無法接受的地方。 許臨為什么會愛這樣一個女人…憑什么會愛這樣一個女人… 王晞依然還是想為俞晨抓住這個機會,故作懵懂道:“什么對象啊…” “許臨在醫院當著科室同事的面……” “吳韓!你有完沒完!”沈曉桐熬不住了,情緒爆發,對吳韓斥道。 許臨直視俞晨,對王晞淡定解釋:“我在同事面前說俞晨就是我理想的再婚對象?!?/br> 俞晨的頭垂得越來越低,大腦一片空白。 條件反射一般,她從包里拿出了兩沓人民幣,放在茶幾上,對許臨說道:“謝謝你上次去林城探望我父母…這里一共兩萬,應該夠付你給他們買的營養品和手機錢了吧…他們讓我一定要把錢還給你…雖然這些年我混得不怎么樣,可是這些錢我還是出得起的…” 許臨的臉瞬間就白了。 王晞微張著嘴,沈曉桐瞪著吳韓的目光轉而瞪向許臨,忽然冷笑:“為什么是她?” 許臨望著桌上那堆錢,白著臉說不出話。 “難道林城一中三年、協和七年、實習三年、朝陽醫院三年、同遠醫院五年,我的這所有奮斗的歷程,所有追逐的人生,都比不上這個女人的突然空降嗎???”沈曉桐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對許臨質問。 這句質問,已經困擾了她十八年,今天她終于有勇氣開口對他索要答案。 吳韓和王晞并不知道這三人是在高中就認識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不停來回……. 十八年是怎樣一個概念呢?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長大成人的時間,可是俞晨卻在這樣的歲月里,漸漸枯竭成現在的模樣。 此時的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語,感恩的或是傷人的,甜言蜜語或是厲聲責備,強裝淡定或是聲嘶力竭,統統說不出了。 沈曉桐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不懈地努力攀爬,最終和許臨同樣成為了一名心外科醫生,這其中的艱辛和不易,俞晨無法想象,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脆弱難以應付沈曉桐攀爬過程中的任何一關。 俞達忠的事業破產后,沈大勇也隨之失業,在超市當收銀的繼母楊蘭也因為歲數大了被解雇,沈敬春現在北京一所985讀大學。 俞晨明白現在的沈曉桐已經承載著全家人的生計,而自己,只是一個把幾乎所有收入都投放在貓貓狗狗身上的寵物醫… 甚至連父母想要智能手機,也是后知后覺… 怎樣才是有意義的人生,她知道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但是像沈曉桐這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她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理想的對象…真是可笑…為什么許臨會覺得沈曉桐不夠理想?…那是因為沈曉桐達不到他家境那一關…為什么自己是理想的?恐怕是因為這個人沒了老婆孩子,轉而想找一個曾經愛他愛得死心塌地的女人在身邊伺候,就像那只被主人剪掉了尾巴的四川簡陽貓一樣。 主人是他,貓是自己。 沈曉桐的存在告訴俞晨,就算當初考到了協和又怎么樣,曾經的那些回憶依然會變成一堆彩色的泡沫破滅。 十八年的時光雖然讓她走向衰竭,卻也教會了她理智和邏輯。 “今天我來…就是為了陪朋友來感謝許臨醫生,順便把他上次擅自為我父母花的錢還上…沒有別的想法或者是意圖…什么再婚對象…那些都是你們自己給自己編造的笑話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得到什么…就別拿我開玩笑了…”俞晨忽然站起身,盯著被擦得閃閃發亮的茶幾說道。 許臨的目光從鈔票上收回,走到她面前,緊緊盯著她,俞晨垂眸看著茶幾,不斷咬著嘴唇。 許臨冷冷說道:“抬頭?!?/br> 他的喝令讓她更加慌張,睫毛頻繁眨動,目光不住地將茶幾的四個角掃了個遍,低著頭說道:“沈曉桐的話沒有錯…我本來就是個空降兵….” 許臨再次說道:“麻煩你抬起頭說話,這是基本禮貌!” 俞晨的鼻頭一陣發酸,王晞急忙起身救場,把俞晨拉到了身后,“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太了解…可是你別太逼迫她了?!?/br> 吳韓注意到許臨按在胃上的手,也連忙起身打圓場:“你咋能對你理想對象這樣說話?著什么急啊?!?/br> 許臨邁開吳韓的手,對俞晨大聲問道:“你要一輩子低著頭嗎???你不是跟我說過你要證明自己不是最差勁的!” 抑郁癥…許臨根本無法容忍把這個病名和記憶里那個爽朗率直的十五歲少女安放在一起…在加上茶幾上的兩沓鈔票…. 此時所有的情緒爆發出來的,只能是不斷的喝令與質問。 沈曉桐已經受不了這個場面。 許臨的眼里至始至終沒有她,除了手術臺上嚴厲的逼視。 其實這十八年來她什么也沒得到……那又為什么要以勝者的姿態站在俞晨面前呢?真是可悲…… 許臨仍在不斷逼問俞晨,俞晨始終低著頭,漸漸渾身顫抖,不斷朝著王晞身后躲。 沈曉桐起身負氣離開。 “我…我要回家了…”俞晨低著頭哀求,聲音里已經有了哭腔。 許臨的語氣越發激烈地對俞晨怒吼:“你就這點出息嗎???” “那我能怎么樣!你當初怎么拒絕我的你自己記得吧!我按照你說的,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啦!你還要怎么樣呢?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嗎!同情?可憐?或者想要像養貓一樣養著我這個失敗的女人!你想要怎么樣!我父母和我都不需要你的同情憐憫!再婚?對象?你在自甘墮落嗎?要把我這樣的人當作對象???”她終于忍不住,低著頭含淚大聲反斥道。 王晞見俞晨情緒激動,慌忙對許臨說道:“許主任,今天我們就先告辭了。改天,改天我單獨請你吃飯!還有王品的飯錢,我打到你微信了,你怎么不接收?” 吳韓這才發現許臨啃了三人份rou排也是因為這個女人…… “不需要了?!痹S臨冷淡地說道,竭力讓自己冷靜,在單人沙發上坐下,右手握成拳抵著胃,左手掩著嘴打嗝噯氣,眉眼之間浮現出痛苦,閉了閉眼調慢呼吸。 “王晞,我自己坐地鐵回家,你不用管我了,再見?!庇岢靠匆膊豢丛S臨,用力抹掉臉上越來越多的眼淚,匆匆朝玄關走去。 許臨起身上前,右手從胃上放下來,握住她的左手腕,說道:“我送你去地鐵站?!?/br> 她無聲地掙扎,許臨不放手。 如同在食堂窗口取飯一樣,許臨用左手單手換鞋,單手拉開門。 …… 四月末的夜,已經沒有了涼風,空氣漸漸燥熱,俞晨卻發現,他的手心仍然冰涼。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給你父母送禮…是想籠絡他們…?!痹S臨握著她的手腕,在綠燈亮起走過斑馬線時,情緒終于平息下來,淡淡說道。 “這些年…也沒見你怎么聯系他們…,你做事目的性這么強,他們不能接受?!?/br> 許臨沉聲說道:“嗯,他們這么想也是正常的…” 俞晨照樣是低著頭,忽然轉了話題,“你知道我有抑郁癥了,對嗎?” 許臨側頭望著她,握她的手腕握得更緊了。 “所以…我更不可能和你住在一起了…我…我有自知之明?!庇岢康念^埋得更低,聲音也越來越低。 跟著許臨走過斑馬線,地鐵站到了,俞晨對他禮貌道謝:“謝謝你送我?!?/br> 手腕卻還是沒有被放開。 “其實…我這些年也過得不好?!彼哪抗饫镉惺裁礀|西融化了,就像陽光下的薄霜化作荷葉尖的露水。 “你的要求高,當然可以定義為不好?!?/br> “俞晨….”胃里一陣痙攣,他微微佝著背,說不下去了。 天空仍然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俞晨知道能照亮自己的光芒已經越來越少。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她從包里拿出電話,看到是王晞的號碼,接通后,里面卻是吳韓的聲音:“俞晨,我想我作為許臨的朋友,有些事情還是想跟你說一下,許臨他情況并不好,昨天才因為胃病輸液…你別看他是外科醫生,可他自己的身體真的不怎么樣…有什么事情好好說,別太刺激他…..” 俞晨拿著電話,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緊抓著她手腕的男人。 他另一只手掩唇又打了個嗝,垂眸道:“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要養寵物或是有其他任何條件,我都能答應。如果你想要當個普通的租客,也可以?!?/br> 離別在即,他做最后的努力。 她的手腕終于被放開。 …… 地鐵進站扇起的熱風吹拂著俞晨柔軟的發梢,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因為這刺耳的聲音而在腦海里構建跳軌的畫面,而是不斷回想吳韓方才在電話里說的話。 難道…這些年,他真的過得不好嗎?…. 如同當初在地鐵站前遇到常青一樣,俞晨忽然間下定決心回轉身,朝著站外跑去。 進站和出站是在不同的街口,她跑得大汗淋漓,重新回到了來時的路,終于看見他的背影。 走在距離他三五米的地方,就像十五歲時在鄉下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一樣。 他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左手叉著腰,脊背佝得越來越低…. 人行道的林蔭下,他的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變得越來越深,輪廓越來越模糊。 這個人有些氣喘地用手撐著路邊的榕樹傾身休息了片刻,繼續艱難地啟步,她這才發現他的身影仍然是瘦削單薄的,與眾不同的是他卻有著一直走下去的力量。 接著還沒走上兩百米,這個人坐在了路邊的花圃石坎上,孤獨落寞的身影就像是這個城市的流浪者,與眾不同的是他卻有著再次站起身的韌勁與倔強。 最后一次停留,是在豐僑公寓的門前,這個人在路邊蜷縮著坐了很久,無力虛弱的身影就像是從醫院逃出來的病患,與眾不同的是他不管試圖起身繼而跌坐回地上多少次,也總是在嘗試、在掙扎。 俞晨一直跟在許臨身后,終于忍不住,跑上前去,跪在地上哭著抱住了再次跌倒的他。 就算天空如此漆黑,她仍然看得見這個人在路燈下變成白紙一樣的臉,與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是那樣清澈透亮。 她泣不成聲地投降:“好,我們住一起吧,讓我至少可以實現十五歲時的諾言…學會照顧你…學會對你好….” “…對不起,我為我以前對你說的話…道歉?!彼ζ饋?,努力啟開泛白的嘴唇,在她耳邊低語。 頃刻間,這些年的一幕幕酸甜苦辣全部浮現在俞晨的腦海里。 她緊緊抱住他,滿是委屈地嚎啕大哭。